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CH 108
那些糾結成一團的白色纖維看起來有着強大的黏性和韌性,就像是某種極其強大的黏菌一樣堵住了某一個方向去的通道,從易曲這邊看過去,甚至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些菌絲曾經如何努力瘋狂地張牙舞爪地成長,最後耗盡生命長成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牆。
不過現在的話,那些黏菌一樣的牆已經開始失去了生命力,從被人弄破的地方開始,菌絲上的光澤正在消失,而那些韌性和黏性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慢慢變成一團沒有生命的無機質。
很顯然,她正在死亡。
這個事實如此顯而易見,以至於易曲呆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伸手去觸碰那些看起來已經乾枯的菌絲。已經風乾的菌絲在易曲的手指碰到的一瞬間,徹底灰化,落到了地上。
有什麼人在他耳邊說什麼。易曲聽不清楚,他的耳朵里只能聽見一片巨大的喧嘩聲。有什麼人突然開始聲嘶力竭地在他耳邊吼叫,這才把他從發獃中驚醒,然而回頭去看的時候,他身邊卻沒有任何人。離他最近的同事也站在好幾米之外,用一種混雜着同情、震驚,還有其他他沒能看懂的表情看着他。
依然有人在他耳邊吼,雖然看不到任何的人,但是聲音依然在。過了好一會兒,易曲才反應過來,這個聲音其實是在他的腦子裏的,即便如此,他依然聽不清楚那個聲音到底在說什麼。
發生了什麼來着,易曲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哦,對了,希融死了。
易曲在心裏再一次重複了一次這句話——希融死了。
胸口切實可感地開始絞痛,易曲在地上坐了下來,仰頭看着最後那一點白色的菌絲,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他聽到從菌絲網絡離他最近的地方傳來了很輕微的一聲:“對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
易曲總是以為自己其實也並沒有多麼喜歡希融,比起愛或者別的什麼青春期的小孩子才會當個大事對待的感情,他覺得自己只是已經習慣了這麼個人的存在,所以想要把這段關係維持下去而已。
原來並不是這樣的。
腦子裏的聲音越來越大,以至於完全淹沒了思考的聲音。易曲再抬頭的時候,眼前的菌絲已經只剩下一小塊了,那一小塊比其他的密度大一些,從空中落下來,滾到他面前,然後徹底風化。
再抬頭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偏西了,易曲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坐了多久。終於有人看不過去了,過來來拉他走。易曲試圖掙扎,但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有之前那種藥物殘留的藥性,他完全沒有力氣動。有人拿紗布試圖給他包紮,而後有人想讓他離開這裏,所以一直把他拖出去了十來米。易曲的餘光裏面出現了一個人,這讓他終於轉過頭,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錫林。
易曲有一個瞬間很想吼一句什麼,用一種能夠壓過腦子裏那種聲音的音調吼一句什麼。但是等張開嘴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其實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易曲終於回過了神,平靜地這麼想着,就算那些孩子沒有被反異種協會殺死,只要十三科的人已經作為“救世主”到場了,他們就可以隨意地捏造證據。鐘鳴的屍體恰好也在周圍,怎麼說都好……不,那大概也不是“恰好”,那個透明人大概就是這個作用,他的任務本來就是把逃走的鐘鳴送回來,送到現在這個地方來。
他原來也已經是十三科的人了……不對,他大概一直都是溪先生的人,沒有變過。
“已經結束了。”錫林,或者說溪先生看着他,這麼說道,他那張臉比前幾天見到的時候要滄桑很多。易曲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句話,所以只是張了張嘴,到底是沒說話。旁邊的護士還在給他包紮傷口,溪先生繼續說了下去,“就在剛才,所有通稿已經第一時間從這裏發出去了。十分鐘之內,所有民眾的情緒都徹底爆發,現在正是大家情緒極端的點,沒有理性,不會思考,被鋪天蓋地的宣傳迷了眼睛,瘋狂地覺得異種也是同胞,要想洗腦的話,現在就最好的時機。”
溪先生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略微上揚,是很有些得意的表情,似乎一個孩子拿着高分向家長炫耀什麼似的。
易曲木然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個已然喪心病狂的瘋子。
