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書令鬥氣心思異,梅園何人逞風流
軒窗小爐,蕭瑟婉轉,拂袖盈香,美酒助興,佳人雅趣,連珠疊句。
撩袖執壺,清亮玉液斟滿嵌玉鍍金酒盞,端於鼻前輕嗅,嗯,果然好酒!蘇雲嬌饜足眯眼,晃了晃手中瓊漿,看着眼前一切,異常享受。很久沒參加如此聚會了,很久了。
“鞦韆。《陸平原集》:‘采千載之遺韻。’‘遺韻’雙聲。”
“七妹妹,快到你了,你可想好了?”蘇雲華回身一碰蘇雲嬌臂彎,低聲提醒道。
“如何?可需我幫忙?”另側蘇雲婉聽了,亦輕聲相詢,目光純善,儼然一副好姐姐模樣。
“多謝大姐姐提醒。”蘇雲嬌小品一口醇酒,謝過蘇雲華,轉首又向蘇雲婉笑道,“勞五姐姐費心了,不過,不必了。”
蘇雲婉一笑,便也作罷。
三人耳語間,又過幾人,轉眼那簽筒便到了蘇雲嬌手上,鍾亭一雙利眼也隨之落到了她身上,似笑非笑道:“蘇七妹妹,愚姐靜候佳句,可別讓我等失望啊。”
笑容十分挑釁,擺明了是為了看好戲。鍾亭何以如此,在場諸人心知肚明,無非是想報方才那同衫之仇,欲將此前壓下的怒火宣洩一翻,好讓蘇雲嬌丟個臉。
蘇雲嬌撥弄筒中玉簽,身為事主,她如何不知鍾亭心思,這‘疊韻雙聲飛書令’恐怕就是為她行的。此令原風行於江南,直至鍾家進京后,方逐漸於京中尚行,最後能成天下文人墨客最尚之戲,鍾亭與其兄鍾繪功不可沒。
疊韻雙聲飛書。疊韻,兩字同歸一韻,如‘扶蘇’‘黃楊’;雙聲,兩字同歸一母,如‘長春’‘雲煙’,而飛書,則是指說過之後,再添一句經史子集之類,句中或含疊韻,或含雙聲。此令看似不難,但如蘇雲嬌這般沒有足夠底蘊,最多臨時抱個佛腳之人,實難玩得順暢。更何況,鍾亭為了出氣,還特意規定用過之書不準再用。
如此情況,直叫蘇雲嬌暗嘆,之前那些書都白看了!
見蘇雲嬌久久不言似被難住了,鍾亭心中十分痛快,也不管向她使眼色,意欲阻攔的鐘盈,只道:“蘇七妹妹莫不是想不出來了吧?想不出來就說啊,又不是什麼要緊的,難不成大家還能笑話你不成?”
蘇雲婉自剛才便一直觀察蘇雲嬌神色,她很好奇蘇雲嬌會做何反應,若是以前必定惱羞成怒,而今卻不知了。
蘇雲嬌仍是不語,低頭撥弄玉簽,卻不肯抽一根出來,屋內一時靜了下來。那方鍾盈見此,娟眉一蹙,心中思忖,身為主家若讓客人下不來台實在失禮,欲出言替蘇雲嬌解圍。可惜,姐妹多年,鍾亭哪能不知她的心思,生怕被攪了局,搶在前頭言道:“痛快一點,說不出便罰酒,我觀蘇七妹妹似乎挺喜歡那酒的……”
“呼,我就知道亭姐姐是個爽快人,就等你這句話呢!既然亭姐姐都這麼說了,那嬌嬌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爽快的將簽筒一扔,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末了還回味無窮的眯了眯眼,道,“還是亭姐姐最疼我,知道小妹愛這杯中物。”
此話來得突然,又出乎鍾亭意料,好似一拳揮空,令鍾亭不由一愣,看去有些無措。
蘇雲嬌一眼瞥去,對她之表現尤為滿意,正欲再逗她幾句,卻聞慧珏縣主忽道:“我觀兩位妹妹還真是有些緣分,性子像,喜好像,連長相……也有幾分相似,還處得這般好,日後說不定就能成知音的!”
眾人皆笑,卻無一人接話。
慧珏縣主身份尊榮,又得皇上眷顧,便是明目張胆的得罪人,也無人敢將她怎樣,但她們就不同了,貿然接話,指不定就被人記恨上了。說起身份地位,在場哪個不是公卿貴族出身?
