第四十二章激戰

第四十二章激戰

龜蒙頂寨后響炮,寨東南起煙花,立時驚動了林爽文、龔義天一干義軍。他們在山下集結了近半個時辰,大隊人馬收攏來。

依着凌風的想法,林、龔二人打前鋒,自己在龜蒙山上守着,一鼓作氣直撲阿葛哈老營,把這一營弱兵打散,燒它個火焰燭天,然後從容進城弄點糧食再殺回寨里,即便有人攻寨凌風也可以頂上片刻,等林、龔二人殺回來還能桶了來犯的菊花。說白了回了山寨里就有跟清軍耗下去的資本,否則的話必將會被各個擊破,想到這裏凌風腦海中閃過一絲的不安。

接着,前哨摸到大營半里遠近,莫名其妙從城西樹林裏傳來一聲火銃槍響,驚得野鶴老鴰可林子亂飛亂叫,兔驚狐走樹搖草動的。大營里就都是死人也驚醒了,派人去查看,偏那葛慧隱藏得極好,連個鬼影子也不見。再看大營,本應是提鈴喝子派人出來偵探的,怪煞也是一點動靜全無。黑魆魆陰森森的帳棚營房寨門橫卧着,像一尊暗地裏磨牙吮血的怪獸隨時都要暴起傷人的模樣——已經覺得不吉祥,山上又是這般動靜,到處都透着兇險莫測。本來一腦門心思要踹營的,二人都有點狐疑不定了。

“是福康安在北邊動手了。我們先走一步,好險!”龔義天抹着滿把的汗慶幸地說道,“王聖使,有你的!他佔了我們空營,一路追下來,我們就從祊河再殺回寨子,管教小崽子人仰馬翻!”林爽文卻一直審量周圍形勢,盯牢了不住看那片營房,一盞燈也沒有,一點人聲也聽不見,這太蹊蹺了——莫非是座空營?但若這樣晾在城外,天一亮就全軍暴露,不能立刻端掉阿葛哈老營,只消一個時辰山上的援兵就到,那後果真是難以設想!想了想,說道:“我們不能在郊外野地久留,先派一小股人沖營再作計較!”龔義天便發令:“西寨的弟兄們,沖!”

三百多名兵士聽令,發一聲喊便向兵營東門衝去。其餘的一千多人隨着林爽文吶喊助威,叫得一片喧囂:“踏平山東省,殺盡貪官污吏……”“驅逐韃虜,光復漢家”“均貧富殺劣紳”……地動山搖的呼喊聲在黎明前的曠野中回蕩着時起時落,顯得格外響亮聲勢浩大。但三百人沒有衝到大營門口便聽一陣槍響,“砰砰砰砰……”一般兒又脆又響在夜空中回蕩……

進攻的人停住了腳步——槍聲仍舊是南邊樹林裏響起的,近在咫尺的大營依舊毫無動靜,陰沉黑暗得鬼影幢幢。但大隊人馬已受到驚擾,毫無野戰經驗的義軍戰士們一片慌亂,有人就大叫:“龔大哥,林聖使!官軍從南邊壓過來了!”攻營的兵士站在寨門口向東南看,果然見樹林子南邊一隊隊人,像毛毛蟲一樣向大隊蠕動逼近,不時的放冷槍,“砰”的一聲,“訇”的又是一聲,不知耍什麼把戲。有幾個膽大的兵士衝到寨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亂腳猛踹。偌大寨門顫抖着**着支撐了一會兒,一聲轟響拉雜倒了下去,黑霧一樣的灰塵撲面揚起老高,先闖進去的兵咳嗽着跳腳大叫:“龔大哥,是他娘的空營!一個鬼影兒不見!”

“空營!”儘管王龔二人都已有了預感,還是同時吃了一驚——就算全營撤出,營房看護倉庫留守伙伕馬伕病號更夫甚或貓狗之屬都掃地出門?但無論如何,這裏總算是個落腳地,聽着南邊零星爆竹似的鳥銃聲,東一槍西一槍不緊不慢黏糊着打過來,兩個人越發覺得原地站着不是事,龔義天說聲“走”,大隊人馬便隨着一擁入寨。就在阿葛哈空落的議事廳里緊急磋商。

龔三瞎子道:“阿葛哈這人我知道,花花公子草包一個,沒有心計也沒膽量——全營進城定是福康安下的令,他不能不遵。我看我們就守這寨子,派一半人就打下了縣城,成個掎角之勢,然後看情形再辦!”

