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1】流浪者後裔

1.第1章 【1】流浪者後裔

公元前297年,韓、魏兩國,在齊相田文(註:薛公,孟嘗君)策動下,攻秦至函谷關,同年,楚懷王客死秦國。

第二年,即公元前296年,齊國聯合韓、魏攻破了秦國函谷關,秦求和,歸還韓河外及武遂,歸還魏河外及封陵,同年,齊師伐燕,“覆三軍,獲二將”,大勝而歸。

第三年,即公元前295年,齊國薛地,幾個孩童在田間互相推搡拉扯着奔跑,對他們來說,這是每天最愉悅的期待,當那個叫阿單(註:dan音)的少年出現在田埂盡頭的老槐樹下,他們猜測,或許又有故事可聽了。

“阿單哥在老槐樹下,我們快去”

“等等我”

“阿單哥,今天講故事么”

領頭跑在最前面、年齡稍大一點的男孩叫趙嶰,十二三歲的模樣,他是阿單最忠實的聽眾,一到跟前便迫不及待的問。

老槐樹下,穿着粗布短衫的少年放下身後的背簍,坐下來看着一群興緻勃勃奔到眼前的小聽眾,微笑着點頭說:“講!”

“好耶、好耶!”

一群小傢伙樂不可支的圍上來坐下,趙嶰急不可耐的追問:“阿單哥,今天講什麼?”

被叫做阿單的少年看着遠方,舔了舔嘴角說:“你們可知道,咱們大齊的國相是誰?”

幾個孩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各自一臉茫然,趙嶰則頗顯得意的朗聲道:“還能是誰,可不就是咱薛公大人!阿單哥,你之前講過的”

其餘孩童故作恍悟的點頭,似有所得,阿單卻搖頭說:“今天講的不是薛公大人,而是他門下供養的食客,據說有數千人”

“多少?”趙嶰在一旁驚訝的追問:“數千人?”

“阿單哥,食客是啥?”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丫頭歪着頭問。

趙嶰見自己的問題被岔開,有些不高興的轉頭說:“嗨二丫你別打岔,食客就是吃住在主人家裏,給主人辦事的人”

“那不就是雜役么?娘說,我小叔叔在鄉良大人家裏做雜役,就是那樣的”(註:鄉良,即鄉良人,齊國官職,近似於鄉長)

趙嶰更不高興了,糾正道:“雜役怎麼能和食客比,雜役是伺候主人的,食客都是身懷才學絕技、被主人尊為貴客招待的,你不知道別亂說”

一頓數落中,扎羊角辮的小丫頭撅起嘴悶在一邊不吭聲了,趙嶰這才轉頭又盯着阿單追問:“薛公大人門下能供養起那麼多的食客?幾千人?”

阿單顯出一臉得意,似乎此時他就是薛公大人一般,吊足了大家胃口才慢悠悠的說:“你們想想看,咱們整個前楊屯才多少戶人家?每戶人家算上你們這些娃娃,攏共也就百來號人,薛公大人門下光食客就能頂上咱幾十個前楊屯!”

一群孩童不約而同的發出一陣讚歎,這些從未走出前楊屯範圍的小傢伙們,實在想像不到幾十個前楊屯得有多少人,如果這些人都站在一處,那會是什麼樣的場面?豈不是低頭看去全是腿,放眼望去都是人?趙嶰想到了田地里黑壓壓搬家的螞蟻群……

阿單看着他們驚訝的樣子,心裏十分滿足,於是繼續說:“不僅人數多,而且就像趙嶰說的,他們個個都身懷才學絕技,尤其是那些劍客、刀客,個個威風凜凜、勇猛無比!”

“就說那一回,薛公大人路過趙國一縣,他老人家的盛名那可是天下人皆知,百姓聽說咱們大齊的薛公來了,紛紛跑上街頭要目睹大人的風采,圍觀大人車隊的百姓把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街道都堵住了,大人的車隊要怎麼過去呢?”一個小胖子似乎發現了故事的破綻,忍不住嘟囔着問。

阿單正要講到關鍵處被小胖子打斷,不屑的擺擺手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些趙國百姓實在輕浮,他們看不出薛公大人的雄才韜略,竟然妄自評論說大人其貌不揚、不過如此而已,甚至竟敢當面譏笑大人,這還了得?”

阿單神色開始變得威嚴,繼而說道:“那一日,大人僅僅帶了隨從數人,可這幾位哪裏是簡單人物?薛公盛怒之下,定要這些不知好歹的趙國人瞧瞧厲害,於是一聲令下……你們猜,怎麼著?”

一群圍坐在身邊的小傢伙個個直愣愣的盯着阿單,只等他說出下文,連大氣也不敢喘息。

在一群孩童的注視下,阿單忽而變了一臉痛苦狀,搖着頭說:“那真是慘不忍睹、血流成河,趙國的這個縣一日間全被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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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據後世《史記.孟嘗君列傳》所載: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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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在跟前的幾個孩童面露驚恐,而趙嶰在驚恐中,有些難以置信的說:“幾個人,就把趙國的一個縣全殺光了?”

