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心醉清風(三)
藥效漸漸起了作用,睡夢沉沉的顏鈺,沒有再續剛剛那個揪心的夢境,腦海中的畫面似乎還流連在與卓植的纏綿繾綣上。
曖昧燭光中,時而是卓植那情難自製的潮紅色面龐,時而是卓植那義正言辭與他對峙的逞強模樣。
不知什麼時候起,他的心情已經開始隨着卓植的一顰一笑而波動,此時他大夢不覺,嘴角早已上揚,滿足而快慰。
不同於寢殿中的靜謐甜美,大殿外的氣氛隨着宮人的聚集而越來越凝重不安。
在這風霜露寒的深夜,身穿墨綠色宦官服的扶翠一邊咳嗽着一邊仔細地清點着人員。
當沐浴完的卓植踩着一地清輝回到前院,見到的便是扶翠面目冷峻地對着眾人訓話的場面。
他默默靠在游廊的柱子上看着,心事繁亂。
還記得與扶翠的初次相見,那時候,他正忙着批閱公文,扶翠尖利的嗓音響起時,他是反感與厭惡的。
而他的反感與厭惡,在扶翠像個標準的狗腿子一樣跟在顏鈺身後頤指氣使時,幾乎達到了頂峰。
再後來,他被綁在駱駝上走向沙海,顏鈺追來,扶翠又像個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忙來忙去,那時候的卓植,已經無力再去厭煩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將這位太監貼上了狗仗人勢的標籤。
可是,隨着接觸的增加,隨着親眼目睹顏鈺暴走狀態的恐怖與驚悚,這位看起來狗仗人勢的大太監始終不離不棄任勞任怨,儘管這些都是君臣本分,可是,誰又敢說這當中沒有真情實意呢?
看,他那被歲月逐漸點染得斑斑點點發白的頭髮,看,他咳嗽時略顯佝僂的腰身,聽,他那極盡壓抑的擔憂與憤怒口吻,聽,他那訓斥過後掩飾不住的嘆息聲。
這一舉一動,都在向卓植說明,這位其貌不揚的大太監,是為盡心儘力恪守本分值得信賴的好幫手。
那些被扶翠指名道姓列為可疑對象的宮人,在被戍邊軍領走的瞬間,有人暗暗咬牙緊握雙拳,有人佯裝無辜黯然垂淚,有人不動聲色似乎成竹在胸,更有人咧嘴一笑透露着不屑於嘲諷。
這些怨念與嫉恨,都被這位大太監主動攬在了身上,他難道不怕被人報復嗎?他難道就是無孔不入的鐵金剛嗎?
不是,也許是他知道,自家這位暴躁的帝王已經承受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沉重,如果他不主動幫帝王分擔,那麼,還有誰能伸出援手呢?
可是,扶翠這麼做,有點太冒進了,現在雖然知道哪些人是忠哪些人是奸,可是在沒有切實證據的時候就這麼大肆處罰他們,只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他不想越俎代庖,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狐假虎威仗着顏鈺的那層關係,來阻止扶翠的衝動了。
卓植嘆息一聲,默默走了過去。
見卓植來了,扶翠儼然擺出面對半個主子的架勢來,恭恭敬敬一個大禮,道:“卓縣令,您怎麼還不休息?”
卓植默默頷首,月色下,一身雪白的衣袍襯得他像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叫在場眾人不由得露出或驚艷或愛慕的目光。
他迎着那些不加掩飾的目光看去,道:“聽說公公在懲治宵小之輩,不知我能幫忙做些什麼?”
扶翠聞言一愣,隨即瞭然一笑:“想必卓縣令也想知道今夜是誰衝撞了陛下,讓陛下受驚難安,所以——”
所以明明是顏鈺自己的心理問題導致了顏鈺的失控暴走,但是為了不讓不明真相的人起疑,扶翠打算乾脆編造一個衝撞陛下的罪名,讓早就是暗中勾結襄親王的可疑對象出來頂罪?
雖然用意是好的,可是,必然已經打草驚蛇的,眼下能做的只能是將錯就錯,找個替罪羊來放鬆蛇的警惕了。
卓植打斷道:“所以,接下來的審訊就讓我來吧。”
說著,卓追頂着眾人的目光與戍邊軍一同向水牢走去。
一路上,被戍邊軍扭送着的宮人們沉默不語,各懷鬼胎,卓植走在最後面,認真打量着他們的行為舉止,很快便料定了走在最邊上的那個是這幾個人的頭目。
因為,雖然他故意走在邊上弱化自己的存在感,一雙手卻一直不老實地在袖子裏比劃着什麼,而走在他身側的人,自然是都稍稍歪着腦袋回應着暗語。
卓植雖然不是什麼聰明絕頂之人,但是這點自信心還是有的,於是等來到水牢前,他走上前來,將所有人打量一番,目光從痦子男身上一掃而過,狀似不經意地看向一旁,隨後盯着另外一個不起眼的宮人假模假式地左看右看,道:“不會錯了,就是他衝撞了陛下!”