鍾亭愕然,抬眼去望慧珏縣主,她不知自己是何處得罪了這位,這話分明就是故意的。
邊上鍾盈一嘆,她到底比鍾亭年長几歲,之前又做足了功課,知慧珏縣主是被人捧慣了,不滿小妹在方才行令中越俎代庖,搶了她令官的風頭。
“知音啊?”惟有蘇雲嬌敢於此刻參一腳。她是光腳不怕穿鞋,反正都已經被兩邊記恨上了,也不怕再得罪。她衝著鍾亭笑道:“亭姐姐我們合該是知!音!”
知音二字咬得尤其重,目光還特意往鍾亭衣裳上瞟了兩圈,生怕別人忘記了,那條特意挽上的寶藍色披帛下,與她同樣耀眼的緋紅。
誰要與你是知音啊!鍾亭險些怒吼而出,也不再去想何處開罪了慧珏縣主,只想操起手邊果盤,一把扔在蘇雲嬌面上!
“好了好了,蘇七妹妹既已罰酒,咱們便接着行令吧。”見自家妹妹情緒波動愈發大了,鍾盈連忙出聲,語落又問了慧珏縣主一句,“縣主以為如何?”
“亭妹妹以為呢?”慧珏縣主不答,轉而去問鍾亭,顯然心中仍是不悅。
氣頭上的鐘亭猛然被點名,一愣之後本欲答話,卻又覺得不妥,不由瞄了瞄鍾盈,徵求她之意見。
自家妹妹,豈能不救?鍾盈無奈,朝慧珏縣主身側那個身材瘦削的幽靜女子悄悄使了個眼色,望她能出手一助。場間能可勸下慧珏縣主的,惟有與之交好的寧國公府大姑娘秦也顰了。
秦也顰接到眼色,淡淡一笑便出言道:“縣主是令官,自然是縣主做主。姐妹們難得一聚,當盡興才是。”
慧珏縣主瞧她一眼,這才作罷:“你都這麼說了,那就繼續吧!”
鍾盈鬆了口氣,心下對秦也顰十分感激,而鍾亭聽了秦也顰之言,也摸到脈絡,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只暗中狠瞪了蘇雲嬌一眼,便收斂了許多。
眾人接着行令,蘇雲嬌則轉頭對着蘇雲婉似笑非笑道:“你家秦表姐與慧珏縣主倒是處得極好,不知她待五姐姐你如何?”
“大表姐待我一貫是好。”蘇雲婉含笑回敬:“嬌嬌莫不是想挑撥我與大表姐的關係吧?”
蘇雲嬌搖搖頭,你二人之間,何須她來挑撥?
蘇雲婉一笑,眉間硃砂平添幾分溫婉:“那,嬌嬌究竟想與我言何事?”
蘇雲嬌凝視她若久,方幽幽言道:“沒什麼,就是想問問,她待你有多好?如你待我一般么?”
待我如待你?此言似有深意,蘇雲婉尚未來得及細思,便被一陣叫好聲打斷,耳邊蘇雲嬌已是在嘆:“都說‘以德服人’,二姐姐偏偏是‘以才服人’!”
看着扔掉一身矜嬌的鐘亭,不顧被搶去風頭的慧珏縣主,以及眾人讚歎的目光,蘇雲嬌感慨萬千。二姐姐不愧是二姐姐,把所有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要是能有二姐姐一半厲害就好啰。
“韓妹妹,請。”面對眾人稱讚,蘇雲婥不為所動,淡然的將簽筒遞給下家韓素英。
韓素英正容接過,挑來選去良久才抽中一枝玉簽,她極是緊張甚至不敢去看,就怕自己答不上來,惹人笑話。可惜,天不遂人願,韓素英鼓起勇氣一觀簽文,立時腦中一片空白,呆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邊上與她頗有幾分交情的聞鹿鳴,沒看出她神色有異,見她抽了簽便興緻勃勃的湊過去,問道:“韓姐姐抽中了什麼,快讓我瞧瞧……藥名雙聲?這卻有幾分難了。”
聞鹿鳴蹙眉,她知道這位好友不擅韻學,所研經典也不像他人那般廣博,不免為她擔心。
“我……”韓素英被她一鬧,算是回過神來,抬眼一望,見眾人都看着她,不由玉面一紅,幾番搜腸刮肚仍是想不去,便偷偷向旁邊聞鹿鳴投去求救眼神。
聞鹿鳴自然不會不幫,正欲提醒一二,不料竟被鍾亭看去,只聽她高聲道:“聞姐姐可不許幫韓姐姐作弊,不然就罰你喝一海!”