“那可不?”阿單面露不屑的說:“要知道,當時大人的隨從中可有一個不得了的人物,正是他門下第一劍客,號稱“雙子聯訣“之首的薛子橫。據說這子橫的劍術出神入化、天下無雙,可謂大齊第一勇士,或許僅他一人,就足以滅掉半個Z縣趙嶰在旁一邊點頭一邊連連讚歎,幾個孩童聽着阿單誇張的講述,各自都對這大齊第一勇士心馳神往,實在想像不出這會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在他們的小腦袋裏,此人已如天神般的存在了。

一則故事講完,孩童們正央求着再講,阿單卻注意到不遠處田埂上兩三個農夫聚在一起朝這邊指指點點,細聽之下,他們的言語倒也清晰可辨。

“這兩年戰事頻繁,屯子裏像他這麼大的,那麼多被征充軍,這小子倒都躲過了”

“還不是那女人有點本事,把他保住了”

“嗯,那女人真是有些本事”

隨後傳來的,是幾個農夫頗有深意的笑聲。

阿單知道,他們口中所說的“那女人”指的就是他娘,因為娘能織出獨一無二的薛錦和雲絹,在前楊屯的里司大人(註:里司,齊國官職,近似於村長)和更上一級的鄉良大人那裏,娘都頗受關照,因為他們年年都要以娘織的薛錦和雲絹作為向上的貢品,很受公家貴族們的喜愛,其他婦人倒也想依葫蘆畫瓢的受此殊榮,卻無論如何也學不來娘的一手絕技。

另外,娘也是這附近鄉里小有名氣的“巫醫”,所謂巫醫,算是醫者的一種,那時候人們相信,天下百病大抵分為兩種,一種叫做“實病”,一種叫做“虛病”,實病就是患上真實的疾病,靠普通郎中的湯藥就可醫治,而虛病,顧名思義,就是並非真實的疾病,是因為遭“穢物”衝撞所致,”穢物”是人們對神神鬼鬼的隱晦說法,如果得了這種“虛病”,普通郎中的湯藥被認為是無效的,只有能驅散穢物的人才能醫治,這樣的人就被稱為巫醫。

正所謂“郎中易找、巫醫難求”,雖然阿單打心底並不太相信虛病那一套,但不可否認的是,娘因此成了這一帶炙手可熱的人物,鄉裏間誰家不幸患上了疑難雜症者,總要請娘去看一看,而且不少人在娘看過之後,病情竟真的開始好轉直至康復,這讓屯子裏的人們更加敬重她了,畢竟誰也保不齊什麼時候會有求於她。

然而,儘管以上種種,在屯子裏,娘的名聲卻並不太好,阿單心裏明白,這多半是因為自己,因為娘從未婚嫁,卻大概在十五六歲時,生下了他。

更難以言說的是,阿單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而且似乎也沒人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在鄉鄰的私下議論里,阿單隱約聽聞,似乎是個外鄉來的流浪者,至於那人究竟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卻全都不得而知。對此阿單小時候常常問起,娘卻一直閉口不談,久而久之,阿單也就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但是這卻導致了另一個比較麻煩的結果:他只有一個“單”字做名,卻沒有姓,娘也不許他隨自己的姓氏,於是就那麼單兒單兒的叫到了現在。

最後,娘年輕時的美貌,大概在這一帶是頗有名氣的,追求者恐怕不在少數,即使現在,娘已三十齣頭,仍算風姿綽約,與尋常婦人是大不相同的,又因為沒有丈夫,鄉里不知多少男人暗懷惦記,如此一來,難免引得鄉里婦人們的各種指責——即使在阿單出生后,娘從未有過什麼失節之舉。

凡此種種,鄉鄰們對娘雖然敬重,卻只能算敬而遠之,如果不是確實有求於她,少有誰會接近他們母子,甚至唯恐避之不及,自幼有名無姓的阿單倒也早習慣了鄉鄰們在背後的指指點點,如今年已16歲的他,對這些雖都不以為然,可是每逢此時,在心裏多少還是暗暗不爽。

正如此時此刻,幾個農夫的笑聲已勾起阿單心裏的一絲不爽,但事情往往都還要雪上加霜,只見一個身材臃腫的婦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邊氣喘吁吁的朝這邊趕來,一邊抬手指着阿單身邊的孩童咒罵:“小兔崽子,不去幫農忙,又跑到這躲清閑!”

孩童中的小胖子頓時面露慌張,忙不迭的爬起身要走,胖婦人的腳步卻快的出奇,趕上前來一把捏住小胖子的耳朵,小傢伙頓時齜牙咧嘴的哎呦起來,被胖婦人揪着就走,沒出幾步,便聽到那婦人低聲教唆道:“跟你說多少次,別跟那小子混在一起,老娘說話你當耳邊風是吧?記不住是吧?”