說著,他讓戍邊軍將所有人分開關押,而他,則跟着這個替罪羊去了水牢東邊最僻靜的角落。
不出他所料,臨走時他不經意回眸一掃,只見痦子男緊繃著的肩膀忽然鬆動了一下,卓植掃了一眼,更加確定了心中的判斷,隨後向替罪羊那裏走去。
被冤枉成頭頭的宮人,很快被戍邊軍脫去衣褲丟在冰冷的水中,鎖鏈聲中眨眼間便失去自由。
卓植負手而立,正對這位一直低着頭的宮人,道:“知道我為什麼將你們分開關押嗎?”
宮人不語,卓植又問:“知道我為什麼先來你這裏嗎?”
宮人依然沉默,卓植忽然冷笑一聲:“你不說也無妨,反正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本官當做衝撞了陛下的人,那麼等你死了之後,真正犯上作亂的人卻還可以逍遙自在,不是么?”
這話立竿見影地刺激到了這位宮人,宮人立馬將頭垂得更低了。
凌亂的髮絲間隙里,依稀可見他死死咬着的雙唇。
卓植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在戍邊軍拿來的椅子上坐下,翹着二郎腿,擺出一副匪氣十足的樣子,雙眼死死盯着這位宮人。
不一會,水牢裏響起滴答滴答的聲音,宮人焦躁無助的滾燙淚水砸進冰冷的水中,轉瞬不見,這一切似乎就像他這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運一般,即便死去,也輕如鴻毛。
卓植見狀微微一笑:“知道為什麼扶翠一下子就能將你們全都抓出來嗎?”
“你真的以為,你們可以瞞天過海?扶翠是什麼人?皇帝是什麼人?知不知道一旦你們失敗了,老家的宗族便會一個不剩地全部問斬?嗯……本官覺得你當然是知道的,只是你天真的以為你們不會失敗,對不對?那麼少祭司怎麼活着來到這裏了?你想過了嗎?這是不是你們最大的敗筆之一?嗯?”
一句一句,被問及要害,沉默無聲蔓延,最終,宮人猛然抬起頭來,雙唇被咬出猩紅的血色,道:“奴才都知道,可是奴才沒辦法。卓縣令,奴才也是受人指使不得不為虎作倀。也許您不知道,奴才老家的妹妹被人強擼去做了小妾,奴才要是膽敢違逆他們,妹妹便會以奇怪的方式被處死,一種我們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的死法——吞釵自盡——這是只有違逆者的親眷才會面臨的下場。奴才沒有辦法,家裏老爹老娘就指望這個妹妹得空去照料,奴才從不給自己留體己銀子,一來是要給家裏的妹妹捎去,好讓她多孝敬孝敬兩位老人家,二來,剩下的都被痦子弄去了。”
卓植默默聽着,不再言語。
宮人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明知事情暴露,自然要給自己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於是一股腦兒說道:“痦子是朱家的人,背景擺在那裏,我們誰也不敢不從。別看痦子平日裏做出個戰戰兢兢畏手畏腳的可憐模樣,他可歹毒着呢,要不是他——”
說著,宮人面色慘白地看向卓植,被鎖鏈囚住的雙手忽然將胸前的長發分開,頓時,宮人胸口密佈的咬痕盡數暴露在卓植的視線里。
宮人哭訴道:“要不是他設計將奴才的妹妹弄去給人做小妾,將奴才拿捏地死死的,奴才怎麼會讓那畜生在身上亂咬亂啃。事已至此,奴才想着卓縣令是個明白人,那奴才不妨全部交代了吧,只希望卓縣令能夠救我兄妹與水深火熱之中,奴才感激不盡。”
約莫半個時辰后,卓植下令“處死”這位名為華彬的宮人。
