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和美人:古龍對江湖的創新
武、俠、情、奇是武俠小說的四大要素。這四大要素的體現者是英雄和美女。從這個意義上說,武俠小說也就是英雄和美女的小說。
古龍與金庸、梁羽生並稱為新派武俠小說三大家。他之所以得到人們的推崇,並不在於他多麼會說故事(武俠小說家都會說故事),就在於他筆下的英雄和美女在眾多的武俠小說家中自成一格。
中國武俠小說的文化取向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儒釋道的思想精髓常被演化成武俠小說的某種理念。與其他作家不同並顯得特別突出的是,古龍把世界文化之中的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引進了武俠小說之中,從而大大拓展了中國武俠小說的文化空間。
人類的思維總是處於二律背反之中,在人類的社會活動越來越集團化的同時,人們對社會集團化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在人們都在尋求某一種信仰作為生存的精神動力時,人們似乎又對信仰中的某些既定的人生的結論產生了懷疑。這種思維常使現代人的行為和理想、理性和感性產生矛盾。
在社會大集團的生存空間中,人們卻越來越感到孤獨;在既定的人生模式中,人們對自我價值的存在越來越感到恐慌。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孤獨感和寂寞感。
古龍的小說表現的就是這樣的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李尋歡、蕭十一郎、楚留香、陸小鳳,這些古龍筆下的英雄人物無不是這種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的象徵。他們是俠肝義膽的武林高手,他們為江湖世界而生,也為江湖世界而死,他們離開的江湖世界就無法生存。
然而,他們又是那麼地孤獨和寂寞,他們所遇到的人,無論是男女老少,幾乎都心懷叵測,陰險毒辣;他們很少朋友(他的小說《流星·蝴蝶·劍》的主題竟是“你的致命敵人,往往是你身邊的好友”),即使有一兩個朋友,也很難與他們達到思想交流的境界。
他們自稱自己是匹“孤獨的狼”,而不同於成群的“羊”(《蕭十一郎》中蕭十一郎語),羊受傷了有人照顧,狼受傷了只能依靠自己,“狼被山貓咬傷,逃向沼澤,它知道有許多藥草腐爛在那裏,躺了兩天又活了。”“暮春三月,羊歡草長,天寒地凍,問誰伺狼?人心憐羊,狼心獨愴。天心難測,世情如霜……”蕭十一郎的這番凄涼的話和這首凄涼的歌里夾着更多傷感和無奈。
也許是與這世界格格不入,他們對死亡也就看得很輕。死亡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人的一個正常的人生歸宿,他們所需要的是快意的生活、快意的人生,“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李尋歡既喝了一口毒酒,那就乾脆把一壺毒酒都喝掉,“我為什麼不多唱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就是死也要死得快活。
金庸、梁羽生小說中的大俠在決戰之前,總是閉門靜思,或加緊研練心法絕技,古龍小說《武林外史》中的沈浪在與快活王決戰之前是美餐一番:“快下去吩咐為我準備一籠蟹黃湯包,一盤烤得黃黃的蟹殼黃,一大碗煮得濃濃的火腿乾絲,還要三隻煎得嫩嫩的蛋,一隻甜甜的哈密瓜……快些送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想好好吃一頓。”
俠盜楚留香的那隻飄流不定的船,也許有着暗示主人人生飄忽的含義,但裝飾之豪華令人咋舌,另外還有美酒、美餚和三位充滿魅力的美女宋甜兒、李紅袖、蘇蓉蓉。
