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秘少年
踏出房門的那一瞬間,岑可宣輕輕合上門扉,終於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着天上的白雲,微微有些愣神,空氣中細碎的梨花片片飄落,一道清悅的聲線隨之劃過:“小可宣要嫁人了嗎?”她心頭驀然歡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板著臉皺眉輕嘆道:“是你啊,涑蘭。”
幾步之外,長衣烏髮的少年斜坐在長廊的欄杆上,背靠朱紅廊柱,一條腿隨意地垂下,說完話后邪氣一笑,眉目懶散,眼帶桃花,言語間儘是藏不住的戲謔:“聽你這口氣,見到我很失望嘛。”這正是數月不見的涑蘭無疑了。岑可宣雖然面上裝得若無其事,腳步卻很是急切,幾步走到他面前,又細細打量他一番,這才說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這人神出鬼沒,實在沒個定數,方才還與豆嵐說起他,沒想到轉眼便出現了。但見他懶懶打了個呵欠:“記不清了。”說著還將頭稍微往身後靠了靠,點點光影落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層暖意。他的回答顯然是毫無誠意的,若是平日被他這般敷衍岑可宣定然轉身便走,如今三月未見,竟是十分想念,她可真是不想承認這一點。
躊躇了片刻,岑可宣終於還是問道:“你方才偷聽我同宮主的話了?”涑蘭原本微微閉着的眼睛忽然睜開,卻是笑了起來:“我才懶得偷聽你們。”岑可宣不依不饒道:“你就是偷聽了。”說完偷偷瞥他一眼,她當然是故意這麼說的,誰知涑蘭仍舊笑,似乎對她的挑釁很是不以為意。岑可宣只好妥協,問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我要嫁人的?”
不可否認,涑蘭此人的確非同尋常,八年前她在後山的紫竹林第一次遇見他時,他正踏着緩慢的步子破霧而來,衣袂翩躚,眉目如畫,端的是十七八歲偏偏少年郎,若說驚艷二字,實不為過。但令人更為驚訝的是,八年過去,這廝竟然還是那副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換作誰不會覺得奇怪?
岑可宣斜着眼瞄了他一眼,見他對自己的質疑不予回應,便道:“你不說也行。”她在原地來回走了兩步,突然轉頭沖他一笑,道:“但你至少該回答我一件事,這也是我極關心的事。”涑蘭偏頭笑道:“你說。”岑可宣眼珠子一轉,慢悠悠道:“既然你如此厲害,那你何不跟我說說,御景山莊的人什麼時候過來接我?”說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而心裏卻只當跟他憑嘴,並不過多期待他的回答。
涑蘭卻已經笑吟吟坐起身,伸出一根手指在岑可宣面前晃來晃去,岑可宣心中煩悶,拍開他的手,有些不樂意地道:“別玩兒了,跟你說認真的。”涑蘭悶笑出聲:“誰跟你玩兒了,我也是認真的。”她忽的怔住,涑蘭又伸出那根手指,微微頷首道:“一個月。一個月之內,御景山莊的人定會抵達紫雲宮。而且——”說到這裏,涑蘭忽然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眼中透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岑可宣立馬問道:“而且什麼?”那眼神實在古怪。涑蘭沉吟了片刻,這才緩緩補充道:“而且,到時候小可宣會有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他拉長着聲音說道,好似預知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般,那模樣實在令人生厭。
或許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那麼一個特殊的人,你縱使有千般本事,萬般手段,也終是拿他毫無辦法。比如曾經的岑可宣之於岑子非,又比如後來的涑蘭之於岑可宣。一物降一物,確有其道理。在她的記憶中,涑蘭就是上天派來捉弄她的煞星,從小被眾人捧在手心的岑可宣,卻在青蔥歲月里被眼前的少年愚弄了無數次。
她常常想,同樣是那般清秀好看的少年,為什麼涑蘭同哥哥性格差距就那麼大?