故意製造的巨大動靜,使得華彬衝撞了帝王的可信度大為增加,加上戍邊軍抬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從痦子男等人面前經過,所以目睹了這一切的痦子男嘴角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是夜,卓植回到寢殿後便與扶翠如此這般商議了一番。
扶翠小聲說道:“原來他們是這般暗度陳倉給卓縣令您下藥的,老奴糊塗了。”
“公公不必自責,既然那東西已經到了我體內,當務之急不是去追究責任,而是想辦法弄出來才是,我擔心時間久了,對陛下身體有影響。”卓植嘆息一聲,就着窗外的月光凝視着熟睡的顏鈺,“我是真的沒想到,他們這一整套計劃,到最後,我才是最關鍵的棋子。”
“老奴也是難以相信這一切啊,他們先是將您囚禁冰窖試圖謀殺,見謀殺不成,便乾脆用冰蟲侵蝕您的身體,通過您的身體來干擾和控制陛下,要不是那冰蟲在您體內,想必陛下不會這麼容易發病。而陛下的心病知道的人根本不多,所以能想到這種損招的——”
說著,扶翠與卓植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只有襄親王。”
末路驚情(一)
帝都江臨城中,襄親王府燈火通明。
襄親王顏鐸正坐在一隻光華流轉的水鏡前,看着由一隻巨大冰蠶投射在水鏡上的畫面。
顏鐸有雙好看的眼睛,這雙眼睛似笑非笑的半眯着,像在看一個玩物一般,看着顏鈺痛楚的記憶畫面。
畫面上,是年幼的顏鈺時而痛哭時而暴怒的場景,顏鈺哭,顏鐸笑,顏鈺怒,顏鐸還是笑。
這個與顏鈺同父異母的弟弟,似乎只知道笑,一種毛骨悚然的讓人感到后怕的笑。
他把玩着手中的瑪瑙串兒,咧嘴一笑露出他慘白的牙齒:“本王早就說過,凡是要做萬全的準備。就算殺不掉這個卓植也能利用他做最大的破壞,看,這下不是更有趣嗎?”
身邊那位穿着水墨色鶴裳的男人卻笑不出來,他盯着痛苦的幼小的顏鈺,掐指一算:“王爺,雖然這次通過冰蠶侵入了顏鈺的靈魂,獲得了他部分的記憶,可是據我所知,明明命途多舛卻依然能登上高位的人,正是極其命硬的存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死亡徵兆,恐怕這次的計劃要落敗了。”
“哦?這明明是年幼的他,怎麼就能看到現在的他有沒有死亡徵兆了?”顏鐸依然微笑着,不顯露一絲一毫的感情波動。
男人搖頭嘆息道:“王爺此言差矣,這畫面上雖然是年幼的他,卻是通過現在的他所投射出來的,是過去,卻也是現在。”
顏鐸依然保持微笑,像一隻無害的溫柔的小貓咪:“哦?這種言論,本王還是第一次聽到。”
“王爺息怒,可是這就是實情,王爺也知道,我從不說謊,也從不故弄玄虛,是什麼,就是什麼。”男人不由得盯着那毛骨悚然的笑挺直了脊背。
顏鐸嘿嘿一笑,大白牙像兩把鋒利的刀刃刺痛了男人的視線。
男人只得別開臉去,嘆息一聲:“王爺,我早說過,論巫術,我鬥不過我那個學生,二十年前鬥不過,現在他是大祭司了,我更是鬥不過。王爺既然請我來,就不得不拋開一些陳腐的觀念,相信我從西圇學來的妖術才行。”
“不過是關乎現在的他與過去的他的一點點分歧,沒想到卻能上升到巫術與妖術的區別這麼高深的話題。看來本王真是狗眼看人低了。”顏鐸的笑聲依然動聽,可是周遭的溫度卻在一點點下降。
男人還想說些什麼,卻叫顏鐸大手一揮,用那旁門左道煉製出的巫蟲吐出的白絲封住了男人的嘴。
笑意盎然中,顏鐸一字一句道:“記住,本王只是請你來輔佐,不是讓你來喧賓奪主的。妖術?那不過是你比不過自己學生后自甘墮落的產物。在我大顏,只有巫術才是至高無上的,只有巫術才能使本王信服。”
顏鐸走後,男人將嘴上的蟲絲一點點扯去,冷笑一聲:“是啊,就像你母妃一樣,通過巫術害人,進而飛黃騰達,你能不信巫術么?”
