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2-10
她什麼也沒說,就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父子二人,眼神里熊熊燃燒的卻是要毀天滅地一樣的怒火。
唐文安慢慢踩住了剎車,看着面前的人,滿臉惶恐不安。
唐致遠神情倒沒怎麼變,幫着換好檔,又拉住手剎,他下了車。
“回來了?”
他語氣溫和地問,彷彿一個接待孩子歸家的慈父一樣。
林敏嫻沒理他,她只是看着那輛斬新的車子,還有車裏的男孩,腦子裏想起的都是自己媽媽,越病到最後,她越是受罪,整個人瘦得就像是一根竹桿。
那天她把證據拿給她看,她當即就吐了一口血,過了好久才醒過來。
醒過來,人就已經不行了。
她睜着昏黃的眼睛替她安排以後,拉着她的手說:“別和你爸爸置氣,橫豎我也要死了,你也已經長大,我去了后能有個人照顧他,也不錯。”怕她在沒能立起來以前就惹了自己父親的厭,還特意安排她出國,“去國外學習幾年,散散心,都會過去的。”
她說“都會過去的”,但是握着林敏嫻的那隻手卻攥得緊緊的。
林敏嫻茫然地低下頭,心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刻自己母親的絕望和難受。
林敏嫻知道,在自己母親心裏,她一生順風順水,此生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了這場病,然後要了她的命。
她本也以為,她最大的幸運就是嫁給了唐致遠,一直以為他愛她,一如她愛他。
可那個以為極愛她的男人卻瞞着她,早早就跟別的女人有了牽連,甚至還生了孩子。
她一生驕傲,怎能容忍這樣的事情?
不過是為了女兒,為了自己辛苦拼下來的家業,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一切都咽了下去。
現在,她媽媽被氣死,那個氣死她的人的兒子,卻心安理得地住在她家裏、吃她家的,用她家的,享受着她父親的疼愛!
只要一這樣想,林敏嫻心裏就難受得像有幾百上千隻貓爪子在撓,然後恨不能把眼前的人都毀個一乾二淨。
她指着車子,赤紅着眼睛問:“這是什麼?”
沒有人回答她,唐致遠看着她,目光里有無言的警告。
林敏嫻不由得笑了起來。
她也是千嬌百寵養大的女兒,若沒有唐文安母子,她也曾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送他的?”她低聲問。
唐致遠點了點頭:“他已經成年好久了,想一想,我還沒有送過他什麼東西……”
他的話被林敏嫻打斷:“用我們家的錢送他這個?”
唐致遠抿了抿唇,眼神銳利地盯着自己女兒,口氣已有些不悅:“阿嫻,不管怎樣,他是你弟弟。”
“弟弟,哈!”林敏嫻笑了起來,眼裏沁出淚,朝着唐致遠大喊,“他算什麼我的弟弟?這才幾年,難不成,你就真把我媽給忘了嗎?你生前就對不起她,她死了,你還要對不起她?這會兒給這野種買這麼好的車,是不是再過得兩年,你就要把整個恆盛都送給他?!”
她其實不是捨不得那車,讓她心痛的,是唐致遠對唐文安的態度。
那種好爸爸疼愛好兒子的態度。
他是他兒子,那她媽媽呢?因為他們而死的,她媽媽呢?
“爸爸。”父女兩個正對峙,小心翼翼的聲音突然響起。
唐文安走過來,他不安地拉着唐致遠,低聲說:“爸爸……別和姐姐吵。”然後又看着林敏嫻,鼓起勇氣,“爸爸開玩笑的,這車子,也不是買給我的,是給你的。”
“你這是施捨嗎?”林敏嫻聞言,惡狠狠瞪着他,“拿我家的錢施捨我?”
唐文安被她的眼神瞪得後退了一步。
她那樣子,不要說唐文安,就是唐致遠也很是膩歪。
若說之前還對妻子對女兒懷着幾分愧意,現在,這點愧意,也在林敏嫻毫無底線的“胡鬧”中給消耗得差不多了。
他也很是疑惑,為什麼剛回來時的女兒還算乖巧,現在卻越來越戾氣十足了?
她就真那麼恨他嗎?
這樣一想,唐致遠不由也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對上她,他回頭,果斷對唐文安說:“你先進去。”
唐文安擔憂地看着他。
“我沒事。”唐致遠被他那關心的目光看得很是熨貼,放緩了聲音安撫。
這種旁若無人的鼓勵與安慰,林敏嫻看了,卻覺得更加刺目,也更讓她惱恨。
後面再怎麼吵起來的,林敏嫻就有些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唐文安提了行李要走,唐致遠不許,她在旁邊又冷嘲熱諷了好幾句。
然後唐致遠就罵了她。
這麼多年來,唐致遠第一次罵她,他說她:“阿嫻,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不可理喻,這麼惡毒?”
他竟然說她惡毒!
林敏嫻感覺自己被氣暈了,拉扯間,唐文安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乒里乓啷,很大的聲響。
楚歌是隔日才知道唐文安出事的。
那會兒,安雅正抱着她哭。
曼文進來給兩人添了一杯茶,看一看已哭得毫無形象的安雅,略無奈。
楚歌就沖她使了個眼色,說:“餘下的事,你讓劉總看着安排吧。”
曼文點頭,退了出去。
房間裏又只有了她們兩個,楚歌把茶端到安雅面前:“口乾么?喝點水吧?”
