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祭司的小把戲
所謂光明聖殿的晨禱,就是大早晨不許睡回籠覺,統統爬起來擠在一個禮堂里,聽上頭主持晨禱的祭司一臉“你們都有罪、但我原諒你”的表情、用最讓人昏昏欲睡的語氣,念叨光明神是如何仁慈,如何庇佑世人,然後配上旁邊其他祭司的啦啦啦合唱,簡直堪稱早起瞌睡者的最大考驗。
影月就從來沒有這種無聊集會,還每天一次?司月大神官一年都不想開一次會,開一次會必定會有人被他毆打,如果是有信徒參加的那種,就更恐怖,大神官只負責站在檯子上冷笑,別說嚇哭小孩,就連同儕都會晚上睡不着覺。
——所以,這種你好我好世界真美好的晨禱,對埃特伽耶來說真是無比新奇的體驗,尤其是跟在身邊的這個祭司,將手按在心口,輕聲吟唱了一段不知名的歌謠。
歌詞隱約也是光明神的美德這一類廢話,但讓雅藍唱,埃特伽耶覺得聽一天循環唱都不會膩。
晨禱結束,雅藍還站在原地,他們倆站在門邊,每一個路過的民眾都笑容滿面跟他打招呼,雅藍則會回以“光明神祝福你一切安好”這種問候,起初埃特伽耶一頭霧水,緊接着他發現了異樣。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的?”埃特伽耶湊近雅藍,低聲說,“聖殿每天應該會接待很多來告解的人吧,我以為應該會有一大堆哭哭啼啼的、生活不如意、甚至連被老婆扇了一個耳光都要來嚎叫一下的那種人。”
雅藍也悄悄回答:“你猜的沒錯,就算是中央正殿,我們每天也要聽一大堆人哭訴奇怪的事情,最糟糕的是我們可能會接待很多貴族,然後被迫聽一堆我們一點也不想知道的灰色秘密。”
“那明明是你們更慘,總有心思齷齪的貴族用他陰暗的思想揣測別人,根本不相信神的信仰不參與政治的誓言,然後偷偷派殺手想幹掉今天剛聽他廢完話的可憐祭司。”埃特伽耶冷笑。
雅藍:“說的太對了,我最多一天遇到五次殺手,還都是三流的。”
而此地來往皆笑容滿面,無一例外。
“那麼魔法的作用顯而易見了。”雅藍似乎說夠了光明神的祝福,率先走到一個角落,埃特伽耶跟了上去,他繼續說,“神在創造世人時,既然賦予了我們生氣、害怕、恐懼這一類的負面情緒,那就表明,它們並不是無用的,就像晝夜並存,光明與黑暗永遠相伴相生,作為個人來說,只會高興而不會生氣,那也是絕對不可以的。”
埃特伽耶攤手環視四周,說:“那會亂套。”
雅藍說:“我們先去打聽一下那個莊園,在陰謀詭計里,一個陌生外來者總是會被優先懷疑。”
他們還沒有行動起來,門口正巧走進一位母親,抱着一個小孩,小孩昏迷不醒,頭歪在一邊,身上還有血跡斑斑,似乎快要死了。
分殿裏的祭司迎上去,那位母親微笑着說:“我的孩子頑皮從樹上摔了下去,城裏的醫生說他們無能為力,只有神才能救他了。”
——只有神才能救,那麼潛台詞就是,準備後事。
旁觀的埃特伽耶驚愕不已:“竟然這樣都還在笑?”
接待她的祭司也滿面春風,似乎是要做接生洗禮這種喜事,而不是準備為一個即將夭折的孩子做最後的禱告。
“你看,我剛說完,會亂套的。”騎士似乎更多的是驚奇感嘆,帶點得意。
雅藍默默嘆了口氣,走上前,說:“對不起打擾一下,能否讓我看看這個孩子?”
他們見是外來的那位祭司,就把孩子遞給了雅藍,雅藍輕輕接了過來,那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從高處墜落,口鼻已經全是血,身上軟趴趴的,不知道斷了多少骨頭。
雅藍摸了摸他的心口,疼痛正在折磨這個孩子,然而比較可怕的是,孩子的嘴邊掛着微笑,並不像是正在垂死掙扎於痛苦之中。雅藍繼續將手留在男孩的心口,嘴裏輕聲吟唱咒語,隨着冗長複雜的咒語,從他掌心開始散發璀璨的金光,他念誦了一個高階的治癒法術,然後將大量的聖光灌注進這個孩子的身體。
埃特伽耶已經聽到那幾個祭司和孩子的母親正在高聲讚美光明神。
片刻后光輝退散,男孩奇迹般睜開了眼睛,然而雅藍卻告訴那幾個滿懷希冀的人:“抱歉,他傷得太重了,年紀又太小,我無法留住他。”
強行注入的聖光讓男孩恢復了短暫的意識,使疼痛變得麻木舒適了,他看着抱着他的男人,白金色的長發垂落在他臉上,視野里還有沒有散盡的聖光光輝,一片溫和明媚。
“你是神派來接我的?”小男孩吸着鼻子問。
雅藍含着笑點頭說:“對,你要去一個很遠、但很美的地方,那裏是神的花園,只是神說了,到了祂身邊,可千萬不要再亂爬樹了哦。”
“我們是看到有人偷墳場的屍體,為了看清楚才爬樹的。”男孩好像很怕神的使者生他的氣,急忙解釋起來,“而且我不是自己摔的,我沒那麼笨,我是被人打下來的。”
“打下來?什麼人,他用什麼打你的?”