說罷,男人獨自走出王府,站在大街上對着高塔所在的方向深深嘆息。
衛熵,為師回來了,雖然為師只不過你眾多被你趕走的師父之一。
呵呵呵,之一。
男人笑着笑着,忽然握緊了雙拳:不可以有之一,只可以有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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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上,衛熵正通過水鏡聯繫着草原商隊的領隊。
這位領隊常年來往於草原與沙漠之間,是鑠城與維爾沁草原商路的開拓者與維護者。
她穿着一襲天藍色的長裙,裙擺隨着商隊的行進,在馬背上隨風飄揚。
在她身後的馬車裏,正躺着奄奄一息的卓芸等人。
女子對着水鏡說道:“我知道你那裏是晚上,可是我這裏是白天啊,我能怎麼辦呢?”
衛熵有氣無力地嘆息道:“我說曹珊,到底有何貴幹,你快說吧,我還困着,這一晚上都是事,累。”
不同於衛熵的精神萎靡,馬背上的年輕女子正神采飛揚着。
見平日裏趾高氣揚的衛熵也有這種困得求饒的時候,曹珊不由得心情愉悅,大笑道:“哈哈哈,好吧,本姑娘姑且放你一馬。”
說著,曹珊揚起馬鞭,調轉馬頭向後面的馬車走去,手中的水鏡順勢對準馬車,道:“不是讓我的人注意來往人員有沒有一男一女加兩個小女娃娃嗎?喏,這就是了。”
衛熵頓時一點也不困了,他緊張地坐直了身體,道:“我的姑奶奶,求你了,把他們好生送到京城來可好?”
“不好。”曹珊小嘴一撅,埋怨道,“一點都不好!”
衛熵哭笑不得,平日裏情緒內斂的他,此時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姑奶奶,求你了,這可是關係存亡的重要人物,給我送過來吧,啊?”
“又沒有什麼好處,本姑娘為什麼要白忙活?”見衛熵這般緊張小心,曹珊頓覺心情大好,咯咯笑着揚鞭回到商隊前面。
衛熵只得思考了片刻,道:“好吧,你不是一直鬧着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你若是將他們安全送來京城,我便全盤托出讓你知曉,如何?”
曹珊聞言,神采飛揚的小臉上,笑容頓時一凝,很快她又恢復了那活潑自信的陽光模樣:“好啊,一言為定!”
“爽快!”衛熵也笑,笑里卻夾雜着些許的不忍與猶豫,短暫的猶豫后,他便將這不快的情緒壓下,與曹珊又寒暄了幾句才斷了聯繫。
有些事有些人,到了不得不利用的時候,也只好壓下那不合時宜的惻隱之心,做個無毒不丈夫的大惡人了。
衛熵披上大氅,來到天台站定。
天際那些閃耀的星辰,是否知道自己的軌跡往往早已是定數?
似此星辰,閃爍寰宇,夜深露重,斯人獨立,不見黎明,唯余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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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天快亮時,彭碩見到了不請自來的卓植,他正在清點陣亡的戍邊軍名單,見到卓植不由得有些意外與不解。
卓植簡單明了的說了下自己的來意,說完抬手指了指看起來血肉模糊的華彬,華彬正躺在一張草席里,端的一個要被棄屍荒野的慘狀。
彭碩丟下手頭的名單,詫異道:“卓縣令的意思是,讓他消失?”
“消失,但需安然無恙。”卓植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既然答應了華彬,那自然要做到才行。
彭碩當即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略略思考了一下,隨後聯想到自己一路過來時曾經遇到的那處遺迹,心中有了計較,道:“倒也容易。”
待卓植離去后,彭碩領着一隊戍邊軍,以拋棄屍體為名,將佯死的華彬送出了綠洲。
因為彭碩向來行跡神秘,因此他這一去半天不見人也沒有人懷疑什麼。
天亮時分,彭碩終於帶着華彬來到了位於綠洲東南方几里地的一處古遺迹里。
這是他從鑠城追着顏鈺出來找卓植時曾經路過的地方,他清楚的記得,這裏有一口古井,要不是那口井,他早已一命嗚呼。
因此,將華彬藏在此處,至少是不愁水的,至於糧食,他只需要每隔兩日親自送來一些便可。
遺迹是個遠古宮殿的殘骸,雖然大半被風沙掩埋,卻有一處避風的角落乾淨無比,角落裏還仗着一叢開得鮮艷的紅色花朵,彭碩對於花草沒有研究,只覺得這花開得甚是好看,便張羅着讓華彬在這裏休息。
