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眼觀螃蟹
葉青林剛出小區門，摩托車突然嘎的一聲，嚇了他一大跳。下來一看，是濾清器壞了。他有些着急，今天是鴻運小區開工的日子，孟副縣長要求早點趕到機關，車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壞了。他朝前邊的摩托車維修門市望了望，還沒有開門，就只好把車推了回來，打算直接去工地。鴻運小區選址在諧和小區西邊的城郊地帶，政府機關在城東。如果他先去機關，只能步行四十分鐘趕過去，一會再返回來，等於跑圈圈，白浪費時間。他打電話向荊副主任說明了這件事時，荊副主任說，我不管你有什麼原因，只要你不來機關簽到，無論你今天上不上班，我都算你曠工，你看着辦吧。
葉青林憋着一肚子氣打車來到機關，簽了到，忙奔荊副主任屋裏來。這時孟副縣長的司機小張打來電話，說孟副縣長直接去了工地，讓他和荊副主任抓緊趕過去。他把小張的話轉告了荊副主任，荊副主任說那你讓小張現在就來接我吧。
“小張說要送孟縣長的愛人去省城，已經出發了。”葉青林說。
“那你到樓下看看哪位領導的車有空，讓他送我一趟。”
葉青林忙下了樓。他看見院裏停着幾輛小車，可又不敢冒然去打聽，因為司機們牛的很，一般人很難求得動。不去吧又怕挨荊副主任訓，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陪着笑臉說明來意，但司機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正在犯愁，見宮副縣長的車開了進來。葉青林聽趙林東說今天一早宮副縣長要在機關小會議室聽彙報，猜想這輛車肯定不出門，便上前求司機梁師傅。不料梁師傅說送你自己可以，但不能帶荊才勝。葉青林說你這話是說反了吧，人家是主任，我是小卒子，咋能拉我不拉領導呢？”
梁師傅罵道：“狗他娘的屁！什麼主任領導的，我不稀罕。快說吧，是你自己還是你們兩個，要是你們兩個我就是不管。”
葉青林知道這梁師傅脾氣倔強，不好通融，正在為難，荊副主任下來了。一見葉青林，就沉着臉訓斥道：“怎麼回事？這麼長時間連個車也找不下，看你這辦事效率，哼。”說著掃了梁師傅一眼說：“你，送我到工地去。”梁師傅下了車，並不抬眼看荊副主任：“不管。”荊副主任拉下了臉：“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就是不管！想讓我送你，等着吧！”梁師傅瞪起了眼。
荊副主任氣得臉都白了，聲色俱厲地吼道：“今天市裡領導來檢查，你要敢貽誤工作，小心挨處分！”梁師傅聽了哈哈冷笑起來：“狗幾巴旦，貽不貽誤工作關我屁事。我的工作是給宮縣長開車，不是伺候王八蛋。”荊副主任怒髮衝冠氣沖牛斗，用手指着梁師傅鼻子厲聲喝道：“你、你、你、你罵誰？！”梁師傅啪地打開荊副主任的手，上前抓住對方的衣領罵道：“敢他媽的這麼對我，我可不是你們的奴才，誰想侮辱誰侮辱。”
荊副主任見梁師傅果真敢動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以自己的身份，跟一個司機動手打架，無論如何都是天大的笑話。這種事傳出去，人們必定會說自己無德、無能、沒水平。而老梁就不同了，他會成為人們佩服的“英雄”。可以說，荊副主任處在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很希望有人過來勸解，好就坡下驢。可是，此時院裏除了葉青林和西邊那幾位司機，沒有其他人。而那幾位司機平時都受過荊副主任的氣，巴不得看他的笑話，誰都不往這邊走。葉青林心裏也希望荊副主任出洋相，恨不得讓梁師傅扇他幾個大嘴巴子，但他還是上前把二人拉開替荊副主任解了圍。這種事司機們不管無所謂，誰拿他們都沒辦法，他們又不指望提拔。葉青林則不同，假如他找借口溜走，讓荊副主任出盡洋相，雖說解了一時之氣，過後張主任肯定要嚴厲批評他，荊副主任也會對他打擊報復，說不定他的政治前程也就此告終了。