至於那位不知生死在何處的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更會享受:“舟,扁舟,一葉扁舟。一葉扁舟在海上,隨微波飄蕩。舟沿上擱着一雙腳,陸小鳳的腳。陸小鳳舒適地躺在舟中,肚子上挺着一杯碧綠的酒。他感覺很幸福,因為沙曼溫柔得像一隻波斯貓那樣膩在他身旁。沙曼拿起陸小鳳肚子上的酒,餵了陸小鳳一口……”,不再是苦守古墓,勤學苦練,也不再是古廟晨鐘,枯坐守禪,而是生命無畏,人生無定,充滿了情慾和物慾。今朝有酒今朝醉,古龍的小說夾雜着一股世紀末的情緒。
在武俠小說作家中,寫作最輕鬆的大概要數古龍了。他後期的小說中沒有什麼歷史背景,他無需為是否違背歷史的真實而拘束;他筆下的人物沒有什麼國家的大業、民族的復興的重任,他們介入江湖糾紛相當程度上是由於自我的興趣,隨興所至,作家的筆就顯得特別地瀟洒;古龍不會武功,似乎也不願意在紙上摹畫武功,那就乾脆不寫武功的招式,只寫武鬥的結果。
《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是這樣寫李尋歡的飛刀和阿飛的快劍的:“他瞪着李尋歡,咽喉里也在‘格格’的響,這時才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小刀是怎會到他咽喉上的。”這是李尋歡的飛刀;再看阿飛的快劍:“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要想達到這麼快,就要達到人劍合一的上乘的武功境界。既遮掩住了自己的弱項,又將其美化,這實在是聰明之舉。這種聰明還體現在小說的情節安排和人物的刻畫上,最能代表這一特色的作品是《絕代雙驕》。
這部小說的故事就像一個大惡作劇,情節安排就像做遊戲,移花宮的兩位宮主所設計的讓江楓的兩個親生兒子互相殘殺的詭計是遊戲的開始,江小魚和花無缺的兄弟相擁是遊戲的結束。
這其中,江小魚和花無缺所做的每一件事,又無不是依據遊戲的規則在進行。小說中最生動的人物都帶有遊戲色彩,惡人谷的“十大惡人”、佔小便宜吃大虧的“十二星象”、耍盡心機的江玉郎,特別是油滑的江小魚,本來就是惡作劇的產物,又被“惡作劇”般地培養,而他又惡作劇地對待每一個人。作者寫得輕鬆,讀者也讀得輕鬆。聰明的是作者沒有忘記要在遊戲之中寫出人性來。遊戲本來就是假的,人性卻是真的。在遊戲中人的機智、貪婪、惡毒、狡詐……人性中的所有的特點都會充分地暴露出來,古龍將這些人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就是古龍小說中的英雄和美女的形態和心態,他們瀟洒人生,卻又多愁善感,快意恩仇,卻又自傷自憐。不過,雖然古龍筆下的英雄美女表現了作家的人生理念,但男女之別又決定了他與她的不同位置。
在大多數武俠小說之中,女性的位置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卑下的(有些作家對女性比較尊重,如司馬翎、卧龍生的部分作品)。
《水滸傳》中女性被視作為禍水;到朱貞木等人的現代武俠小說中,出現了“眾女追一男”的格局;金庸、梁羽生的小說中女性總是為情而活,被情所累。這些女性形象儘管都不完美,但她們都還有自己的意志和奮鬥的目標,她們還是一個人。
在古龍的小說中,女性只是一個符號,代表了情慾和淫慾。
朱七七為了追到沈浪,歷經千辛萬苦,日散千金在所不惜(《武林外史》);
鳳四娘為了蕭十一郎會從花轎中跳下逃跑(《火併蕭十一郎》);
楚留香身邊的那三個女人更是爭風吃醋(《俠盜楚留香》)……
這些女人都在追逐她們心中的偶像,她們是情慾的象徵。還有一些女性也在追逐她們心中的偶像,但其手段是卑鄙毒辣,《絕代雙驕》中的邀月公主、憐星公主、屠嬌嬌;《俠盜楚留香》中的石觀音、水母陰姬;《多情劍客無情劍》中的林仙兒……
這些女人追逐男人不是為了情,而是為了自我的淫慾,她們是淫慾的象徵。無論是情慾和淫慾,她們都依靠男人而生存,都是缺乏女性自我的人格。
不僅如此,古龍小說中還有不少對女性的不健康的描寫,《武林外史》中漂亮的朱七七被易容成又丑又啞的老太婆,得到解救要放到藥水盆里數日方才泡松皮膚。小說就讓沈浪為**的朱七七一根一根地拔掉身上的麻絲;《陸小鳳》中最後陸小鳳殺掉了宮九,不在於陸小鳳武功高強,而在於身後的沙曼脫光了衣服引誘宮九的爆發了性變態。不僅如此,古龍常常用對女性的殺戮和女性的情慾的表現來刺激讀者的感官。我們舉《陸小鳳》中的兩則例子加以說明:
