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0法統和道統
“這……總是要從長計議才好!冉棘奴畢竟……”張溥雖然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之輩,可是畢竟受封建教育這麼多年了,就是和皇帝對抗求個名聲之類,其實也是追隨東林黨諸位前輩,東林黨諸位前輩給皇帝編段子的膽氣,張溥還真是沒有的.
畢竟儒生雖然忠義吹的高,實際上反對的是不給自己特權,不讓自己當官的蠻夷——當然,這個難聽了點,和有奶就是娘差不多,不過一般可以包裝成保護漢文化什麼的,古代的愚民就被忽悠了.
實際上,在儒生的正統君臣概念之中,忠於的是皇帝,皇室而不是民族,甚至說的再難聽些,忠於的是能讓自己當官的制度.大宋文天祥殉國后,家族最後還在元朝當官.
當然,宋朝之後的儒生還算有點廉恥,加上大元朝也不怎麼重視科舉,所以儒生投靠的大元的也不多,還振振有詞的辯護說,投降蒙元是為了讓野蠻的蒙元被儒家教化,減輕漢人百姓痛苦……
其實說的穿了,無非是科舉制度造成儒生婆羅門化,只要保證給自己特權,讓自己當官,皇帝是不是蠻夷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要維護自身利益和權利,在儒生看來明朝天啟皇帝重用太監,李自成以武馭文,遠比韃子皇帝入關燒殺搶掠讓漢人天下戶口減半可惡的多.
隨後到了晚清,曾剃頭這位大儒,動不動就在南方鎮壓太平天國玩屠城,如果說僅僅是為了儒家和太平天國的思想之爭的話,曾國藩就該滅了太平天國之後,對滿清反戈一擊——然而事實上曾剃頭的北洋集團,最後和滿清離心離德的原因是滿清停止了科舉,又玩起了皇族內閣,不再給儒生政治權利之後——可見在儒生眼裏,民族大義這玩意或許有,但是比起升官發財來,是一個相當淡薄的存在……
但是,後世資本主義的發展在工業革命前,就是和民族主義甚至沙文主義結合的,儒生集團,必須像西方歷史上宗教改革一樣,發展出適應資本主義的意思形態——做不到這一點,那就是阻礙中華民族的絆腳石,必須被碾得粉碎不可的.
當然,和一般人想像的不同,理想這玩意太高尚了反而不會成功,美國建立的原因,無非是一幫子人走私逃稅,反抗中央罷了——深知這一點的劉白羽自然也明白給出什麼樣的利益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天如……你還不明白么?閹黨之說,對士大夫影響也就那麼回事,否則,也就不會有那麼多士人敗類投靠魏忠賢了,但是這勾結韃子,可是人人得而誅之,這說岳全傳裏面很多都是虛的,可是無論百姓身份地位如何,上上下下人人激憤.”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以天下奉一人的不是天子,而是獨1夫!宋高宗為了一己私利,能坐穩皇位,勾結秦檜,不讓二帝還京,不惜殺了岳武穆——把北方百姓送給金人,此人就是一個獨1夫民賊!”
噗!張溥差點沒笑出聲來,什麼宋高宗不讓二帝還京這純屬市井百姓自己yy,岳飛被殺,是催促無子的宋高宗早立太子,武人在科舉之後還敢參合某立皇帝,這是天大的忌諱——後世可以不在乎,南宋的文官們身為當事人,也可以不在乎?岳飛被殺之前,可是被御史台圍攻的,不是秦檜和趙構幾個人的事!
這種歷史常識,青山居士身為當時大儒居然不知?不對!張溥猛然想到,劉白羽所著的《歷朝政治得失》裏面對此分析的一清二楚啊……
專家說瞎話,定然不是傻,而是私貨,劉白羽故意摻雜私貨又是為了什麼呢?借古諷今——張溥忽然想起《孟子?梁惠王下》中說的話: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再聯想到明朝太祖朱元璋和孟子的恩恩怨怨,頓時知道劉白羽的真正圖謀了.
和一般人眼裏溫良恭儉讓的儒生形象不同,亞聖孟子的火氣很旺,和其他諸子百家辯論的時候,直接罵街都毫不顧忌,和現在的市場大媽有一拼,思想中也頗有一些原始民主主義的原素,他並非無原則地強調臣民對君王的服從,相反還認為,惡法非法,暴君非君,面對惡法和暴君,人民有反抗的權利。“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最可怕的則是“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這些都是中國思想史上光彩奪目的名言。歷代的帝王,面對這些話不可能多麼舒坦,不過他們更願意裝聾作啞,因為你孟子宣揚的是暴君非君,而我是明君聖主啊,何必和這些話過不去?自我代入暴君,那不是自己沒事找事么?