荊副主任掙脫梁師傅的手，滿面羞慚而又氣急敗壞地說：“你等着，我找張主任去！”說著氣沖沖地朝辦公樓走去。梁師傅在後邊得勝似地笑道：“別說是主任，就算你找縣長、找省長我也不在乎，有能耐你把國務院總理、聯合國秘書長也找來。”
還沒走進樓門，荊副主任的手機響了，是孟副縣長打來的。孟副縣長嚴厲地說你們是怎麼回事？都什麼時候了還不過來？部門的同志們都到場了，你們還磨蹭什麼？！
這下荊副主任不敢再耽擱了，回過身來朝車棚走去。葉青林忙攆上去，想搭荊副主任的摩托車。梁師傅在那邊喊道：“喂，青林，我送你去好嗎？”葉青林知道他是在故意氣荊副主任，忙沖他搖搖手。可是，當他來到荊副主任跟前，要坐他的摩托時，荊副主任卻陰沉着臉說：“怎麼，想讓我給你當司機呀。”說完獨自一溜煙走了。葉青林尷尬地僵在那裏。
正在一籌莫展，梁師傅把車開了過來。葉青林怕被人看見，傳到荊副主任耳中，就對梁師傅說我找人用摩托送我去吧，就不麻煩你了，說不定一會宮縣長找你。梁師傅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窩囊，怕他荊才勝怕成這樣？他不帶你，還不許別人送你嗎？別怕，上來吧。葉青林不願意被梁師傅過於小瞧，看看四周沒人，嗖地鑽了進去。
梁師傅一邊開車，一邊對剛才的衝突發表評論，自然全是說自己如何有理、如何藐視權貴之類。葉青林不好說什麼，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梁師傅最早給大路鄉的蔣合光書記開車，後來蔣合光去國土資源局當了局長，他就給新來的宮書記開車。再後來宮書記成了宮副縣長，把他也帶了過來。縣政府這些領導中，他只聽宮副縣長的，二人很談得來，關係非常融洽。有時梁師傅也很給孟副縣長面子，因為孟副縣長態度隨和，沒有什麼官架子。除此之外，任何一位領導都休想使喚他。有一次縣委一位女副書記搭乘宮副縣長的車去省城，半路上女副書記內急，但羞於開口，憋得直哼哼。別人都聽出來了。宮副縣長委婉地說這車是不是該加油了，意思是讓梁師傅見到加油站停一下，好讓女副書記方便。梁師傅卻故意說油箱裏油滿着哩。後來女副書記實在受不了，說能不能找個廁所，梁師傅說這條路上三百多里地一個廁所沒有。他還密切注視着前方，發現廁所就加快速度開過去。最後女副書記只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樹後面解決了問題。
其實早在給蔣合光開車時，梁師傅就鬧過許多笑話。蔣合光是個特別專斷的人，他剛當上鄉黨委書記那天，就給梁師傅打電話說你來省政府招待所接我一下。梁師傅趕到省政府招待所門口等了好長時間，蔣合光又打電話說我已經到了北京，你來京都賓館接我吧。梁師傅到了北京，蔣合光說自己又到了天河市。梁師傅連夜到了天河市，蔣合光說你回鄉政府來吧，我這一天就沒出辦公室，只是想試探一下你是不是對我忠誠。梁師傅幾乎氣炸肝肺，跑回來二話不說抓住蔣合光一頓好揍。梁師傅原想把蔣合光痛打一頓就不幹了，誰知這位蔣書記偏偏是個賤骨頭，梁師傅這一頓暴打竟然把他打怕了。他不但沒辭掉梁師傅，而且還給他提高了待遇，只求梁師傅別把自己挨打這事說出去。