“那方才是誰打槍?”林爽文反問一句,又嘆道,“我們倉猝聚義,到底是建制不全啊!消息探馬反倒沒有官軍靈動……現在敵情不明,但有一條似乎清楚,福康安是要逼我們向西向南,然後在大川平原合圍我們……”

二人商議來商議去,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福康安本人帶了兩千精兵,已經在平邑周圍佈下了銅網鐵陣,二人僅僅是針對阿葛哈那一股不堪一擊的弱兵懦將部署行動;要想向東挺進,無論如何要吃掉阿葛哈的駐軍,佔領平邑溯祊河相機行動。城外有小股官軍騷擾,也許是福康安的疑兵之計,不能膠着糾纏。到大放亮時,二人想到龜蒙頂已經失守,官軍隨時可能鋪天蓋地壓下來,更覺只能當機立斷馬上攻城,消滅了“阿葛哈”才談得上狙擊龜蒙頂的援兵,也才能再想由祊河向界碑突圍……因此,幾乎沒有爭執,兩個人一拍即合:棄寨,打縣城!

凌風在原想山寨里留下五百弓弩手,但是一問才知道山上哪有什麼弓弩手,加上投誠的獵手也不過才一百來人,剩下的全是莊稼把式,沒辦法只能將就着用了。待林龔二人離開之後,凌風便開始佈置,調來寨子裏所有的豬油,在山頂的四周圍燃氣熊熊烈火,凌風心裏清楚只要天色泛明,清兵攻陷不了寨子就是勝利。

二人計議罷,在營中整隊出來。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但太陽還沒有出山,一片清光之中看得明白,平邑縣城北高南低橫亘在東邊,環城西逶迤向南,半道護城河和南邊的祊河相通連,冰凍得像半條圍腰的玉帶。愈是向北,城牆也愈低,向南都是兩三丈高的磚城,城門鎖鑰封銅,沒有炸藥和雲梯根本攻不進去。龔義天站在寨門口揚刀指向玉皇廟,說道:“占這座廟作我們中軍指揮,從此門打進去!”王炎道:“放火,燒掉他這大營!”

在熊熊烈焰中,一千六百多名義軍向玉皇廟行進,先頭三百多名前鋒待轉過城西北角,突然發了狂似的齊聲呼嘯,揮刀直攻玉皇廟,關得緊緊的山門禁不住石砸腳踹,三下五去二已變得稀碎。義軍已一窩蜂擁了進去。龔義天正要揮軍進廟,突然廟中響起了槍聲,“砰,砰”的,一槍接一槍,卻不甚稠密,彷彿還不夠熱鬧,南邊樹林子一帶也響起了槍聲,比廟裏聲勢大得多,似乎是排槍,邊放邊走越響越近逼過來。幾乎同時,攻進廟裏的兵士們有十幾個跑出來,大呼小叫喊道:“廟裏有官軍!廟裏有官軍!”王炎怔了一下,平明人靜,他已隱隱聽得軍營西邊也有吶喊聲傳來,諸多異樣不利湊到一處,情知事有大變,急問道:“有多少人?”

“看不清,都躲在廟樓上大殿裏射箭打火銃,進去的弟兄們壓得抬不起頭……”

“打!再進去五百人!”龔義天大喝一聲。

五百壯士從廟門中一擁而入,福康安的衛隊立刻險象環生,王吉保見義軍舉着火把要放火燒廟,急令守在大殿裏廊房的兵士退守廟北後門,望着潮水般漫廟湧進的人流只管放箭,鳥銃手分成五人一排,一排開火拒敵一排裝填火藥,滿廟裏打得箭如雨蝗硝煙瀰漫。但義軍似乎也覺察到廟中駐軍不多,後續的兵丁進來在山門內整隊,先頭進來的上房壓頂,用火箭逼射過來,廟中大殿已經着火騰煙,王吉保見形勢兇險萬分,一頭命:“都退神庫去護四爺!”一頭撒腿直奔觀星台,見福康安站在石墩上猶自用望遠鏡盼望,也顧不得行禮打千兒,急急說道:“四爺,咱們走!”

“怎麼?攻進來了么?”福康安放下望遠鏡問道,臉上平靜如水,指着平邑道,“這個賴奉安還成,知道機變應付,已經有大隊人馬從東門出去了!”“我的爺,土匪也在包抄東邊的路,堵我們下祊河的道兒呢!”王吉保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再遲,就包圍了我們啦!”福康安道:“是我們包圍了他們!葛逢陽像一貼臭膏藥粘在他們屁股上,賀老六的大合圍也過來了,這仗好打!”他指指北廟門:“這裏還能守一下,要把他全軍引進廟來我再退!”

話未說完,北廟門裏邊極近之處又響了幾槍,便聽刀槍相迸撞擊的響聲僻里啪啦急速亂響,先是十個火槍手奪門退了出來向福康安靠攏,已幾乎人人帶傷,到觀星台下都拔出刀來,便忙着裝葯——原來在前面敵我混雜,已經是白刃格鬥,既不能開火,連裝填火藥也來不及了,福康安“刷”地拔劍在手,扯足了嗓門喝令:“我的衛隊全部撤到廟后!”便聽一陣兵刃響動更加急促,百餘名親兵渾身是血從廟門中退出來,在神庫旁邊列隊。福康安見還拖着十幾具屍體,站着的人也有不少傷了胳膊腿的,喝令:“兄弟們退過來,火槍手對準門口,進來一個打死一個!”