然而,農民出身的朱元璋卻不知道儒家的傳統,再加上平均三年一換皇帝的元朝也沒什麼儒家傳統可言,於是他不幹了。他讀《孟子》,到“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那一段的時候,不禁暴怒:這哪裏是臣民能夠說的話?皇帝一發怒後果就嚴重了,居然要罷免孟子千百年來在孔廟裏和列位大儒們吃冷豬肉的資格,而且特地下令,不準臣下對此發表反對意見,否則就要處以“大不敬”的罪名,殺頭。可偏偏也有不怕死的讀書人,一個叫錢唐的士子還是毅然上疏,反對皇帝把亞聖打入冷宮,且公開聲明說:“我為亞聖而死,雖死猶榮”。朱元璋這個時候總算冷靜了一些,知道自己的手腕太重了,起了反作用,沒有處罰錢唐,不久也恢復了孟子配享孔廟的資格,不過終究余恨未消,於是命令臣下“刪孟”,將上述那些光彩奪目的對皇帝開炮的名言盡皆刪去,共砍掉孟子原文八十五條,只剩下一百多條,編就了一本《孟子節文》,又專門規定,科舉考試不得以被刪的條文命題。
朱元璋為什麼“刪孟”?“刪孟”背後的心理是什麼?
朱元璋對孟子強烈不滿,和其“刪孟”的舉動,正是他竭力建立一種“新道統”的標誌。讀中國歷史,當代人常會奇怪,傳統社會應該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君王淫威之下,那時的人們肯定是極度缺乏尊嚴,天天垂頭喪氣的,特別是在自尊方面比較敏感的文人,但事實是,除了滿清時代,舊時代的士子們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活得有多麼窩囊,哪怕要直接面對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們也並非總是那麼一副謙卑可憐的賤相,自認為該爭的也還是要爭個不亦樂乎,甚至常常至死方休。更令人詫異的是,這些“藐視”君權的狂人,雖然難免結局凄涼,有的要被打屁股,有的會被殺戮,甚至遭遇滅門滅族之禍,但民間的清議,也就是今日所說的“社會輿論”,還是公然站在他們的一邊。被君權打壓甚至消滅了其**的,雖敗猶榮,雖死猶榮。即便是要啥有啥的皇帝,對這樣一種狀況,也好像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之所以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現象,就是因為,中國的讀書人死扭着“一根筋”:他們倔強地認為,代表世俗權力的“治統”在皇帝那兒,而代表意識形態的“道統”卻在我們手裏。
這種“治統”和“道統”分割的現狀讓朱元璋憤怒,他雄心勃勃,要將“治統”和“道統”合二為一。朱元璋“刪孟”所暴露的,正是一個因背靠國家機器、手握生殺大權而膨脹者的狂妄,他極欲按照他個人對君王與臣民關係的理解,建立一種“新道統”。這種“新道統”的要害惟在於,哪怕惡法,也是法,即使暴君,也是君,“法”和“君”的絕對權威不容絲毫置疑,更不允許反抗。不僅不準反抗,連消極躲避做一個隱士的自由也是沒有的,孔子認為讀書人在天下無道時可以做隱士,而朱元璋則執行“不合作則死”,連這種消極自由也蠻橫取消了。
和儒者爭奪道統的話語權,朱元璋們肯定是會成功的,不是別的而是因為他們握有權力。到了清朝的康熙,就更牛了,他徑直宣告:“道統在是,治統亦在是”。從此只有皇帝才是最大的理論家、思想家,只有聖旨才是判斷一切是非曲直的標準,傳統儒家在君權之上的道統至此被徹底顛覆。
否則朱元璋別的政策不說,一方面子孫都封王,還有實地,一方面儒生文官**一點就破皮是草——這種不加掩飾的家天下政策,不被文官陽奉陰違徹底搞垮了才怪……
劉白羽提出的把冉魏和東晉並立正統,比孟子非君思想還進了一步,人家孟子非君,還有個前提條件就是夏桀商紂這樣殘暴的君主,劉白羽非君,連像宋高宗和司馬家這種不積極作為的都給非了,實在是要對朱元璋道統和法統合一的最高挑戰,要把皇帝和國家兩者都要徹底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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