“你們這些人啊，就是太缺少骨氣。”梁師傅邊開車邊說，“我就不明白，你們幹嘛那麼怕他們。主任有什麼了不起？縣長有什麼了不起?不都是一個人嗎。現在又不是古代社會，縣令就能要你的命。現在是法治社會，誰能把誰怎麼樣？”葉青林嘆道：“唉，你不必為提拔髮愁，你要處在我們這種地步，不見得比我們強到哪裏。反過來，如果我是司機，我也不吃他們那一套。問題是我們都要過提拔這一關，政府辦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成不了副科級就永無出頭之日。”梁師傅說：“你們秘書謹小慎微可以理解，可有些司機也那麼窩囊。像老申、小張、小龐、建順他們，四個人住在一個屋裏不說，卻只有兩張床。這怎麼住？想休息一會都不成，讓誰躺在地上呢。這種事，要換我早跟他們鬧得天翻地覆了。媽的，這不是欺負人嗎。”
司機們原來都是兩個人一個屋，後來未縣長的秘書路強結了婚沒地方住，想在機關安家。荊副主任除了分管城建口的工作，還分管後勤工作。他知道路強是張主任的遠門親戚，就讓老申他們四個人搬進一個屋裏，騰出一間來讓路強小兩口住。四人礙於和路強是同事不好說什麼，就答應了，搬進去以後才發現只給安排了兩張床。四個人去找荊副主任理論，荊副主任說單位經費緊張買不起床，你們湊合著住吧。四個人說你們平時喝一壺酒就花幾百塊錢，難道還買不起兩張單人床？這不是作弄人嗎。荊副主任把眼一瞪說，這是張主任的意思，你們有本事去找張主任。四個人又去找張主任，張主任的回答是，這是荊主任工作範圍內的事，我不好太多地管這些具體小事，你們還是去和荊主任商量吧。就這麼著把幾個人又踢了回來。到現在一年多了，幾個人還那麼湊合著。
司機們儘管不必擔心在提拔方面受克制，但也少不了受氣。就拿領導們的車輛費用來說吧，縣長們的車輛費用本來由縣財政按季撥付，以前都是由各車的司機自行掌管。各車的費用都不多，每季下來所剩無幾，不怕司機們作弊。荊副主任分管後勤工作后，把所有的財權全集中在了自己手裏。車上花一分錢，都必須向荊副主任申請。如果說這是為了嚴格財務管理制度，也說得過去。可是，令司機們氣憤的是，每次申請都不能及時撥付。荊副主任不是說沒錢，就是莫名其妙地說你們再等等，實在急用的話你們就先墊上，回頭給你們報銷。弄得司機們怨聲載道。除了未縣長的司機和梁師傅，其他人都不得不經常花自己的工資修車加油，實在不行了只好向部門伸手。當然，憑司機的面子部門頭頭是不會給錢的，必須由分管副主任給局長們打招呼。各位副縣長對荊副主任的做法很是不滿，卻誰都不說什麼。心照不宣也是官場上普遍奉行的遊戲規則。
還有就是公車私用的問題。在單位里，副科級以下的人絕少能用車辦點私事，公車私用的都是副科級以上的領導幹部，尤其是張主任和荊副主任用的多。荊副主任家裏買米買面之類的事一般都由司機代勞，司機們有空時經常被荊副主任抓義務工，意見也特別大，說荊副主任比縣領導用車還多。至於一般人員，即使有天大的急事，也休想用上車。有一次趙林東的父親來看望他，突發心臟病。趙林東心急火燎地跑下樓，發現只有張主任的車在院裏。司機小龐正要和趙林東開車救人，荊副主任過來說張主任的愛人要和幾位朋友去懸水洞，讓小龐開車送去。趙林東急忙說明了情況。荊副主任聽了頗不痛快地說，你父親病情有那麼嚴重嗎，張主任的愛人那幾位朋友都是貴賓……。恰好此時一位企業老闆的車來了，趙林東顧不得跟荊副主任廢話，用那位老闆的車把父親送進了醫院。這邊荊副主任把小龐臭罵了一頓，說不經過我批准，嚴禁公車私用。小龐分辯說這是特殊情況，救人比什麼都要緊。荊副主任說又不是你爹，你急個啥勁。
葉青林正在回想這些事，梁師傅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前些日子我就跟荊才勝鬧了一場，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單位里誰不知道。也就是你老梁，別人誰敢呀。”葉青林笑道。
“就該那麼跟他鬧，這個混蛋。要是政府辦的人都像我這樣，就不會被欺負了。”梁師傅說。