屋子裏的情況,遠比屠宰場的情況更可怕,更令人作嘔。
三個發育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掛在床邊,蒼白苗條的身子還流着血,沿着柔軟的雙腿滴在地上。
一個缺了半邊的人,正惡魔般箕踞在床頭,手裏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可陸小鳳的手。
她握着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已刺入陸小鳳的肉里。
她的臉上已有了汗珠,鼻翼擴張,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一是寫恐怖,一是煽動情慾,這樣的感官描寫幾乎遍佈古龍的小說,是古龍小說特有的風景線,它們與神奇的人和離奇的事裏夾在一起,大大刺激了讀者的閱讀慾望。女人就如玩物和工具一樣,她們只是提供給男性的享樂或為男性所用。古龍的小說中的這種“重男輕女”的現象,有人認為這是重友情輕愛情,表現出了英雄的人格。這是粉飾之詞。應該看到古龍的小說有着嚴重的歧視女性的傾向。
古龍說過:“我們這一代的武俠小說,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開始,至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達巔峰,至王度廬的《鐵騎銀瓶》和朱貞木的《七殺碑》為一變,至金庸的《射鵰英雄傳》又一變,到現在又有十幾年了,現在無疑又已到了應該變的時候!”1
古龍竭力地使自己的小說求新求變。那麼古龍又是怎樣變革武俠小說的呢?這與他接受的教育有很大關係的。他就讀於台灣淡江大學外文系,大學期間他閱讀了大量的外國小說,接受的是現代教育。
在創作上,他最初是以創作純文學登上文壇的,寫過一些愛情小說。這些文化經歷都給他的武俠小說創作留下了痕迹。他說:“要求變,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陳舊的固定形式,嘗試去吸收。
《戰爭與和平》寫的是一個大時代中的動亂,和人性中善與惡的衝突,《人鼠之間》寫的卻是人性的驕傲和卑賤,《國際機場》寫的是一個人如何在極度危險中重新認清自我,《小婦人》寫的是青春和歡樂,《老人與海》寫的是勇氣的價值,和生命的可貴……
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同樣可以用,為什麼偏偏沒有人用過?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麼樣寫,才能算正宗?”2從這段話中可以體會到古龍變革武俠小說的基本思路:從外國小說中接受養分作為武俠小說的新的元素。
“外國小說”,這是一個泛化的概念,但是與中國文化為中心的東方文化比較起來,卻說明了另一種價值取向。古龍這段話中列舉的小說雖多,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同於中國文化的人性。古龍小說中的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正是源於這些外國小說所表現出來的人性。不僅是小說的價值取向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古龍的小說情節同樣受到外國小說的影響,其中最為深刻的影響,在我看來是“硬漢派小說”。
“硬漢派小說”是起源於英美的偵探小說的新形式,比較著名的作家有達希爾·哈米特(dashielhammett,代表作《馬耳他雄鷹》)、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chandler,代表作《長眠不醒》)、英國作家伊恩·弗蘭明(lanfleming,代表作007系列小說)等。