“現在就是時候了,人類內心最動搖不定,也最容易接受自己變成異種這個事實的時候。”錫林甚至是彎下腰,看着易曲,“看到那邊了么?改變這個世界所需要消耗的巨大的能量,全都準備好了,我們的未來,就要到了。”
他的表情因為激動而稍微有點扭曲,經管他儘力保持平靜,但是他脖子已經開始發紅,能清楚地看到動脈在高速地跳動。
易曲稍微扭頭,看了看那個路口,那個在希融的菌絲徹底變成灰燼之後就什麼都沒有的路口。
好像,也沒有特別撕心裂肺地難過。就只是覺得好像不在乎了,什麼都不在乎了。之前那麼上心地追查,想要找到的答案,現在放在了面前,但是那個一起追查的人不在了的話,好像也沒有那麼在意了。
易曲轉過頭,表情麻木地順着錫林指着的方向看了過去。在他之前發獃的時候,之前那些在這裏的十三科的外勤們都已經不在了,只有二十來個穿着西裝的人站在這裏,表情各異地看着他。
腦子裏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他已經幾乎聽不到錫林在說什麼。那十幾個人他都見過,在那個幻覺裏面,在那個圓桌上,他們曾經都坐在那裏,討論着這個世界的命運,而現在,他們重新到了這裏,試圖改變世界的命運。
易曲突然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噁心,是對着眼前這群人的,不是因為剛剛發生的事情,而是一種熟悉的、彷彿曾經經歷過很多次的、習慣性的厭惡感。
他看到那群人後面,有一個外形奇特的深藍色的球,球裏面有一個椅子,是個造型精緻到幾乎浮誇的金屬椅子,有深藍色的電流從椅子上面流過,遠遠地看過去,那種詭異的、不屬於自然界的能量波動的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易曲站了起來,沒有來由的,他看着那個椅子出了一會兒神。這個空檔裏面,那些人都因為易曲的舉動而看了過來。他們似乎在竊竊私語什麼,然後自發地讓開了一條道——一條通向那個椅子的道。
“走吧。”有一個熟悉的少年的聲音從不知何處響了起來,帶着某種溫和卻輕慢的笑聲,“看,他們那個樣子,像不像一群臣子在等着君主登基?走吧,易曲,那是你的位置。”
腦子裏的聲音統統被這個聲音蓋了過去。易曲盯着那個位置,慢慢地抬起腳,走了過去。
周圍的人發出“嗡嗡”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什麼,易曲失神地向前走了,有一個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牽線木偶一樣,被人提着四肢,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向一條他看不見、卻一直存在的軌道。他尚且還有力氣反抗,可是他沒有那麼做。越是以為自己是個冷靜到不在乎感情的人,反而在失去后越發覺得,好像牽一髮而動全身了。
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年的聲音停下之後,腦子裏的聲音再一次轟鳴起來。這一次,易曲能夠稍微清楚一些地聽見了,叫罵聲,哭訴聲,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全都停留在腦子裏,擠擠攘攘,以至於他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模糊。
“這是你的位置,坐下吧。”一個少年從他身側悄無聲息地走過,走到了那個椅子旁邊,衝著他微微的笑,“坐下吧。初次見面,我叫封夏。”
易曲坐了下來,仰頭看着那個少年,腦子裏的聲音不緊沒有降低,幾乎是在加劇。然而奇怪的是,他開始適應這樣巨大的嘈雜聲。這個過程如此熟悉,似乎他曾經這樣做過一樣。等了好一會兒,他才開了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甚至於不是一個疑問句,以至於封夏沒有回答他。易曲抬起頭,看到周圍的人以詭異的姿勢凝固在那裏,看起來如同一尊又一尊的雕像。時間似乎從這個少年出現的一瞬間就徹底靜止了,這個偌大的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人還能狗行動。
易曲坐在那個高高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一個瞬間,他幾乎以為這只是一個可怕的噩夢。然而很快,封夏就笑了起來:“我說過,當你第二次問我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一切。”
“我不記得了。”易曲揚起頭,“我不記得了,但是,這是‘夢’對吧?”
封夏笑了起來:“你開始想起來了。”
“真奇怪,你為什麼能出現在我的‘夢’里?”易曲覺得腦袋像是撕裂一樣疼,問出來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無數聲音混着亂七八糟的記憶一下子傾瀉而出,“你是什麼人……不對,你不是……封夏……你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