大約一個月前，荊副主任用梁師傅的車去北京。由於路不熟，過一個路口時不小心開過了。北京不像小縣城，開過了可以隨意倒回來。在北京開過了只能繼續向前走，設法再繞回來。因為路不熟，那個路口又太窄小，又有綠化帶擋着看不清，連繞了幾次也沒能拐進那個路口。梁師傅正在着急，沒想到荊副主任又火上澆油訓斥起來。梁師傅本來就不願意跟荊副主任一塊出差，這下子火氣更大了，一怒之下把荊副主任扔在了北京，自己開車回來了。機關里的人為此事差點沒高興死。
梁師傅這人真不是省油的燈，張主任和荊副主任都拿他沒辦法。有一次放假機關安排值班，不巧給梁師傅多安排了一天。梁師傅不幹，說：“憑什麼讓我多值一天？！讓我值也行，必須給我補助。”政府辦經常加班加點，從來沒有補助，值班這類事更不用說。荊副主任知道梁師傅這人難纏，想了想說：“這樣吧，給你點補助。十塊錢，怎麼樣？”梁師傅不屑地說：“十塊錢？讓你打發叫花子嗎？”荊副主任考慮了一下說：“……要不二十吧，就二十，再多就沒有了。”
就這麼著梁師傅多值了一天班。沒想到，過後荊副主任又不給那二十塊錢補助了。梁師傅去找荊副主任索要，荊副主任說：“老梁同志啊，在政府上班可不能講價錢啊。咱們這是首腦機關，得注意自身素質，要講無私奉獻精神哪。”梁師傅不管這些，說：“那是你們的事，你們想陞官，才糊弄別人說自己怎麼怎麼無私奉獻。我不想當官，沒必要無私奉獻，我就要補助。”荊副主任呲起了牙：“你怎麼這麼說話？素質太低了！”梁師傅振振有詞地說：“你少他媽給我來這一套！我素質本來就不高，也不想提高。別廢話，給補助吧，給不了絕對不行！你說話不算數不等於放屁嗎。還說我素質不高，你說話跟放屁似的就是素質高啦？換我也不會這樣，我說一句是一句，絕不會食言。”
荊副主任沒辦法，就往張主任身上推，說是張主任不讓發補助，讓梁師傅去找張主任。梁師傅見了張主任，張主任的話跟荊副主任一樣。梁師傅生氣了，說：“你是不是想開個條子報銷，把我的二十塊錢貪污掉啊。告訴你，我的便宜誰都別想沾。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帶上老婆孩子去你家吃飯，把二十塊錢吃回來。”張主任憤怒地說：“我沒見過你這種人，你這種人就不該在政府機關工作。”梁師傅說：“那正好，你就把我趕出去吧，我正不想在這鬼地方受你們的窩囊氣。隨便去哪個單位，也比在這裏強。”張主任說：“老梁，你說話要注意分寸。你別以為我拿你沒辦法，現在各單位都是人滿為患，不缺司機，不願干就給我捲鋪蓋卷回家去！”梁師傅毫不示弱，厲聲說道：“你別拿這嚇唬我，我是國家正式職工，不是你想開除就能開除的。即便你能開除我的公職我也不怕，我丟了飯碗，就每天帶着老婆孩子去你家吃飯，一直吃到死。不信咱們試試，今天晚上就試吃一次，你看我敢不敢。”張主任被氣笑了，說：“私闖民宅是犯法的，你懂不懂？”梁師傅滿不在乎地說：“別給我講這大道理，我什麼不懂？就算公安局抓我，我也不怕。你敢讓警察抓我，我就去省市紀檢委舉報你。小苗往政府辦調的時候，在雲夢賓館請你喝的五糧液，又給你送了一萬塊錢，對不對？別以為這事我不知道，你這是貪污受賄違法亂紀。還有，你和別人合夥開着選礦廠，這也是違法亂紀，國家是不允許公務員經商辦企業的。還有……”張主任膽怯了急忙打斷梁師傅說：“好好好，不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就給你二十塊錢吧。你這種人，整個他媽一個賴皮。”
機關里因為有梁師傅這種敢作敢為的人，大家心中的怨氣才能時不時地釋放出一些，否則大概早已氣炸肝肺了。
快到工地時，葉青林怕被荊副主任看見，就讓梁師傅停了車，提前下來了。梁師傅搖着頭調轉車走了。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