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王玞上輩子很倒霉,死得太不是時候。
她病死後一個月,熙寧二年的四月頭,人間芳菲待盡時,她二十八歲的丈夫中書舍人蘇瞻升為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成為了大趙最年輕的宰相。即便家有王玞遺下的八歲嫡子蘇昉蘇大郎,芝蘭玉樹的蘇瞻依然成了全東京城最打眼的鰥夫。官媒們的門檻隨即都被踏爛了,誰讓這東京城裏有一句話人盡皆知呢,“江南看蘇杭,汴梁看蘇郎”。
王玞沒想到自己重生了,這輩子竟比前世更加倒霉。
堂堂眉州青神王氏一族的驕傲、長房嫡女、距離宰相夫人一步之遙的王九娘王玞,如今變成了汴梁翰林巷孟府庶出三房的庶女孟九娘,庶上加庶,七歲了連個名字都還沒取,過着天差地別的日子,這日子還有點看不到頭。
眼看着熙寧五年的寒食節快到了,得有三天不能起火生灶,孟府上下忙着蒸棗糕,煮寒食粥,存熟食。靠着東角門的聽香閣里,廡廊下偶爾拂過的柳條兒早已碧玉妝成綠絲絛。七歲的孟九娘坐在暖閣里的一張黃花梨小矮凳上,小腳夠不着地,正拿着一把剪刀,兩隻胖嘟嘟的小手交叉握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咬牙切齒地剪柳枝條。
“啪”的一聲響,她小腦袋上吃了一巴掌。清脆的笑聲響起:“傻九娘!”跟着一個人影就閃出了門。
孟九娘手一抖,剪刀差點戳在自己腿上。她氣得大喝一聲:“孟羽!你又發瘋!”
“啪”的一聲響,孟九娘小腦袋上又捱了一記,頭上兩個包包頭登時散了,油光水滑的頭髮劈頭蓋臉的散下來。一個梳着墮馬髻,身穿半舊桃紅白邊海棠花紋長褙子,容色絕美的婦人橫眉豎目地瞪着她:“你才發什麼瘋,這麼說自己的親弟弟!還連名帶姓的?就不會喊一聲十一郎?”卻是剛剛來給十一郎送衣物的林氏,孟三郎的妾侍,九娘和十一郎的生母。
孟九娘深深吸口氣,捏了捏剪刀,將眼前的頭髮撥開來,繼續悶頭剪柳枝。十多天來,她已經可以做到對這個金玉其外的孟府著名女草包熟視無睹了。
林氏見她這幅悶聲葫蘆的樣子,又恨又氣,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把:“你啊!讓你去討好討好娘子,說你你不聽,教你你不會!看看,這許多柳條,偏要你來剪!倒霉不倒霉?”越說越氣,甩手出了門。
九娘的二等女使連翹趕緊上前替林氏打起帘子,心裏暗道罵得好,要不是這掃把星娘子上個月突發水痘,她又怎麼會被安上個照顧不周的罪名。從一等女使降下來,每個月的月錢少了足足三百文啊。她得跟耳朵軟的林姨娘好好說說去。
孟九娘白了她們的背影一眼,心道,就因為有你這個生母在,嫡母跟前我才不用去討好,因為肯定討不着好。
***
門帘又被掀開。孟九娘抬頭,笑了:“慈姑!”她重生來一睜開眼,踏床上守着的就是乳母慈姑。
慈姑快步走近,將剪刀奪下來:“哎呀!這小手上都起泡了!”她看着這雪玉可愛的小娘子捧着肉嘟嘟的手指頭也不喊疼,還對自己笑眯眯的,忍不住說她:“小娘子,老奴不是說過?她一個姨娘,膽敢動手,你就哭,邊跑邊哭,去前頭找娘子。你怎麼出了個痘,倒不肯哭了?”說著從懷裏拿出把黃楊小木梳來:“來,老奴先給你梳頭。”
九娘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不作聲,心裏卻想她好歹是堂堂三品誥命,太後面前的紅人兒,豈能使出這般小兒無賴之法。更何況,林氏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拍在身上跟打蚊子似的。
慈姑快手快腳地給她綁好頭髮,嘆氣:“好女不吃眼前虧,你裝也要裝着哭鬧幾聲啊!”又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裏頭整整齊齊地疊着六塊小棗糕:“真是!小娘子你哪裏胖了?你姨娘偏要請娘子少給你吃一些!明日寒食節,這些新蒸的棗糕,快吃,還溫着呢。”
九娘笑着開口,聲音還帶着絲奶聲奶氣:“慈姑別擔心,我胖,肉多,不怕。”她醒來后十幾天,為了被迫向苗條的兩位姐姐靠攏,沒少忍飢挨餓,虧得慈姑總偷偷給她帶些點心吃。
