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送湯(修)
六月的天似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艷陽高照,晴空萬里,轉眼間就下起了了陣雨,一顆顆砸在青石地磚上碎成片,濺出的水花打濕了往來人的褲腳。
李福走得狼狽,一手護着托盤,一手撐在頭頂擋着雨水往前跑,身上被澆了個透,就連眼睛都差點睜不開了。
“兔崽子,也不知道撐個傘,若是淋壞了,咱家不把你腦袋給擰下來!”李德全正在御書房外守着,見到徒弟這邋遢的樣子,一張口就訓斥道,那隻手也習慣性地往李福耳朵上擰去。
“嘶~師傅輕點擰,疼!”李福正拿着東西,掙脫不得,生生手了李德全的一爪之恩。沒多久,見師傅終於消了氣,才笑呵呵地解釋道,“徒弟哪能這麼不中用呢,這不還好好的么,一點雨水沒沾上,師傅您看。”
李福鬆開手袖,但見那褚紅色托盤上擱着一個釉里青圓底盅,上面蓋着一頂蓋子,穩穩地放在中間,絲毫未見濕,更沒有什麼淋壞一說了。
這麼一盅湯,當真是精貴的不得了,若是打翻了豈是他一個小小奴才能賠得起的。只是他日日端着,竟然也和別人一樣,連個味兒都沒問道半點,真是遺憾。這湯盅扣合的嚴實,他又沒膽子揭開,飄不出一點味道。
又看了看天,對着李德全咕噥道,“剛剛走的時候還晴着呢,誰想到半路上就下起了大雨,皇上等着用膳,再趕回去拿傘已經來不及了。這也不是徒弟的錯,老天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放晴,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知道。”
李德全臭着臉,沒理會徒弟說什麼,依然挑剔到,“竟會找借口,還趕緊回去換身衣裳,這樣不成體統,沒得丟了御前當差的臉。”
“是,師傅。”李福連連點頭,被罵了也不惱,臉上反而笑的見牙不見眼,配着他那張圓臉,頗有喜感。不知情的,只怕還以為這位是個傻的。
李福心裏自有他的一番計較,罵是被罵了,可這被罵也有被罵的門道,別人想叫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罵,還沒有呢。
李德全打發走了徒弟,照例先試了毒,才轉身往裏面端去,悄悄清了清嗓子,道,“皇上,淑妃娘娘差人送湯來了。”
天正陰着,屋裏光線不太明朗,封煜端坐在案前,案上還攤放的數十份奏摺。細看過去,只見那人墨發高束,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五官英挺,雙目深邃,眼角處微微有些上挑,每當凝視的時候給人一種不悲不喜之感,卻極為專註,倒是微微沖淡了久積的帝王之威。
眼下被政事煩擾,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敲打着桌面,格外的好看。
皇上性子冷清,不喜多言。李德全是伺候慣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是門清,見狀將手上的湯盅放置在書案上,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李德全將門扣上,獨自站在外面侯着。就這一進一出的功夫,雨就已經聽了,可真是快啊。
對於李德全這一輩的人來說,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那可真是功成名就了。剛到不惑之年,就已經穩坐御前大總管一職,深的皇上信任,宮裏面想往上爬的,那個而不上趕着巴結他。不過許是同皇上待多了,這連性子都變得清冷了。
許多年前,他李德全也是個熱心腸的。在這四面宮牆中一待就是幾十年,大風大浪也見過,勾心鬥角也不缺,如今看什麼都看開了。那些想巴結的,誰願意理他們?咱家可是一心一意侍奉皇上的。只是今日不同,他雖然不願意,可還是得放了未央宮的幾個宮人進來,讓他們過來送湯。
這事說起來也是一筆糊塗賬。
宮裏后妃那麼多,皇上卻只有一人,可謂是粥少僧多。再加上皇上並不重美色,每月去後宮的時間可真是少而又少。皇上不在意,他也懶得勸,左右宮裏還有兩個皇子呢,急什麼,沒得勸了讓皇上心煩。
只是後宮的妃子明顯不這樣想,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各種爭寵的手段使起來真是讓人目不暇接,看得多了,平白惹人心煩。就說給皇上送吃食的,什麼樣的都有,不過自從皇上發落了幾個不長眼的奴才后,再沒人敢犯事了。
這回也是他一時大意,讓人鑽了空子。
約莫半月前,那位淑妃娘娘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將湯水送到了御前。李德全知道后,嚇了一身的冷汗,這要是追究起來,他也是難逃其咎的。誰料皇上不但沒有挑明,反而默許了未央宮每日裏往御書房送湯。
不過因為這事,李德全算是對淑妃娘娘存了惡感,不說這位心機如何深,在宮裏的,哪個兒沒心機,沒準這位看着不爭不搶的淑妃是最有心機的。關鍵是她竟然買通了御前侍奉的人,這等手段,李德全最是痛恨。還真是會叫的狗不咬人。
約站了一盞茶的時間,李德全照例打開門進去。果然見桌上的湯盅已經空了,雖然不喜淑妃,可是見了這情況,暗道皇上可真愛喝湯。
“淑妃宮裏請了新廚子?”