但是小男孩搖頭回答:“我不知道,沒有看到東西,但就是覺得被打了,本來等我長大了我想當治安官的,哪怕當衛兵都可以,就能抓住壞蛋了!”
看不到的攻擊?雅藍第一個想到了法師的法術,但小男孩已經不能再回答他什麼,一雙小手抓住了他垂下的長發:“您說,神會讓我做他的治安官嗎?”
光芒正在孩子的眼裏慢慢消散,然後雅藍低頭親吻了他的額頭,笑着回答:“會的,光明神正缺一個像你一樣勇敢正義的治安官。”
“那太好了。”說完,小孩抬頭凝視着祭司湖水綠色的眼睛,直到他自己的眼睛再也倒映不出任何色彩。
逝者的家屬似乎不需要聽“節哀”這一類的勸慰,因為在埃特伽耶看來,他們一點都沒有難過,懇切地向雅藍道了謝,就繼續忙活小男孩的後事了,彷彿只有雅藍為那個孩子的過早離世而感覺悲傷。
雅藍退回來對埃特伽耶說:“計劃有變,我們先去墳場。”
埃特伽耶揪住了昨天坑他的聖騎士:“喂,這城裏幾個墳場?”
幸好這位聖騎士兄弟面對他依然一臉惶恐,“一般人去世都有墓地的,城裏有公墓很便宜,只有無主屍體或者罪犯的,才會拉去墳場統一處理。”
“別廢話我當然知道,直接告訴我答案!”埃特伽耶拍了一下桌子,聖騎士兄弟又哆嗦了一下。
“好的好的,只有兩個,一個在城東郊區,一個在城西郊區。”
也就是說兩個方向,完全相反,真是太好了。
死去的小男孩沒有說明他爬的是那一座墳場邊的樹,他家人也不知道,孩子是被同行小夥伴喊來的衛兵駕車送回來的,這會那幫小孩各自被家人領走,衛兵也早就回去崗位上,雅藍與埃特伽耶又不好在這節骨眼上扯着死去男孩的母親打聽,哪怕直到對方因為莫名法術的影響根本不會有脾氣。
這座夏蘭城已經很靠近南方密林了,樹木遍地都是,城裏也有很多,都很高大,隨便一棵都是可以掉下來摔死人的那種,所以他們不能用這個判斷墳場是哪一個。
“都跑一下,又不是難事。”雅藍輕描淡寫地走出門,而埃特伽耶在他身後唉聲嘆氣。
“不是難事?夏蘭城又不是小村子,你一個祭司,從城東走到城西,一天就過去了,趕回來得第二天天亮,你想半夜住墳場裏?還有,你還記得千里之外蹦躂的巫妖嗎?”
臨出門的祭司攤了攤手:“事情總得一樣一樣解決啊。”
你都不累的嗎?埃特伽耶盯着他的背影直搖頭。
偷屍體雖說不是好事情,但很少有什麼事用得到屍體,所以一般人眼裏,去墳場偷屍體是很罕見的事情,去那裏偷偷拋屍還更常見一些,而偷屍體能幹什麼?所以雅藍向一隊衛兵提出希望他們協助調查,並向他們借用馬匹的時候,那隊衛兵差點把雅藍當做喝醉鬧事的醉漢給抓起來。
“沒有辦法,走吧。”雅藍覺得他沒被抓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吸取負面情緒的魔法陣,衛兵只覺得他好笑,這才放他一馬。
每一個聖殿分殿都選址在城中央,因為聖殿號稱不偏袒任何一方,所以居中,這就表示他們不管去東邊還是西邊,都是耗時一整天,可能半夜才能回來,還得是進展順利,所以埃特伽耶無比希望他們第一個方向就是對的。
黑暗騎士可從來不是一種愛管閑事的生物,他們黑暗神殿的行事作風還是很對得起黑暗這倆字的,如果是埃特伽耶自己,他會在看事不對第一時間腳底抹油,但光明神的好祭司——指的就是雅藍這種,堅決不會這樣做,他們路過一個坑看見裏面有人,一定毫不猶豫往下跳。
一邊往墳場走,埃特伽耶就一邊在思考,這一趟下來如果沒泡到這個祭司,那真是虧得太大了。
正午剛過,他們就走到了東邊墳場,這路程對於騎士而言輕描淡寫,如果不是顧慮祭司他可以跑得飛快——他們到了目的地,雅藍不得不先找棵樹靠一會,誰叫他一直拒絕讓埃特伽耶扛着走呢。
扛着走可以做多少事啊!