“你就不懂得謙讓嗎?”岑可宣無數次氣呼呼地質問他,“若是我哥哥,才不會這般欺負我。”涑蘭不屑地道:“我又不是你哥哥,也無需讓着你。”岑可宣大怒,伸手一指,更加不屑地道:“你這個討人厭的傢伙,連我哥哥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涑蘭樂不可支:“噢,可是你那個天下間最好的哥哥早不知道哪裏去了。”
這麼隨便的一句玩笑話,卻讓剛剛還氣焰囂張的岑可宣突然掉下了眼淚。晶瑩的淚珠順着瘦小的臉頰滑下,輕聲的嗚咽轉變成逐漸放大的哭聲,止也止不住。涑蘭第一次露出慌張的神色,他忙亂的伸手替她擦乾眼淚,嘴裏嘀嘀咕咕道了無數次歉,直到眼前的少女忍不住破涕為笑方才止住。
他松下一口氣,說道:“小可宣,這次是我不對。”一面單手伸出三指,神情肅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眼裏不乏真誠。岑可宣輕哼一聲,眼角還掛着淚,眼中已然露出笑意。那次之後,涑蘭果真再沒有拿岑子非的事跟她斗過嘴。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禁忌,他差點忘了,即便是年幼的少女,依舊有不願別人提起的傷疤。
自她入住紫雲宮后,涑蘭曾經告訴她,紫竹本是仙家之物,後山的紫竹林里住了一位神仙,平日隱身修行,未曾顯靈,但世事萬物都在神仙的掌控之中,只要她誠心磕頭許願,那神仙就能實現她一個心愿。涑蘭有個優點,那就是總能臉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地跟別人講一些毫不可信的事情。
顯然,那個時候的岑可宣還未看穿他這一點。她當時雖然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早已飛向了紫霧繚繞的後山竹林。她一直有一個心愿,或者說,自從八歲的那場大雪開始,岑子非就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結,她無數次向上蒼祈求,將那個消失的少年帶回她的身邊,永不分離。
當天夜裏,她避開了涑蘭,避開了所有的宮女,點着幽幽燭火將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全部收集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裹在裙子裏,一路小跑到後山。頭頂淡淡的月牙隱於雲間,耳邊寒風凜凜,細軟的繡花小鞋踩在地上,紫雲宮中的燈火越來越遠。途中不小心跌了好幾個跟頭,包袱掉在地上散開,她慌慌張張地伏下身子,藉著月光逐個摸索,細嫩的小手摸到紛亂的石子,硌得生疼。
如此多番折騰后,終於頂着一張狼狽的臉,到達了紫竹林。涑蘭說,紫竹林里的神仙,能實現她一個心愿。在那個漆黑無星的寒冬臘月里,這是她心中最大的期待。倘若那一年岑子非如願歸來的話,她定然會覺得這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為偉大的事,毫無後悔可言。
可惜事與願違,當她最終只能獨自望着一彎殘月度過次年的冬季時,她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怒氣轉移到了涑蘭身上。她惡毒地說:“編出這等無聊幼稚且毫不負責的謊言之人,必遭天打雷劈。”涑蘭也毫不示弱:“我不過隨口說說便有人傻乎乎的信以為真,不是該怪自己沒有腦子么?”兩人一番唇槍舌戰,各番較量自此蔓延開來。
可惜姜還是老的辣,涑蘭有心整她,實在防不勝防。那之後岑可宣竟然被涑蘭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騙了不下十次,毫無勝績可言,讓她懊惱不已。終於,在岑可宣十四歲生日那天,她暗自發誓,再也不會相信這小子的任何鬼話,一句都不信。
那真是岑可宣一生中最英明的決定,因為十四歲后,礙於她的各種提防和不信任,涑蘭再沒有騙到她分毫。也就是說,十四歲后,涑蘭在她面前就是個十足的失敗者。想到這裏,岑可宣萬般挑釁地朝涑蘭輕哼一聲,昂首擴胸地邁着步子離去——不聽不信,便是防涑蘭之妙法。
在紫雲宮的日子其實很是無趣。縱有紫霧繚繞,竹影婆娑,絕世美景,宛若仙境,江湖中人人艷羨,岑可宣依然過得是百般無聊。實在無聊緊了,便變着法自己跟自己玩。兩個梨樹間拉根繩子或者布條,跳來跳去也能跳上半天。雪白的梨花就那麼簌簌地落下,浮冰碎雪一般,極為美麗,也極為惹人憐惜。可惜岑可宣一介俗人,不解風情,更不會惜花憐花,蹭蹭蹭踩在腳下,碎花霎時碾作塵泥。
紫雲宮位於山巔,離太陽近,平日雖然偏幽冷,下午時,其實有有些曬的,很快,她的額前就有了微微細汗。踏着步子往躺椅上一坐,搖着精緻的白羅扇小憩,微閉上眼睛假寐,自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快活似神仙。假如,沒有那該死的聯姻的話。
距離岑可宣知曉聯姻之事已有一個月,雖然她心中萬分不願意,但也必須承認,涑蘭那廝還是多少有些本事的,至少在剛好一個月的這天,御景山莊的人便真的到了。當然,這件事,依舊是小丫頭豆嵐告訴她的。
那個時候她已經昏昏欲睡,日光曬得她有點暈,紫竹被風吹得嘩嘩響,隱隱約約瞧見豆嵐一臉喜色,捧了一碗蓮子羹蹲到她面前,又伸手輕輕推她,連喚了兩聲:“小姐?小姐?”岑可宣存心裝死,挺屍嚇她。豆嵐見她沒有反應,忙伸頭仔細瞧了瞧:雙眼緊閉,面色晃白,還滿身虛汗,不禁心下大駭。立馬伸手去探她的鼻息,這一探嚇得差點昏厥,驚呼道:“小姐,你怎麼了?”