交代了華彬幾句,彭碩就要帶着人馬回去,偏在這時,那叢紅色的花朵里傳來一陣哼哼唧唧的聲音。
彭碩生來對危險極為敏感,這哼哼唧唧的聲音立馬刺激起他的警覺性,他一把拽起一臉茫然的華彬,飛起一腳踹向繁茂的花叢。
只聽一聲悶哼,一個渾身血跡的人滾了出來。
彭碩當即將華彬推開幾步,隻身上前,打量着這具幾乎奄奄一息的軀體。
越看,越覺得這人的打扮似曾相識。
電光火石間,迎接少祭司時的那一幕幕蹦出腦海,彭碩當即橫劍在前,保持着隨時可以進攻的姿勢。
那傷者掙扎着抬頭看向自己眼前這雙蟒皮靴的主人,在確認來者正是大將軍彭碩的瞬間,傷者忽然怒吼一聲,咬碎了他們這些人必須含在上顎處的烈性毒藥的葯囊。
頃刻間,傷者瞪大了雙眼,噴吐出大量的鮮血,一命嗚呼。
這一瞬間,角落裏的紅色花朵無風自動地扭動起來,有些雖然早已綻開,卻在血腥味瀰漫開的瞬間頓時長大長高了幾分,有些之前還是花苞狀,此刻卻已粲然綻放。
“是彼岸花!墮落彼岸花!”眼尖的戍邊軍喊了出來。
什麼?墮落彼岸花?彭碩一言不發盯着這些越開越放肆的花朵,心中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在一點點滋生一點點蔓延。
當彼岸花終於停止了對領土的擴張,彭碩發現,這具屍體已經被彼岸花淹沒了大半。
眼疾手快的他,搶在最後一刻,從屍體的手中取下一枚小小的黃金戒指,戒指的指環上,鑲嵌着一粒小小的紅寶石。
這是……這是傳說中朱家秘密馴養的死士的領隊所佩戴的戒指!一旦被取下……
不等彭碩反應,戒指上的紅寶石忽然迸發出刺眼的紅光,紅光飛速變粗變亮,在形成一道拇指般粗細的光柱后沖雲之上,轉瞬消失不見。
安靜,可怕的安靜,遺迹中的眾人在等待彭碩的命令,而彭碩,在等待的,卻是最後一道證明的出現。
果然,短暫的靜默之後,那具被彼岸花所吞噬的屍體化作一道道紅色的螢火,與彼岸花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末路驚情(二)
顏鈺一直不知道自己這個皇帝怎麼才能溫柔一點,不,或者說,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想對一個人溫柔一點。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做什麼錯什麼。
而他面前的這個人,則當做什麼都沒看見一般,只管如沐春風的微笑着,眼裏心裏,都只有這個像小孩一樣緊張的皇帝。
時間要往前追溯到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
那時候忙碌了一晚上的卓植正準備躺下睡會,沒想到,陽光就在這時蠻橫無理地照了進來。
晨光熹微,睡夢中的這個男人,居然抿着嘴唇在笑,目睹了這一切的卓植,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那是一種有些甜蜜又有些驚慌失措的感覺,心跳不自覺的加速,大腦陷入轟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一點點俯下身,對着這個帝王的雙唇,深深地親吻下去。
這個本該淺嘗輒止的親吻,在夢中人醒來的那一刻忽然變得變幻莫測。
卓植被猛地下拉,整個人撲倒在顏鈺的身上,腦袋被顏鈺的大手緊緊的摁住。
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呼吸這個詞,確實是兩個動作的結合,而此時,他只有呼的份兒,他快要窒息了。
這個臭名昭著的暴君,怎麼親吻起人來一套一套的,時而輕柔溫和,時而粗暴狂野。
卓植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無論手腳放在何處,等待他的都是驚濤駭浪的衝擊,一浪,甚過一浪。
破天荒的,兩人居然沒有親着親着就撕扯衣服,兩具互相吸引的靈魂在這一刻只想以這種簡單卻不單一的方式來表達着心意。
直吻到天旋地轉,目眩神迷,兩人終於在窒息的邊緣緊急剎車。
喘息聲此起彼伏地在空曠的寢殿裏回應着,兩人在明媚的光線里安靜地看着彼此,卓植甚至覺得,這一刻似乎可以地老天荒。
終於,習慣了冷酷無情的帝王率先受不了這灼熱的對視,別過臉去,想要掩飾些什麼。
卓植忽然笑出聲來:“陛下,早啊。”
“呃……唔……愛卿也早……”支支吾吾中,一張千年冰山的臭臉一點點變得潮紅。
卓植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詫異道:“咦,陛下發燒了?”