慧珏縣主心情剛緩和,又生出幾分不悅,正要說話,卻見秦也顰對她搖頭,想了想還是忍下了。
“小妹!”見鍾亭又胡亂搶話,鍾盈輕斥一句,暗暗着惱。且不說慧珏縣主,韓素英之父如今亦是鍾家意欲拉攏的對象,今日請了韓素英來便存了與其交好之念,怎能如此這般。
韓素英小臉漲得更紅,一雙手不安的絞着衣擺。她家世算不得高,故而於場中諸位並不相熟,除了聞鹿鳴外基本都是點頭之交,一時半刻間竟無人幫忙,而她素性膽小怯懦,心思頗重怕被人看輕,無法如蘇雲嬌般洒脫認負,只得硬着頭皮僵持。
其實前番若有其他人不會認輸,她也不至這般,奈何唯一答不上的偏是那個以蠻橫霸道,不講道理,不學無術出名的蘇七姑娘。
在座有幾人見得這等情況,皆起了上前解圍的心思,不熟歸不熟,以不至交惡,能幫則幫,就當結個善緣了。
只是有人快了她們一步。
蘇雲嬌離了坐席,拎着酒壺跑到韓素英身邊,笑道:“韓姐姐定如我一般更愛這酒,有心學我,卻不好意思說……來來來,酒我給你帶來了,小妹敬姐姐一杯。”蘇雲嬌斟滿一杯酒,遞至韓素英跟前。
“這……”韓素英一愣,知其是在幫自己解圍,但,韓素英又看了看手中玉簽,不知該不該接這杯酒。
蘇雲嬌瞥了那玉簽一眼,不由分說把酒杯往韓素英手中一塞,又一把將她手中玉簽奪了過來,略為強硬道:“韓姐姐只管陪我飲酒便好,至於這酒令……”
蘇雲嬌眼珠子一轉,伸手朝聞鹿鳴一拋,笑道:“就交給聞姐姐好了!”
聞鹿鳴笑着晃晃手中玉簽,道:“我可接了這令,卻不知諸位姐妹肯不肯答應了?”
“七妹妹胡鬧,諸位莫要理她,就由聞妹妹接續吧。”蘇雲婥左右一瞟,適時出聲,鍾亭原想借故發難,聞言亦歇了心思。
慧珏縣主亦點頭道:“就依了蘇二姑娘之言。”
如此韓素英才鬆了一口氣,看着蘇雲嬌滿是感激道:“多謝蘇七姑娘解圍。”
“謝我作甚?”蘇雲嬌搖搖頭,笑道,“鍾亭定下這規矩,本意是為刁難我,不想竟將韓姐姐牽扯進去,為你解圍是應該。”
為韓素英解圍,此為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為她發現場中格局有點,余者姑且不論,有二人比較特殊,一個是齊水簾,還有一個便是韓素英了。
前者回來,她倒不意外,而後者,依照常理,如今日之宴,當是不會請她,要請也不會只請她一人。如此看來,韓素英會到場,應是有人故意為之。
韓素英張了張嘴,最後還是言道:“總之還是要謝謝你的。”
蘇雲嬌聞言一笑,回到自己坐席上,摒棄外物,一門心思觀察起此間眾人來。
有人遠遠將她舉動看在眼裏,側首對一邊端麗女子抱怨道:“枉我小姑姑前日回娘家,還一本正經的叮囑我,要我幫襯着蘇七姑娘一些,當時我滿口答應,豈料竟無我用武之地。”
那名端麗女子名喚荀麗主,是荀相幼女,她聽后一笑,道:“蘇七姑娘十分聰慧,先前只是不懂事,現在好了。”言罷,復道:“倒是緗妹妹,不宜輕涉是非。”
“謝過麗主姐姐關心。”說話之人名叫趙緗,乃是蘇雲嬌大表嫂趙氏的大侄女,“不過,我方才還以為麗主姐姐會去替韓姐姐解圍呢。”
荀麗主道:“原是要去的,她既去了,便不用我去了。”
趙緗笑道:“我就知荀姐姐心善!”
又行過幾輪,不知是為何因,總之有人不願在繼續下去,轉而提議要去梅園賞梅,眾人皆是附議。本來鍾亭便是已賞梅為名下得帖子,可不能光顧着酒令,而忘了正事。
鍾盈見了,招了個丫鬟過來,附耳言道:“你去和大少爺說,就說那梅園我要徵用了,讓他引着客人去別處。”末了,方轉頭對眾人笑道:“姐妹們且等一等,我先命人去梅園收拾收拾,我們再行過去。”
蘇雲嬌無所謂賞不賞梅,比起梅花,顯然她對人更感興趣。
她卻不知,此刻鐘府梅園正有人與她抱着同樣的心思。
不過那人可比蘇雲嬌段數高多了,一面分析格局,猜測鍾家用意,一面與人談論經典,吟詩作對,遊刃有餘,兩不耽誤,別是一般風流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