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
朱啟飛快地跑出了陽華宮。一路埋頭苦奔,安順攆都攆不上,急得直叫:皇上!皇上!
朱啟恨恨地又加快了腳步,前面一道拐彎,轉出一個人來,朱啟不妨,一頭撞了上去。
他剛要退回,卻被人一把抱住,他掙扎了一下,雙手緊緊抱住來人:舅舅!
傳玉衍微笑着蹲下身子,問:“皇上怎麼了?哭了?告訴舅舅,誰敢欺負你?舅舅揍他去!”
朱啟把個頭埋入傳玉衍懷裏,悶聲悶氣:“沒有!”
傅玉衍看他那彆扭的樣子,心下瞭然,逐岔開話題,扳過朱啟的腦袋說:“你可是皇上?是大縉國最優秀的男子漢,怎麼能哭鼻子?舅舅小時候可不哭鼻子,我祖父從小就告訴我:男兒有淚不輕彈,流血不流淚……”
朱啟抽泣了一下,抬起頭來:“真的嗎?可是真的好疼啊?”
傅玉衍拿開他捂着臉的手,也是吃了一驚,朱啟左邊臉蛋上幾個指印高高隆起,印在白嫩的臉上很是觸目驚心。他心下疑惑:傅芳菲對朱啟有多寶貝,他是知道的,朱啟到底做了什麼,要下這麼重的手?
看着朱啟印着淚光的眼睛,卻強自忍着,他用嘴吹了吹,說“舅舅給吹吹,是不是不疼了?”
朱啟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傅玉衍笑了笑,誇獎他:“皇上好樣的,超過舅舅軍營里的許多士兵。他們剛離開家的時候,都不如你呢。他們會經常哭鼻子。”
朱啟馬上問:“真的么?他們也會哭鼻子?為什麼?”
傅玉衍牽着他的手,往前慢慢走去,一邊說:“當然,皇上猜一猜,他們為什麼哭?”
朱啟轉動着腦子,忘掉了臉上的疼痛,好奇地:“是因為想回家嗎?”
傅玉衍微笑:“皇上好聰明,一猜就中。太了不起了......”
傅玉衍把朱啟送回寢殿,又陪他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出了宮門,望陽華宮走來。
那日,金殿頒旨后,他就意識到事情不妙。傅晨面前他沒有多說,只是輾轉反側,在心裏思考可行對策。
今日一早,他終於想好,進宮找傅芳菲談一談。沒想到看到朱啟,更加堅定了先前的事情。
他跨上台階,老遠沫兒看見他,忙慌慌張張地要跑走。
他叫了一聲,沫兒停下了腳步,訕訕地:“國舅爺!”
他笑眯眯:“沫兒,帶我去見你主子。”
沫兒只得前面引路,不是回頭望他一眼,見他舉目前往,穩穩地跟着,忙又低下頭,加快腳步。
進得寢殿,傅玉衍落座,沫兒上了茶,就進去稟報傅芳菲了。
傅玉衍慢慢地品着茶水,抬目四望,見四周金碧輝煌,甚是氣派,博古架上各種珍奇古玩,應有盡有。
再看自己所坐的椅子,上面搭着綉工精細的錦緞,隱隱散發出香氣,知是用香熏專門熏過。
再看手中茶盞,胎體輕薄,半透明狀,顯見是難得的上好瓷器。
傅芳菲從小喜歡精緻華麗的東西,他知道,可看着如今這殿內華麗的擺設,他心裏忽然涌處一股莫名的情緒來,在這華貴異常的後面,傅芳菲極力在掩飾着什麼,不知怎的,他原先那股焦躁的情緒忽然平緩了下來,只是慢慢地一口一口抿着杯中的茶水,優雅得很......
傅芳菲緩步邁進來的時候,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幅情景:陽光從窗外照進來,一半投在桌子上,一般投在傅玉衍身上,閃閃爍爍。他眯了眼,手執杯子,輕抿着,側臉俊逸,長長的睫毛忽閃着。她的眼睛一熱,好像又回到年少時,傅玉衍在書房讀書,累了,就這樣拿着杯子,一動不動地坐着。她偷偷地從後面走過去,突然跳出來,大喊一聲,想着嚇他一跳。結果每次,都是還沒摸到面前,都是傅玉衍突然轉過身子來,反嚇她一跳。
她恍惚,不自覺悄悄走過去,腳步輕了又輕,果不其然,還沒走到一半,傅玉衍就轉過身子,亮晶晶地看着她:“芳兒?”
她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大哥!”
說著,在傅玉衍對面坐了下來,也端起一杯茶喝着,並不言語。
她心裏很是焦躁,傅玉衍來此,所為何事,她自是清楚,但她卻又怕他說出來。真正面對傅玉衍,她不知怎的,這心裏總發虛。
傅玉衍一時也未出聲,只一口接一口地抿着茶。殿內一時靜得很是詭異,沫兒都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生怕驚擾到了這兄妹倆。
良久,傅芳菲耐不住了,叫了聲:“大哥!”