“呃……沒,寡人很好……很好。”顏鈺背過身去,深呼吸一口,眨眨眼,恢復自己那不近人情的苦大仇恨模樣。
嗯,這樣舒服多了。顏鈺又緩了緩才起身準備穿衣服,早就聽到動靜的扶翠,不失時宜的走進來,雙手端着一套嶄新的龍袍,送上前來。
卓植卻擺擺手:“公公,陛下穿這身不好看,穿便裝吧,藍色的那套,好看。”
扶翠一臉困惑地看着顏鈺,這種事情,兩個主子都在場的時候當然要聽正主的,況且,昨晚他處罰了一些人,今天陛下應該說幾句應景的話,還是龍袍合適,不是嗎?
可是,扶翠非但沒等到顏鈺暴跳如雷的怒吼,反而聽到了一聲簡短有力的命令:“去取。”
扶翠只得兢兢業業地跑出去,再急匆匆地趕回來,衣服還沒捂熱,就從手上猛地被卓植拿去,扶翠看着空空如也的兩隻手,頓時明白自己成了煞風景的蠢驢了,不由得一陣懊惱,疾步退了出去。
將手中的便服輕輕抖開,卓植微笑看向顏鈺,柔聲道:“陛下,微臣給您更衣。”
……顏鈺像是見了鬼似的看着態度好到極點的卓植,似乎一時間不習慣這樣美好的轉變,一張臉紅了又紅,卻又不甘失了氣度,便粗聲粗氣道:“嗯!”
“哎?陛下只嗯一聲啊,好失落呢。”卓植一臉沮喪地嘆息一聲,作勢要將便服丟在床上。
一看心上人不高興了,顏鈺那小小的虛榮心似乎得到了滿足,這才轉變態度,道:“更衣。”
這一聲更衣,雖是他儘力溫柔說出來的,可是出口的瞬間不知怎麼好像還是那麼生硬幹澀,一點也不溫柔。
顏鈺蹙眉,卻又不能再說什麼失了身份,便乾脆坐在一邊生悶氣。
卓植有些驚喜地看着顏鈺的這一點點變化,有意再捉弄一下,便真的將便服丟在了床上:“微臣去喊扶翠。”
一聽扶翠要來,顏鈺不高興了,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不必了,寡人自己來。”
第一次見到顏鈺這麼可愛,卓植終於忍俊不禁,奪過顏鈺手中的便服,趕在顏鈺變成那個暴怒的皇帝之前,輕輕在顏鈺臉上啄了一下。
顏鈺本已接近失控的情緒,就這麼被奇迹地安撫了下來。
伸展手臂,任由卓植像個小媳婦一樣給自己梳洗更衣,顏鈺的嘴角不知不覺間嗪着一抹笑意。
日上三竿,簡單地用過早膳后,顏鈺聽着扶翠將昨晚的事情一一陳述,眉頭隨着事情的變化而緊緊糾結在一起。
顏鈺冷哼一聲:“蠢貨!以後再有昨晚那樣的變故,你便讓卓植全權處理。”
扶翠不由得擦了把汗,道:“是是是,奴才該死,奴才衝動了。”
一旁的卓植不好打斷顏鈺的話頭,只得默默看着,等扶翠被訓斥完並離去后,卓植才走到顏鈺身後站定。
掌心覆蓋在顏鈺的雙肩上,卓植略略用力握了握,道:“他也是急眼了,年紀大了,難免失策。”
手心搶在大腦思考之前覆蓋上卓植的手背,察覺到自己做了這個動作時,顏鈺的眸子不由得暗了暗,隨即恢復了冷酷,手卻不曾離開,反而與卓植十指相扣。
無論時隔多久,卓植一直認為,這一刻的緊緊相握,勝過千言萬語,足以支撐他在今後的坎坷與磨難中堅持到底。
兩人隨後一前一後地去查看了一些人的傷勢,最後來到水牢,由顏鈺親自下令將痦子男等人釋放,並做戲一般,將扶翠一頓臭罵。
扶翠反正被罵習慣了倒是無所謂的,只是,這樣的責罵,聽在卓植的耳中,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的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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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碩領着戍邊軍神色匆匆趕回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這半天,顏鈺與卓植處理並安撫了很多人與事,只剩下彭碩那裏尚未得到消息。
原以為事情可以順利進行下去,只要他們裝作不聞不問,一定可以等到痦子男等人露出狐狸尾巴,抓個現行。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彭碩帶來的,是怎樣的噩耗。
等彭碩回稟完遺迹里的事情,與之前少祭司被截殺未遂的事情一聯繫,顏鈺當即明白了顏鐸的險惡用心。
“這是打算讓寡人葬身沙漠,來個名正言順的繼位吧?”顏鈺失笑,“寡人一定會給他一個驚喜的。”
一直沉默的卓植,直到顏鈺做出結論才開口,恍然道:“墮落彼岸花?難怪要用冰蠶侵蝕陛下的身體。”
“沒錯,都是極陰極寒之物,侵蝕起來再順利不過,一旦墮落彼岸花接觸到陛下的血液,很快就可以吸收到冰蠶的氣息,蔓延數里。”彭碩擔憂道,“那些花現在還在蔓延,微臣離開的時候,已經將整座遺迹包圍了。”
“僅僅是因為吸收了那個死士的血液所以便這般囂張擴張嗎?”卓植依然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
顏鈺卻覺得不算什麼:“無妨,只要寡人不讓那些污穢之物碰到即可。”
“可是陛下,難道您忘了,您現在與卓縣令是血脈相連的,你們的陰陽之氣已經混合在彼此的血液里,對墮落彼岸花來說,是同樣有效的,一旦有那居心叵測之人給卓縣令——”
“閉嘴!”顏鈺不想聽到這些,他怒喝一聲猛地將手邊的花瓶揮落在地,哐當一聲後起身,道,“竟然敢動用禁術來算計寡人,哼,寡人豈能敗給這些旁門左道!”