九娘蹭下矮凳,移動兩條小短腿走到圓桌邊,自己踮起腳爬上綉墩,規規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棗糕放在白瓷碟子裏,給她倒了杯熱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着小人兒一隻手拿着小帕子等着下面,另一隻手輕輕拈起一塊棗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人坐得筆直,說不出的優雅好看,不由得嘆了口氣:“小娘子出了痘,這規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長大的六娘也就是這樣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個黑心眼的,偏說府上七歲的娘子剪的柳條插在門上才能光耀門楣。遲早有報應!”說完朝着西邊呸了一聲。
孟九娘這命,可還真不怎麼好啊。
***
過了兩日是清明,四更鼓才響,林氏就來了聽香閣,把九娘揪起來,讓慈姑給她換了身淡粉綠底白花的寬袖褙子,扎了兩個丫髻,鄭重其事地囑咐她:“今日你跟着娘子去廟裏,千萬別闖禍,不然我可護不着你!慈姑你要看得緊些。”又叮囑連翹:“你也多上點心,我昨晚和郎君說了,下個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裏暗道你這種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說你你不聽,教你你不會。唉!
東角門外,細雨菲菲,三輛牛車已經候着。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着腳踏上車,嬌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着裙擺。程氏所出的七娘還沒熟醒,打着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嫻正柔聲細語地同她說著話。幾個撐着油紙傘提着燈籠的侍女小廝肅立着。
見她們到了,程氏停下腳,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禮的九娘,淡淡地道:“上來罷。”阮氏笑着提醒:“天還黑着呢,娘子千萬小心腳下”。林氏看見程氏,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個禮。
慈姑彎下腰輕聲叮嚀:“七娘要是欺負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着點別哭,老奴就在後頭車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着眨眨眼點點頭讓她放心。
牛車緩緩遠去,林氏忐忑地問阮氏:“我沒去伺候娘子起身,娘子沒生氣吧?”阮氏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呢,同娘子說過了,你要去服侍九娘。”
看着林氏撐着傘遠去,四娘孟嫻禁不住埋怨道:“年年都這樣,娘子也都不帶我去!”阮氏心疼地替她整了整鬢角:“急什麼,累了吧,回去再睡一會兒。”
***
車廂里寬大舒適,琉璃燈照得透亮。女使梅姑倒出三盞熱茶,又從食盒裏盛出三碗寒食粥並各色點心放到矮几上:“娘子們且用一些點心茶湯,這裏到開寶寺得好兩個時辰。”九娘接過茶盞低聲道了謝,只當沒看見七娘挑釁的眼神。
程氏看看窗外,蔫蔫地靠在隱枕上嘆了口氣。
梅姑笑道:“娘子要見宰相表哥,該高興才是。”
程氏面露不虞之色:“你跟着我從眉州嫁進孟家的,還不知道這蘇家人的脾氣?這漢子不爭氣,倒要我婦道人家拋頭露面去替他謀划,爹爹當年真是看走了眼。”
“十七娘現在貴為宰相夫人,她最和善不過,年紀又小,娘子好好說道,大家親戚一場,總能好好相處。何況咱們也是去祭奠九娘的。”梅姑圓圓上上總是笑眯眯。
程氏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若是王九娘還活着,我倒心甘情願喚一聲嫂嫂。十七娘?自家阿姐還沒死,就謀算起姐夫來。要不是為了那個死鬼,我會去對她這種人低聲下氣?”