傅玉衍抬起頭,看着她,目光平和,“嗯?”
傅芳菲:“爹娘還好吧?”
傅玉衍:“好!”
又是一陣寂靜。
傅芳菲氣餒,也不打算再開口。“芳兒!”
傅玉衍叫她,她一凌,綳起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手中杯子,杯中水早已涼透,茶水已經見底,只余幾片茶葉凌亂地貼在杯底與杯壁,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傅玉衍盯着她的頭頂,只看見光華燦爛的華盛。以及烏黑的髮髻上珠光搖曳的珠釵。
他輕啟薄唇,一字一句地說:“我願留守漱水十年,保我大縉國平安。”
傅芳菲霍地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傅玉衍,心內萬分驚詫,又有着委屈:傅玉衍竟然肯為了顧欣妍赴漱水,那地方有多苦寒,傅玉衍是最清楚的,軍士都是三年一輪換,就連當年王老將軍也是隔幾個月就要回梧州修整一段時間。記得當時,祖父把傅玉衍送去西北的時候,說過,只要傅玉衍能在西北呆夠兩年,就足夠了。而且那裏一年有大半年濕氣極其重,人呆長了,都會留下不少毛病。
可如今,他竟然說,要在那裏守十年。
她歪着腦袋,抿着嘴,看着傅玉衍,不說話。
她知道他還有話說。果然,傅玉衍繼續:“只要芳兒放阿妍出宮。”
說完,也不看她,繼續抿着手中的茶,卻發覺沒有了。他晃了晃。一旁的沫兒戰戰兢兢地提了壺上前,手一抖,一半的水都衝到了桌上。
她忙低頭謝罪,又拿抹布來擦。
傅芳菲突然發火,一個茶杯就擲了過來,砸在沫兒身上,又嘭地一聲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幾片。
沫兒嚇得當即就跪了下來,抖抖索索地磕頭告罪。
傅玉衍不作聲,看着傅芳菲,眼神意味不明。見沫兒還在磕頭,手一擺,說:“行了,下去吧。”
沫兒抬頭看了一眼傅芳菲,見她並不看自己,只得起身,躬身退出。
傅玉衍:“你沖她發火作什麼?我是這樣想的,啟兒還小,漱水又一直戰亂,這換了別人,我也不放心。等到啟兒大了,能獨當一面了,我再換個地方......”
”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了顧欣妍,你竟然作出如此犧牲?父親知道么?母親又知道么?還有祖父?你瘋了嗎?”
傅芳菲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傅玉衍,站了起來:“大哥,從小,你就是家裏的寶貝,從小我就知道,大哥你是我們傅家的希望?不是么?我和姐姐也在心裏告訴自己,保護好大哥,就是保護好傅家。母親也跟我說,只要大哥好,傅家就好。”
傅芳菲眼裏有東西流出來,她渾然不覺得:“我喜歡俊青表哥,從小就喜歡。你知道么?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長大了嫁給表哥,做他的妻子。他也和我說過,非我不娶的。可是,皇上下旨選秀了,你們知道,我不願意的,我馬上就要嫁給表哥了。可母親和我說,如果我抗旨,就是大罪,會連累傅家的,會連累大哥的。我不敢了。我答應了,乖乖地進宮了。”
傅玉衍怔怔地看着淚流滿面的傅芳菲,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傅芳菲抬頭,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看向虛空:“我後來想通了,既然入得宮裏,那就努力,為了自己,也為了傅家。我努力忘掉表哥,告訴自己,再忍忍,會好起來的。這後宮之中……人太多,皇上忙不過來。我每天盼啊,等啊,可是今天來個馨美人,後天來個林貴人......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傳芳菲絮絮叨叨,零碎地訴說著,又哭又笑。
傳玉衍看着她,心內五味雜陳,傳芳菲心裏有這麼多的委屈,無奈,他竟不知道!看着狀似瘋顛的妹子,他忽然站起身來,雙手按住她的雙肩,啞聲:“芳兒!”
傅芳菲愣了一下,停止了述說,忽然一把撲在了傳玉衍的懷裏,抽泣了起來,漸漸地,哭聲變大了,變成了號啕大哭!
傳玉衍輕拍着她的背,沉默着,不說話。
許久,傳芳菲停止了哭泣,自己擦乾了眼淚,直起身來,看着傅玉衍撲哧一笑,又撲到他懷裏,叫着“哥!哥!”
門外有聲音傳來,有人來了!
傅玉衍用手替傅芳菲擦凈了臉上的淚水,張了張嘴,終是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轉身走了!
就要邁出門檻的時候,“哥!”
他轉頭,傳芳菲眼睛看着地面,輕輕說:我答應你!你帶她走吧!
傳玉衍一愣,卻見傅芳菲已很快轉身,往大殿寶座上走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