偏在這時,得到傳喚趕來的少祭司一語驚醒夢中人:“可是陛下,您別忘了,您與卓縣令的體質,一個極陰,一個極陽,混在一起便是對墮落彼岸花最珍貴最誘人的滋養,這些贓物一定會循着氣息一點點逼近,加之這種邪物一般都是有法力強大的巫師暗中操作,所以,在找出那個人之前,一旦有任何的不注意,您與卓縣令便會……”
哐當一聲,又一隻瓷器命喪當場,顏鈺命扶翠取來那套金色的龍袍,隨後一手握住卓植的手腕,一手探進龍袍,從心臟位置處的布料上扯下一隻圓形物,遞給卓植道:“戴上!”
扶翠見狀不由得大驚失色,哀嚎道:“不可啊陛下,只有這枚護心鏡是大祭司祭祀過的,只有這枚才能抵擋強力巫術的侵襲,您給了卓縣令,您自己怎麼辦?不可,不可啊!”
顏鈺冷冷看着卓植,那不容抗拒的目光,因為卓植遲遲不做回應而顯得有些焦躁與猙獰,他催促道:“戴上!”
卓植卻微笑着握住了顏鈺的手,將護心鏡推回顏鈺懷中:“微臣,抗旨。”
末路危情(三)
生平第一次,居然有人這麼大張旗鼓地,言之鑿鑿地說抗旨,顏鈺意外與震驚的同時,暴脾氣立馬便上來了。
眼看顏鈺又要爆發,扶翠心生一計,忙起身摁住卓植的手:“卓縣令,抗旨是死罪,快,戴上吧,戴上,啊。”
卓植這一愣,剛好與扶翠想到了一處,兩人目光一對,靈犀相通,卓植便不情願地當著眾人,將這份恩寵戴在了胸口。
接下來的時間裏,整個東洲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顏鈺與卓植因為之前種種事情的耽擱,到現在還沒將所有的函件批閱完畢,此時兩人罕見地默契起來,一人看公文,一人看信件,分工明確,有商有量。
半晌,顏鈺問道:“那個華彬,應該是沒有吐乾淨他所知道的。”
卓植從書案后抬起頭來,道:“微臣知道,微臣故意的。”
“此話怎講?”顏鈺合上一卷公文,又打開另外一卷,臉色難看至極。
卓植道:“微臣沒有對他用刑,他便招了,招得太簡單,真相必然不簡單。微臣以為,能被安插到陛下御前近身伺候的宮人,絕對沒有不伶俐的,更不會有隨隨便便便倒戈的,一來是倒戈的危險係數太高,二來是倒戈的成本太高,無論成功還是失敗,他都會損失些什麼。”
“所以?”顏鈺忽然停下了手頭的筆,看着依然認真翻閱信函的卓植。
卓植渾然不覺,道:“所以這種人一旦面臨暴露,一定會選擇損失最小的方式——假意投誠,有所保留的坦白一些陰謀,有所針對的隱瞞一些陰謀。如此一來,一旦投誠的一方成功了,他算功臣,一旦投誠的一方失敗,他也能說自己儘力了。”
“進可攻,退可守。”顏鈺總結道,“你似乎很懂?”