這裏親兵衛隊剛退至上台下面,廟門口一窩蜂擁出十五六個敵軍兵士,因門口狹小,個個擠得踉踉蹌蹌,尚自立足未穩,五柄火銃一齊發射,當時便打倒了五六個,剩下的人見勢不妙,有的搶路往回逃,有的往土坎里趴,有的大喊:“火槍厲害!王聖使的法術不靈!”裏頭有人呼應助威喊着道:“不是法術不靈,是他們昨晚想女人了!兄弟們,推倒這堵牆,敞開了打!”聽得“一——二!”一聲吆喝,廟北牆己是轟然坍塌,只見如蜂如蟻的好漢們齊排成隊,挺着長矛大刀,紅着眼吶喊:

“刀槍不入!刀,槍,不入!”

……一頭喊一頭白汪汪大隊壓上來,義軍寨里也有五六枝土銃,漸次出來站在玉皇殿後成一排瞄着土檯子沒頭沒腦只管開火。霎時間,觀星台周圍一片濃煙滾滾,硝霧裏鐵砂打得蒿草石基錚錚作響。槍聲中官軍義軍都有人不時倒下。但山寨的人似乎都已不介意是否真的能“刀槍不入”,前頭的倒下,後頭的又照舊喊着湧上來,剛剛歇息了片刻的官軍衛隊見情勢兇險萬端,橫中又殺了上去,兩下里都是最精銳的兵力,在這方寸之地短兵相接,土台前後、神廟左右數百人連呼喊帶殺,攪成了堆、滾成了團……

這真是空前慘烈的白刃激斗,此刻,福康安即使要從神庫東撤出廟外也要經過這片廝殺地了。初升起來的太陽慘淡的光芒剛好斜照在這山坡上,王吉保帶着兩個火槍手,十幾名衛兵拱護着福康安繞台躲藏抵抗,走一處一處刀叢劍林,衝到跟前的就拚死用刀劈矛扎,福康安自己也有一柄短柄馬銃,看準了就打一槍,見來勢兇猛就繞台再避,時而一兩聲短促的槍響淹在殺聲之中,台前活着的三十多個親兵也真箇兇悍,自身人人都殺得血流被面,見福康安處危急還要冒死去救,抵死不肯後退半步,台周圍的官軍和義軍已完全混成一團,刀槍迸擊火花四濺不時有人慘呼着倒下。王吉保眼見自己人越戰越少,真的急了,大喝一聲:“架起四爺!從西溝跳下去——日你媽的們,這會子聽我王吉保的!”福康安還在遲疑,三四個親兵擁起他就向西走。正是萬分危急之時,忽然廟東北角“嗚嘟嘟”一聲號角,工吉保抹開糊在眼上的血一看,立刻高興得跳腳大叫:“四爺四爺!我們的人上來了!——葛逢陽!少主子在西邊,你囈怔什麼?”他站在觀星台基上,看着從東北角黃蜂一樣湧上來的官兵生力軍,雙腿微屈雙拳舉在肩上,激動得渾身顫抖,只情揚着雙拳歇斯底里大叫:“好,好!打得好,好哇!開火,開火,開火!打——啊打!”

“砰!”“砰!!”“砰!!”

這是一支三百多人的清兵隊伍,葛逢陽帶着從廟東繞過來的,四十枝火槍輪排發火,打向密集的人群,一響就倒下一片,割麥子般打得神庫前屍積如山。本來已經打得性起的人們被這突然襲來的恐怖一下子驚醒了,嚇呆了,要奪路回廟,也被火槍封了門,眼見官兵越上越多,在神庫東邊整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逃”,眾人忽地向西涌去,接着又一排槍聲,一大堆人連擠帶壓滾進兩丈多深的洪水溝壑之中。葛慧一眼看見福康安提着馬銃站在跳躍呼叫的王吉保身前發愣,幾個趨蹌上去,一個千兒打下去,話也不說,吭哧吭哧直哭。

王吉保神智已經興奮得失常,他一隻腳赤着跳下石基,瘋子似的指着山洪溝,嘶啞得破了嗓子直叫:“打——啊打!給我裝足葯,填滿子兒——打呀!”那四十名火槍手站在溝沿上聽他號令,火槍放得像燃起了爆竹,只管向下有人的地方開火。可憐擠下了溝的這些人毫無招架之力,欲攀無路欲降不能,除了幾個心思靈動的順溝南遁,餘下的一百多人挨了不計其數槍擊,被打得屍無完體血流殷溝。王吉保扎煞着雙手仰天哈哈大笑,“咕咚”一聲暈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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