梅姑急道:“娘子!小娘子們都在呢。”
九娘靠在角落裏假寐,一聲不吭。心裏頭卻隱隱有根刺在扎着,眼睛有些澀。有時候,女子還是笨一點傻一點才好,起碼可以被騙到死。可她偏生太聰慧,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日午後,病得那麼厲害的她靠在榻上,遠遠地看見堂妹在正房院子的合歡樹下,仰着臉對蘇瞻說話,十六歲姣若春花的年輕臉龐,閃着光。堂妹離去后,蘇瞻身姿如松,目送着她遠去。春風拂過,柳絮輕揚,宛如一幅好畫。
他在樹下,看那個她的背影。而她,在窗內,看他的背影。十年夫妻,不過如此。
蘇瞻,自然是會娶了她的,果然,娶了她。
牛車停下時,天方微光,五更天還不到。開寶寺轅馬歇息處已經停了一些牛車騾車。
梅姑在車下守了好一會兒,掀開帘子說:“娘子,蘇家的馬車到了。”
九娘睜開眼,程氏已經起身:“你們兩個且跟着來。”七娘一骨碌爬起來,踩在九娘腿上邁過去,一扭頭得意地笑着:“啊呀,九妹真是對不起,我沒看着你。”
這樣的小打小鬧,九娘怎會放在心上,她想着她前世的兒子,她想見見他,那個從小夜夜要賴在她懷裏滾幾滾才肯跟乳娘去睡的肉糰子,咬着手指頭突然冒出模糊的第一聲“娘”的小人兒,在她手裏一日日長大,開蒙,進學,最後含着淚將一顆小小頭顱埋在她手裏,哽咽着重複着同一句話“娘,娘,求你別丟下阿昉”的大郎,是她重生以來心心念的盼頭。
掀開帘子,慈姑伸手將九娘抱下車來,見她只是眼眶微紅,忍住了沒哭,嘴裏輕念了聲:“阿彌陀佛!”
外面雨已停了。程氏正笑容滿面地和馬車上一個年輕婦人說話。那婦人梳着朝天髻,插了幾根銀釵,身穿月白梅花紋長褙子,圓臉上一雙杏眼顧盼神飛,正是宰相夫人王十七娘王瓔。
幾步外,踱過來兩匹駿馬,嘶了一聲打了個轉,側停在馬車邊上。黑馬懸着白色頸纓,配着畫花銀鞍,綉羅鞍罩。馬上那人高大偉岸,儀錶不凡,輕輕一躍,下了馬,將韁繩交給馬夫,扭頭道:“大郎下馬小心一些。”
慈姑捏着九娘的小手,覺得她手裏濕津津的,還微微發著抖,便彎了腰輕聲說:“小娘子莫怕,記得還跟去年一樣,娘子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那個最高的很好看的人是你家宰相舅老爺。車上那個去年沒見着,是你新舅母。下馬的那個是蘇家表哥。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
一旁的七娘聽見了,哼了一聲:“她算哪門子的表妹——”卻被她的乳母握住了嘴。
九娘握住慈姑的溫暖大手,點點頭。阿昉這三年竟這麼高了,怕是已近七尺。站在身高八尺的蘇瞻身邊,已到他肩頭。他眉目間雖然青澀,卻好似和蘇瞻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丰神俊秀,溫潤如玉,既熟悉,又陌生。九娘百感交集地看着幾步外的兒子,實在忍不住淚眼朦朧。
蘇昉朝王瓔和程氏淡淡施禮后對蘇瞻說:“孩兒先進去看望母親了。”不待蘇瞻答話,便帶了小廝們和一應祭奠之物往寺廟裏去。路過孟府的這群婦孺,因知道是親戚,便微微拱手垂目隨了個禮,卻見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娘子,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大眼裏噙着淚,翹鼻頭紅通通,小嘴翕翕着,好似要說什麼。
蘇昉知道自己肖似爹爹,長得好看。但好看到會讓人哭鼻子,卻還是頭一回見到。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寺廟門口的知客已迎了上來行禮:“東閣這廂請了。”
九娘看着蘇昉身後捧着一手的生麻斬衰孝服的小廝,趕緊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這傻孩子,大祥過去該有六七個月了,還穿這個做甚。
———未完待續———
註:
1、文中的女使和侍女地位不同。女使是雇傭制的良民,按合約幹活,一般十年合約,到期可自由離去或選擇續約。侍女多為官奴婢,賤籍,沒有期限。
2、宋代七尺約165cm,八尺約186cm。
3、大祥:服孝25個月除服;
4、相公是宰相的專稱,東閣是宰相的兒子的稱謂。
5、本文汴梁按北宋汴梁地圖,有誤差,請指正。別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