“硬漢派小說”起源於20世紀50年代,盛行於60、70年代,80年代走向高潮,至今繼續流行。這類小說以偵破案件和捉拿刑犯作為小說的主要情節,主人公被捲入案件,或是被派遣;或是無意中被拖進去了;或是為了說清自己身上的冤情去抓真正的罪犯。
他們總是單槍匹馬,其危險不僅來自對手,還來自自己的身邊。他們的心永遠是孤獨的、寂寞的,卻又是頑強的。拼搏生活也享受生活、忍受折磨也迎合誘惑、堅持原則也不拘小節,這是他們的生活的態度。當然在他們偵破案件時,身邊都有一兩個美貌的女性,她們無論是敵是友,最後終被主人公的魅力所征服(如007邦德)。
個人英雄主義的主題,曲折離奇的情節,陽剛陰柔相兼的格調是“硬漢派小說”的基本風貌。將這些特徵與古龍的小說相比,就會發現,它們太相似了。楚留香、陸小鳳、沈浪、李尋歡、蕭十一郎,他們既是一位大俠,又何曾不是一位偵探。他們的所作所為就是偵破一個案件,這個案件就是一個江湖秘密。他們身邊也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無論是敵是友,見到他們都是要死要活的。“硬漢派小說”給古龍提供構思小說情節結構的藍本,給他的小說人物帶來了現代的氣息,說古龍的小說是“硬漢派武俠小說”也不過分。
古龍的小說受到“外國小說”的影響是明顯的,聰明的是他對其做了個性化的處理。這種處理表現在四個方面。
他在小說之中儘管表現了很多新的思想,但從不走極端。現代意識和現代情緒體現在小說情節發展的過程,結尾從來都是“中國式”的;個性主義體現在人物的行為上,並且盡量地與中國的道家文化結合起來,善惡是非的評判標準也從來都是“中國式”的。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作惡者必自斃,好心人必得好報,這是中國人處人遇事中的最基本的告誡,也是古龍小說的最常見的結局和道德底線。有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尾和做人的標準,中間不管你怎麼變,怎麼西方化,中國讀者似乎都能接受。
“硬漢派小說”是偵探小說,偵探小說就少不了神秘和離奇,而神秘和離奇是偵探小說與武俠小說的相融之處。對這些相融之處,古龍展開了極度地渲染和誇大。
古龍的小說不寫朝廷王室,也很少寫武林派別,總是寫邪派魔教如何在江湖上興風作浪,而這些邪派魔教的所在地總是在人跡稀少之處,要麼是大沙漠,要麼是海底,要麼是冰封的北國,要麼是陡峭的絕壁。這些地方本已神秘離奇了,作者還寫了邪派魔教在這裏設置了種種的機關,那就更不可思議了。
環境描寫是靜態的,很多作家都可以寫,古龍的特色寫神秘離奇的人。明明是尋常之輩,卻是武林高手;明明是仁慈之輩,卻是邪惡魔頭,愚者弄巧,智者中計,兇手背後有兇手,圈套背後有圈套。以他的《七種武器》為例,小說寫了七種武器,也就是七則意外的故事。
《碧玉刀》中段玉要到“寶玉山莊”當女婿,半路上受到青龍會的暗算,他捨身相救的那個女孩,竟然是青龍會所設的“香餌”。段玉開始以為兇手是鐵水,後來又以為是顧道士,最後才發現真正的兇手是顧道士的妻子花夜來。兇手和圈套撲朔迷離,卻似有所悟。
《長生劍》中方玉香處處講朋友的意氣,被白玉京視為朋友,實際上卻是一個陰險的小人;那個在白玉京面前那麼溫柔的女人,竟然是青龍會的女魔頭。值得提出的是,古龍在渲染和誇大小說的神秘和離奇的同時,還在人性的挖掘中為這些神秘和離奇尋找根據,因此,他的小說中的某些情節那麼神秘和離奇,大多數讀者卻能接受,似乎還有所悟,有所得。
同樣以《七種武器》為例,《離別鉤》中,狄青麟在與萬君武賭氣買馬,贏了馬的狄青麟卻又將馬送給了萬君武,然後又將萬君武殺了。小說的人物如此地善變,讀者卻能接受,因為看到了狄青麟的陰險和狡詐,誰會相信如此慷慨地送馬者竟是兇手呢?
狄青麟明明喝下了美女青兒下毒的酒,然而他卻沒有死,而且殺了青兒以及幕後策劃者花四爺,人物如此地神奇令人吃驚,但細想起來,卻能接受,因為狄青麟本就是一個善於偽裝之人。不可思議是偵探小說的特點,古龍則把不可思議推演到人際關係之中,並從中尋找出根據,這是古龍的藝術功力了。
原著作者:湯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