安雅打了一個哭嗝,也是真的口乾了,抹一抹眼睛,鬆開楚歌,眼淚婆娑地接過茶喝了起來。
茶水不算燙,熱熱的流進口腔,很溫暖。
楚歌看着她:“還是第一次看你哭成這樣呢。”她笑,笑容溫柔而清淺,笑得安雅忍不住有點恍惚。
手指摩挲着茶杯的邊沿,她低下頭。
“哭了這麼久,說說吧,到底怎麼了?”
被她那麼看着,安雅發現自己很難啟齒,那些過往,太齷蹉也太難堪。
終於她問:“小歌,那些年,你苦嗎?”
楚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過了會,才笑着應:“嗯。”
只有一個字。
安雅的眼淚就又落了下來,她伸手拭去,抬起頭來:“小歌,對不起。”
楚歌大概知道她這話針對的是什麼,淡笑着搖頭:“不怪你。”
安雅苦笑,沉默了會,確定自己沒有辦法就那些往事和她坦誠,便站起來,“我走了。”放下茶杯,急匆匆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背對着楚歌說,“小歌,不管他們怎麼樣,這輩子,我絕對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楚歌沒有說什麼。
確切地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放在桌上的她的手機就響了,她低頭看了一眼,再抬頭的時候,安雅已經走了。
她嘆口氣,沒有追出去。
打電話過來的是個陌生號碼,楚歌等了會,才按了接聽。
“請問你是小歌姐姐嗎?”陌生的男孩子的聲音。
楚歌覺得聲音略有點耳熟,便問:“你是哪位?”
“我是張天翊,唐文安的同學。唐文安他進醫院了,你知道嗎?”
張天翊掛了電話,轉頭就看到唐文安緊張的眼神,他不由得挑了挑眉,大喇喇地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
唐文安不問,他就偏不說,笑嘻嘻地扯別的:“哎呀,你摔的還真不是時候,才開學你摔個什麼勁?要摔也是期末了再摔啊,那時候摔倒,考試什麼的估計都可以免了。”
唐文安無語,看着張天翊。
張天翊就嘿嘿直笑。
唐文安到底忍不住,伸手輕輕戳他,戳了半天,才略羞澀地問:“她怎麼說?”眼巴巴地,“會來看我嗎?”
張天翊不太確定地:“不來吧?她就問了句‘你傷得怎麼樣?’,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唐文安臉一下就頹了下去。
張天翊嗤嗤地笑。
唐文安這才醒悟,瞪着他:“你耍我?”
“不耍你我還不知道呢。”張天翊說著,撩起袖子作出要刑訊逼供的模樣,“快點,老實交待,她是不是就是你的‘情妹妹’?”
唐文安臉剎時就紅了。
他長得好,臉上稜角沒那麼分明,年紀小皮膚嫩說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當真一點也不為過,這麼臉一紅,還真的堪稱是艷若桃李。
張天翊當時就是一呆,頓了頓才頗有些惱羞成怒地罵:“唐文安你沒事長這麼娘幹什麼啊?留點長頭髮,都可以當女人了!”
唐文安被罵得瞪目,睜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張天翊就在心裏嘆氣,伸手在他肩上一拍,沉重地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
沒頭沒腦的。
唐文安被他弄得七上八下,正忐忑着,楚歌就來了。
她上來病房之前,還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你一個人?”
他知道她的意思,便說:“還有我同學。”
楚歌說好,沒多久,門被推開,她走了進來。
顏色慘白的病房,好像隨着她的進來,一下就變得鮮活了起來。
唐文安不由坐直了身體,看着她。
張天翊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站起來迎向楚歌說:“哎呀小歌姐姐,你可總算來了,我們家安安那可是望長了脖子望斷了天涯啊!”
楚歌沒理他的誇張,看向病床上的唐文安,他半躺在那兒,穿着醫院裏的病號服,左腳上打了個大石膏,右手也打了個小石膏,半吊著固定在胸前。
他臉色有些憔悴,但眼睛仍舊亮晶晶的,看着她。
楚歌笑,他也笑。
張天翊便一拍額頭:“好吧,看來我就是個多餘的。”很識趣地出去了。
楚歌聽出了他話里的異樣,眉目微微一凝,但是也沒有攔他,等他走後,她走到唐文安床前,把手上的果藍放下,問他:“怎麼弄成這樣?”
語氣溫柔,也很客氣,站得也不近不遠,沒有特別疏離,但是也沒有以往的親昵。
唐文安何等敏銳,一下就感覺出了她的不同,神色卻也沒變,只說:“不小心摔的。”
楚歌笑:“真的?”
他點頭:“嗯。她和我吵架,我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是我自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的哦,她其實沒怎麼推到我。不過我爸爸很生氣,他罵了她,還說,會好好補償我。”他說著臉上帶出了一點笑,語氣里一派天真,低聲告訴她,“小歌姐姐,我覺得我們的計劃應該很快就可以實現了,到時候你要結婚,我就把這個當成禮物送給你,好不好?”
迎着他晶亮清澈的目光,楚歌不由得喉嚨一堵,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