剛想謙虛一下,卓植這才察覺顏鈺的目光有些不對勁,卻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便敷衍道:“微臣熟讀兵書而已。”
“這些已經超越了兵書上的見聞,寡人不信你說的。”顏鈺忽然伸手抬起卓植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卓美授,一旦你也敢這般對待寡人,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卓植沒想到顏鈺會這樣敏感,心裏很不舒服,被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懷疑猜測,這種滋味不好受,卓植很想回敬一句什麼,可是,當他的目光與顏鈺的目光對上,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蜷縮在角落裏隱忍着痛楚不斷哭泣的顏鈺。
傷人的話便梗在舌尖,被生生擋了回去,卓植努力冷靜下來,道:“陛下若是不信,何必將護心鏡給微臣。”
卓植這種絲毫不掩飾自己心情的態度,使得一向暴躁的帝王有些意外,頓了頓,將手放在護心鏡的位置處,那裏,一顆火熱的心臟在不斷跳動着。
顏鈺感受了片刻,極力說服自己不要多疑,道:“這一刻,寡人選擇了相信,不要讓寡人失望。”
卓植有種不被信任的挫敗感,沒錯,只有懷疑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用力地強調自己會選擇信任,所以,他知道顏鈺並沒有消除戒心,加之顏鈺這試圖說服自己相信的舉動,一旦卓植再有會被懷疑的言行舉止出現,被壓下去的懷疑才會爆炸性的反彈,後果更加不堪設想。
只是眼下,卓植已經沒有了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畢竟,他對顏鈺的過去一點都不了解,只能從顏鈺昨晚那過激的第二人格里窺探出一些蛛絲馬跡。
而這些蛛絲馬跡,對於顏鈺的過去而言,不過是巨大拼圖上的屈指可數的小小碎片而已。
卓植再次埋首書案,卻不再說話,因為不管他試圖說什麼,都覺得胸口護心鏡的位置,似乎空了一塊,失落,憤懣,甚至有一些沮喪,消極的情緒,一直影響着卓植。
傍晚時分,顏鈺無聲離去,卓植依然沉溺在負面的情緒中,不曾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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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前,衛熵無奈地看着疑心病發作的帝王:“陛下,既然您選擇了他,何不試着去相信他呢?”
顏鈺挫敗地坐下:“寡人儘力了,可是有些時候,他說出來的話太過看透,完全不像是一個邊塞小縣令所能達到的程度,寡人不得不懷疑。”
衛熵逗弄着懷中的奶黃色小貓,似有所指道:“也許,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罷了。”
“你說什麼?”顏鈺詫異到了極點,“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寡人呢?”
“陛下可知道什麼人才能成為極陰之人?”既然顏鈺開始懷疑了,衛熵也只好一點點讓顏鈺接觸一些事實了,他打了個比方,“好比一個將死之人,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那必然吸收了陰曹地府的陰氣,比尋常人的陰氣重一些。”
“難不成,他死了很多次又回來了?”
“不盡然,不過,也差不多。”衛熵不打算和盤托出,便故意捏了下小貓的尾巴,一聲尖利的貓叫聲后,衛熵忽然鬆手,懷中的小貓沒命似的逃出去,衛熵便趁勢抱怨道,“哎,這貓果然跟二皇子一樣,不可久留啊。”
一語雙關,卻又正好提到了顏鐸,顏鈺聽了,果然順着話題說道:“他送你的?”
“是的陛下,今日午時他過來的,丟下這隻貓便走了,果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顏鈺冷笑一聲:“哼,他這是來試探你的,他想知道的都讓他知道便好了。寡人偏不走,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弄死寡人!”
“反正,您想走也來不及啊。”衛熵將身上的貓毛一根根摘下,吹到空中,百無聊賴道,“那些墮落彼岸花,受制於東洲的環境,還不能越過水擴張,一旦陛下離開東洲,那才是前腳剛踏出去,後腳便被包圍了。”
“你好像一點不擔心寡人的安危?”顏鈺有些不滿衛熵這輕描淡寫的態度。
衛熵卻笑:“擔心又能如何,這是陛下與卓縣令必須面對的考驗,不能讓外人插手,否則日後反噬起來,才棘手。”
顏鈺也笑:“要你何用,寡人回去便罷免了你!”
“老生常談,不怕,不怕。”衛熵笑嘻嘻合上水鏡,笑容凝滯在臉上。
夜風從天台鑽進來,打個捲兒,又調皮地沖了出去。
長發批垂在胸口,衛熵隨手向後撩去,自言自語道:“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的,卻是萬萬不能再做了,陛下,我在這裏,等您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