埃特伽耶不得不懷疑雅藍或許已經看穿了他的陰謀。
休息半晌后雅藍對他擺擺手,示意他過來,然後伸手在自己袖口上摸了摸,埃特伽耶吃驚地發現祭司的袖口也暗藏一個小型空間魔法陣——這到底得多少錢!
雅藍從他的袖口裏摸出一小瓶銀白色的粉末,打開瓶塞二話不說就往埃特伽耶身上倒。
“這是什麼?”騎士強忍着沒躲,所以一頭一臉全是粉末,覺得那東西像極了貴族小姐參加宴會之前擦的亮眼影粉。
“這是螢光蟲的尾部晒乾后磨成的粉末,幻術的施法材料,千萬別擦!我只有這麼一瓶!”看埃特伽耶似乎想抹掉嘴巴沾上的,雅藍急忙喊了一句。他把瓶子裏三分之一的粉末都撒在了埃特伽耶頭上,然後理所當然地說,“別這麼充滿懷疑地看我,雖然對於幻術我只會一丁點勉強稱為小把戲的法術,比如讓那邊的墳場看守員眼裏的你變成治安官,放心,他們都是普通人,即使是小把戲也絕對不會被拆穿。”
他撒完粉末,頂着埃特伽耶恐怖的眼神,念了兩段唱歌一樣的咒語,然後說:“好了,去問話吧治安官先生。”
“可我一點變化都沒有!”埃特伽耶低頭打量自己。
雅藍抓着他的肩膀把他轉了個身,向前推了推:“你自己當然看不到變化,你想的那是變形術,不是幻術!幻術是給外人看的假象,放心,他們會把你當成城裏最兇殘的治安官,快去,一會法術就失效了!”
埃特伽耶不由得繼續懷疑,一個神術施法者施展出來的奧術魔法真的靠譜嗎?
墳場上正在吭哧吭哧搬運屍體的兩個看守員立刻就看到了走過來的“治安官”,他們迅速迎了上來,在自己的褲子上使勁地擦着剛摸過死屍的手,點頭哈腰,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就快要把頭貼到地上去了。
他說:“科里大人日安!”
那應該是他眼裏法術幻影製造出來的治安官的名字?埃特伽耶揣摩着一個城鎮治安官的那股子橫勁,擺擺手:“我是來問話的,你們要老老實實回答我!”
“大人!小的可什麼都沒做啊!”老漢和他的助手一疊聲地說著。
那個年輕助手在喊完之後,低着頭囁嚅:“頂多有點偷懶……”
還真是藏不住事,該說他們愚昧還是淳樸?埃特伽耶繃著臉,很想笑,然後那個老一點的立刻就打了助手一巴掌,甚至不用埃特伽耶問話,自己就已經開始招供了。
“我們頂多就是登記屍體的時候不嚴謹,有時候數目對不上,但這都是城裏流浪漢之類的,誰會管呀!”老漢忙不迭地鞠躬,“我們再也不敢了,大人,真的再也不敢了!”
助手卻還是管不住嘴:“除了上個月有賣掉兩具完整的男屍——”
“你給我閉嘴!”老漢大吼,“最多也就是貴族老爺或者富商拿去換死囚,這種事哪個城都會有,前兩天還有人來偷呢……”他說了一半就撲通跪下來,扯着埃特伽耶的褲腳,大叫,“沒有了沒有了,真的全說完啦!”
埃特伽耶迷之沉默了片刻,冷着臉繼續問:“早晨的時候有沒有小孩子過來?”
“這幾天都沒有小孩屍體的!”
“我說活的!”
那老漢獃獃地問:“活着的送墳場來幹啥?”
埃特伽耶冷漠地轉身就走,一句廢話都不想再說,身後倆人彷彿劫後餘生,歡天喜地地喊着“治安官大人慢走”。
躲在樹后的雅藍沖他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騎士跟着躲進去,問:“你是不是做了什麼?”這招供也太利索了,什麼都沒問自己就全吐出來了。
果然,雅藍點點頭,掛着他一貫的溫柔笑臉說:“是啊,除了幻術會讓他們看到平時他們最怕的那位治安官,我還釋放了一個恐嚇術,造成的精神威壓很方便審問。”
“……我真的一直以為祭司都是負責療傷跟照顧別人的。”埃特伽耶木着臉說。
雅藍卻嘆氣:“啊,是啊,但是沒辦法,很多審判所里的犯人對鞭子非常有抵抗力,審判官們又覺得光明聖殿使用酷刑會招惹非議,就只好讓祭司們去練習一下恐嚇術,幸好祭司都會治療,絕對不會有犯人在受審過程中意外死亡。”
再一次迷之沉默,埃特伽耶似乎覺得,光明聖殿應該和影月神殿差不多,也是一個表裏不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