小胖子吃不住疼,只得連連哀求:“能記住、能記住,下次不敢了”

“還想下次?”胖婦人鬆了手,抬腿在小胖子屁股上半輕不重的踢上一腳,小胖子便踉蹌着隨胖婦人走遠了。

阿單不屑的輕笑一聲,背上背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收拾着要走。

“阿單哥,故事不講了么?”一旁的趙嶰有些失望的問,其餘幾個孩童也一併央求着。

阿單邊走邊甩甩手:“改天、改天,我還要上山幫我娘采艾草,今天就到這吧”

“那你什麼時候再來講?”趙嶰仍心有不甘的追問。

“再說吧”阿單頭也不回的走遠,趙嶰和幾個孩童見此,只好悻悻的散了。

進了山,阿單在一處小溪旁放下背簍,將手洗凈,又捧起清涼的溪水喝上幾口,渾身一陣舒爽,再背起背簍向山林深處走去,他從七歲就開始在這山裡幫娘采艾葉和菖蒲,對這山裡十分熟悉,沒用多久便找到一處視線好、風景適宜、又有艾草可採的地方,一半散心一半忙活起來。

作為巫醫,娘最常用到的就是艾草和菖蒲,家裏因為只靠娘紡織和行醫即可為生,並沒有農田,所以阿單從來無須像別的孩子一樣下田幫農忙,又因為娘對外總說自己做紡織和行巫醫需要兒子幫忙,公家每次來徵兵丁,鄉良和里司大人都會刻意從中斡旋,所以阿單也避免了像許多同齡人一般被征充軍,進山采艾草和菖蒲成了他唯一需要“操持”的活計,即可半玩半耍,又可遊山玩水,阿單對自己的現狀十分喜歡。

然而在阿單的內心深處,卻又藏着一份不安。

阿單遊山玩水的采艾草和菖蒲之際,時常走出很遠,偶爾藉著野果和山泉的維持,能連着幾日在外遊蕩不歸,因為娘自小對阿單放心,每次如此也只會對他略有微詞,並不會過多責怪,因此,阿單時常會四處遊盪,如此又很容易碰見外鄉遊走而來兜售山貨的腳夫,從他們那裏,能聽聞許多奇聞,或建功立業的,或曠古奇緣的,或山神鬼怪的,或名人逸談的……

阿單時常幻想自己就是那些趣談中的主角,也創下一個個名動天下的奇聞,然而現實里,他只過着平平淡淡,甚至有些形單影隻的生活,只能在這小小的前楊屯耗此餘生——對此,阿單在內心深處多有不甘。

正值此時,青山綠水、風和日麗,活計閑暇間,阿單撿起一塊碎石,一邊敲擊着山岩,一邊對着空無人跡的大山,隨敲擊山岩的節拍高歌而起: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空靈的大山隨阿單的高歌響起渾厚的回聲附和着他,一時間彷彿不只他一人在唱,如同有十人、百人相互附和高歌,倒真有幾分氣勢如虹、氣壯山河的感覺。

一曲唱罷,山谷中仍餘音裊裊,站在半山坡上俯視遠方,阿單在這一刻感覺自己變身成了一個奔馳沙場的大英雄,心中說不出的波瀾壯闊!

外鄉遠來的腳夫中,偶爾有善於歌辭音律者,阿單每每遇到他們,總要認真求教,腳夫們常年背井離鄉在外闖蕩,遇到這樣乖巧的少年倒也愉悅,藉著歇腳的功夫,不但教他歌詞音律,還要把其中的故事講給他聽,自幼聰穎過人的阿單往往一學就通、通而不忘,這說起來還得益於他娘,因為小時候,他就常聽娘一邊紡織,一邊哼唱,而且總有新辭、新律,在娘的心裏,似乎藏着數不清的秘密。

阿單此時正沉浸在英雄夢中,忽而又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自己此時已是大英雄了,按照通常故事的規律,身邊應該有個美麗姑娘相伴左右才對,然而,一曲高歌唱出點英雄氣概不難,這美麗姑娘又哪裏好找呢?想想自己在這前楊屯,連像樣的朋友都沒有,更別提什麼美麗姑娘了。

想到這兒,阿單不禁有些悵然,失意過後,心裏倒是浮起娘之前哼唱過的一曲,忍不住對着大山又高歌起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阿單就是這樣一個傢伙,即使內心是失落的,卻也要鏗鏘高歌,這本是一首情歌民謠,卻也被他唱的如戰歌一般渾厚有力,大山中的迴響依然餘音陣陣,然而這次,阿單卻高興不起來,反而唱過幾句,再念及現實,心裏更加空虛寂寥了,後面剩餘的辭也沒心情再唱……

嘆口氣,收拾了半滿的背簍,阿單準備要回去了,每次上山來他都會這麼高歌幾曲,而高歌之後大都會滿心歡喜而歸,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比如這次,阿單回想一下剛才,真替自己不值,原本唱到沙場英雄一般的感覺不就好了么?何必念及什麼美麗姑娘,真是沒事給自己添堵,太不值了!

阿單背起背簍正要抬腿下山,身子卻突然定住不動了,因為那大山裡悠然傳來一陣銅鈴般美妙的聲音,縹緲的音律中,一曲歌辭婉婉送入他耳中: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同樣有大山回聲附和,同樣是唱過之後的餘音裊裊,然而這歌聲並不似阿單那般渾厚慷鏘,而是音律柔婉、唱辭清秀,顯然,歌者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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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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