她把手中的蓮子羹放到一邊,一時驚慌失措,心道小姐怕是中了暑以致昏迷,在腦中迅速地搜索讀過的紛亂書籍,倒好像記得醫書有言,其針灸治癒之法應取百會、人中,然後是承漿、氣海……她一邊回想着腦中亂成一團的記憶,一邊去屋內取來銀針,以一種雷厲風行的速度準備好,白晃晃的針尖夾在她纖細的指間。
先取百會,百會……豆嵐緩緩抬起手,作勢便要紮下。岑可宣卻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開玩笑,要真紮下去,憑豆嵐這半壺水的本事,沒事兒也成有事兒。豆嵐一愣,喜道:“小姐你沒事啦?”岑可宣乾笑着擺擺手:“沒事了,都好了。”心裏卻偷偷道:也不知這丫頭真傻還是裝傻。若是裝的,只能說她表演功夫一等一差勁,真是給她這個做小姐的丟人。若是真的,那便說明,豆嵐這俏生生的丫頭是個十足的傻子。
跟了我多年的丫頭居然是個傻子?她倒寧願她是裝傻,至少還有的救。
豆嵐收回銀針,小心翼翼規規矩矩地放好,似是鬆了一口氣,這才彷彿想起那碗蓮子羹,從旁邊端到岑可宣面前,笑容可掬:“小姐,這是我給你熬的蓮子羹,趁熱喝點兒吧。”岑可宣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接過蓮子羹舀了兩勺進嘴裏,笑盈盈地望着豆嵐道:“真好喝。”以不變應萬變,看你這小丫頭打什麼注意。
果真見豆嵐又道:“小姐,我再給你揉會兒肩吧。”話還沒說話,已繞到岑可宣背後替她揉着肩膀,動作甚是殷勤。岑可宣也安然享受,想這豆嵐雖然是個丫頭,無奈跟着她這麼些年,關係親近,也就愈發不把她當成小姐,動不動還發發脾氣。今日如此殊榮,得她顧前顧后,百般殷勤,真是難得。
正美美地想着,身後不知為何忽然沒了聲音,岑可宣有些奇怪地往後看了看,只見豆嵐正漫不經心地幫她揉着肩膀,目光渙散,面容上帶些猶豫,似乎在想什麼事。
“喂。”岑可宣拍拍她的手,“想什麼呢?說出來聽聽。”豆嵐抿了抿嘴,旋即期期艾艾地道:“小姐,這次你去御景山莊,可不可以帶上我?”說完后,一張小臉上儘是緊張和期待。
原來是這件事,岑可宣這下有些好奇了:“你為何想去?”豆嵐道:“豆嵐自然是捨不得小姐你了。”岑可宣狐疑地瞧着她:“真的?”豆嵐卻似受了天大的冤枉,委屈地眨着眼睛說:“小姐,咱們可是好姐妹。你若走了,我在這紫雲宮可如何過得下去。”
岑可宣見她這幅摸樣,不禁有些動容。豆嵐又道:“而且,小姐你嫁過去人生地不熟的,帶上我也有個伴不是么?”岑可宣點點頭:“這話也對。可是御景山莊的人……”豆嵐連忙打斷道:“你嫁去御景山莊,難不成還不准你帶個陪嫁丫頭么?”岑可宣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來:“是啊,誰也說不過你這小丫頭。”
豆嵐癟癟嘴也跟着她笑:“你自己不也跟我一樣是個小丫頭。”隨後又滿帶喜悅地問道:“那麼小姐你這是答應了?”岑可宣裝模作樣地沉思片刻,方才搖着頭道:“我還有別的法子拒絕嗎?”豆嵐驚呼一聲,笑容立馬飛上面龐,一時竟是神采飛揚,她接過岑可宣手中的瓷碗,含笑道:“對了小姐,我方才在采軒殿裏看到御景山莊的人了。而且——”
“你說什麼?”這下子輪到岑可宣驚呼一聲,幾乎跳了起來,生生打斷了豆嵐的話。經豆嵐提醒,她這才想起涑蘭說過,御景山莊的人一個月之內會來接她。這麼說,他們已經到了?想到這裏,岑可宣從躺椅上一躍而起,也不管一旁獃獃愣住的豆嵐,急急朝采軒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