李德全正收拾好了準備出去,沒想到皇上竟然開了口。
李德全知道皇上是不愛管這些的,眼下這樣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好在他心細提前都給打聽清楚了。李德全想好措辭,道,“淑妃娘娘宮裏並沒有新廚子,這湯是葉家三姑娘,淑妃娘娘的庶妹做的。前些日子淑妃娘娘給葉家帶了消息,請葉三姑娘進了宮,一直住到現在,淑妃娘娘每日都會讓葉三姑娘熬一盅湯。”
“葉家還有個會做飯的庶女?”封煜淡淡地問道,聲音聽不出喜怒。
“這位三姑娘閨名錦繡,不大愛出門,京中或許沒幾個人知道葉家有這麼一位姑娘。葉家老夫人三年前去世,葉三姑娘隨父兄去祖地服喪,一去就是三年。前幾個月剛回京城,幾個月間竟然一次門也沒有出。不過,這精通廚藝是不假的。那葉三姑娘的舅舅還是如今的揚州刺史文大人。”
揚州刺史?封煜挑了挑眉。
李德全知道皇上這是聽進去了,解釋了一句,“文大人幼年時家中落魄。”
所以文家姑娘才會進葉府當婢女,後來才有了這葉三姑娘,不過這話李德全沒明說,相信皇上也都知道,又道,“淑妃娘娘以身子不適為名,派人去葉府接的卻是葉家庶出的三姑娘進宮,這淑妃娘娘可還有位嫡親的妹妹了。在宮裏一連住了這麼多天也沒見這送人回去,打的什麼主意,只怕和前面那些人也差不多。”
前面那些人是什麼人,當然也不是他李德全能夠說道的。只是皇上既然已經下了旨意延遲選秀了,哪怕就是以後再沒了選秀,也輪不到後宮嬪妃和朝中大臣插手,這一個個的想盡法子往宮裏塞人,是都不要命了么。
所以李德全看來,淑妃也是同那些不要命的人一個模樣,操心操多了。
封煜冷笑了聲,“派宮人出府去接人,朕竟不知,這皇宮也是想進就進的。”他到不是專指淑妃,這不守規矩的人當然不止她一個人。
只是李德全道,“可不是,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思呢,就連皇後娘娘那邊也點頭應下了這件事。”
聽罷,封煜看了一眼李德全,他這是不喜歡淑妃了。主僕多年,李德全了解封煜,封煜又如何不了解李德全?這老東西,脾氣怪的很,只是看他跟着自己這麼多年了,有些事不願追究,只要不過分就行。
淑妃倒是性子如何不在封煜考慮的範圍內,說到底她只是個妃子而已,幾個月見不到一次,他也沒多大的印象。當初葉錦華封妃,也是因為葉家三代都是保皇一派,在他那裏記過名字。如今看着,這葉啟文還是不夠穩重,過於急功近利了些。
淑妃這回做的事是逾矩不假,不過難得對了他的心思。封煜想着這幾日送來的湯水,味道確實令人難忘,若真是出自那葉三姑娘之手,留下來也未有不可。
封煜問清楚后,便吩咐李德全到。“好了,這裏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李德全端着托盤,行禮退下,走過門檻時候腳步輕輕的,再次將門合上。皇上處理政務的時候,千萬不能喧嘩,不能吵鬧。
出了御書房,李德全算是沒什麼事要做的了,除了皇上傳見,基本上沒什麼事是要勞煩他的。
正往前走着,忽而見到一個面生的小太監過來。李德全知道,這應該是幾日前新挑來的那一批。這些人,在別處可能混的有頭有臉,到了御前也都成了新手。
小太監是個有眼色的,見着總管過來,馬上一臉堆笑地迎過去,熟練地接過李德全手中的托盤,“總管大人放着,奴才來拿,哪能讓總管大人累着。”
李德全脫了手,照例往前,卻沒想到後面的小太監也一路跟着,盯着托盤的眼睛轉了轉,小聲地問道,“總管大人,奴才見着每日都有人送湯過來,竟然也沒人攔着,太不同尋常了些,也不知是哪位娘娘有這麼大的臉面?”
李德全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該打聽的事別打聽,小心你的腦袋。”
言罷也不等他如何反應,逕自走開了。
留下來的小太監望着李德全的背影,目光鄙夷,禁不住罵了一句,“呸,不過都是奴才,耍什麼威風,也不怕閃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