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名為“強取豪奪”(捉蟲)
午夜的沙漠邊緣,逐漸亮起兩行火光,火光伴隨着呼喊尋覓的人聲,逐漸向沙漠腹地蔓延而來。
沙漠腹地的某處,也燃燒着一堆不起眼的篝火,篝火旁,正坐着托腮發獃的卓植。
一個時辰前,卓植本打算一走了之,沒想到黑暗中的自己在邁出幾步后一腳踹上了一個包裹。
待他蹲下細細摸索之後,他才想起來,這單峰駱駝身上原本是綁着宮廷御用的筆墨紙硯和三日水糧的。
駱駝被殺時,這幾隻包裹自然也被卸了下來,此時被他撞見了,不知是否是天意?
於是卓植留了下來,跌跌絆絆拖着幾隻包裹回到了單峰駱駝的屍首處。
他摸到了水糧包里的火摺子,點燃了地上被顏鈺撕碎的中衣。
藉著微弱而短暫的火光,他在這荒涼的沙漠裏找到了幾根乾枯的樹枝,一併點燃。
跳躍的火光映着他被風沙摧殘了一整天的容顏,不見憔悴,只見迷惘。
他不懂顏鈺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所謂的子嗣,在他聽來只是一個滑稽之至的笑話。
可是顏鈺似乎很篤定,很志在必得,否則不會在他以死相逼后選擇了放手。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顏鈺再讓人像之前那樣偷偷跟着他的話,是不是他依然脫身無望了?
沉思着,不斷做着假設又不斷推翻所有的可能,最終,卓植還是得不出任何可以說服自己的結論。
時間一點點流逝,本就少得可憐的火堆因為沒有新鮮柴火的加入而逐漸暗淡了下來。
風一吹,火光搖搖欲碎,就像他無法落地的不安的心。
又過了一會,火光猛地一跳,轉瞬暗淡到了即將熄滅的地步。
卓植清新了過來,轉過身去,藉著微弱的光亮,打開了另外一隻包裹,取出了裏面的筆墨紙硯。
扶翠之前命人準備好的畫具還在駱駝身後不遠處,然而,卓植卻不打算使用那些。
他太累了,只想在這小小的避風處留下生命盡頭的作品。
他將質地上乘的紙張鋪展開來,手腳麻利地研磨、調磨,不到片刻,他已經準備落筆。
然而,就在這時,燒黑的樹枝間,那一簇孤獨的火光再次猛地一跳,隨後徹底熄滅。
卓植的世界又回到了一片漆黑,他看不到曙光,看不透來路,也看不見歸處。
他很快適應了這樣的黑暗,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微笑,提着的筆卻遲遲不肯落下。
很久以前,他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故事裏的畫者是位盲人,那時候他就想,既然盲人都能作畫,那麼他這個正常人為什麼就不能閉上眼作畫呢?
於是他像是跟自己過不去一般,每天晚上都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地下,一持續就是三年。
最後,如他所願,他磨練出了一手閉眼作畫的本領。
這些,只有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然而那個人,早已經遠嫁他處,再也不能追着他喊“弟弟給我來張畫像啊”,也再也不會有人從外面偷偷買回來兩根糖葫蘆,小心翼翼卻又興高采烈地跟他說“弟弟,你一根我一根”。
“姐,你在他鄉還好嗎?”
心念所動,卓植懸在空中的筆落下,重新沾了墨水后便開始揮灑潑墨。
黑暗中,一個眉眼嬌俏、幾分嗔怒、幾分寵溺的女子肖像便一氣呵成。
卓植盯着並不能看見的畫作,默默無言。
他相信自己活不長了,與其浪費時間去想不開心的事,還不如回憶回憶那些生命中的美好。
穿越來之前,他雖然也養尊處優,卻因為是家裏的次子而屢屢遭受大哥的排擠,最終他乾脆棄商從文,從美國某著名高校的商學院轉到了心理學院,悶聲不響地去研究心理學。
穿越來之後,他雖然依然是次子,卻有個無比溫柔的姐姐疼着他愛護着他,讓他明白這世上還有一種親情叫做溫暖。他太想念大姐了,他只恨,臨死前也不能再見大姐一面。
他只能留下這無助無望的念想,將這一切宣之筆端。
他不斷揮灑着腦海里洶湧而出的記憶,不斷在黑暗中留下他人難以企及的作品。
已經是凌晨丑時三刻,這座邊塞小城的白晝會因為初夏的緣故而來得早一些。
差不多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卓植卻根本理會不到這些,他的筆像是着了魔,畫完一張,又一張。
待到天邊已經微微發白時,他手中的空白畫紙已經只剩下最後一張。
他看着略微有些發青的天色,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顏鈺,最後一張,就當是兌現對你的承諾吧。”
“你希望我畫什麼樣子的你呢?”
“高高在上的你?”
“龍顏大怒的你?”
“邪惡微笑的你?”
“還是你不顧我的尊嚴侵犯我時那種痞痞的流氓嘴臉?”
“不,我都不畫。”
“你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你一次又一次把我籠罩在陰影中,對我而言,你就是陰影,是囚牢,是魔鬼。”
“顏鈺,我恨你!”
卓植的這一聲恨意,在清晨寂靜的曠野中,是那麼的微弱,那麼的無力。
恨又何妨?顏鈺是帝王?誰能忤逆?
罷了!
卓植苦澀地笑笑,筆尖微微着力,手腕開始扭動。
在天邊終於跳出第一縷陽光時,卓植完成了最後一幅畫,一幅名為“強取豪奪”的畫。
畫面上有大片的留白,畫面偏右側畫著一個桀驁不馴的背影——高高的冠冕,華貴的朝服,霸氣側露的身姿,無一不彰顯着帝王的風範。
君王的身後,是拉伸到畫面最左端的陰影。
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到陰影里那個謹小慎微的臣子。
臣子就像一團不存在的墨色,無聲無息,被陰影所籠罩,沒了自我,沒了尊嚴,沒了表情。
畫完這幅畫,卓植將所有畫卷收起,一併放進包裹里,留在了駱駝身旁。
他俯下身去,扛上僅僅夠他吃喝三日的食物,向著紅日初升的東方,踏上了生命最後的旅程。
在這萬籟俱寂的曠野中,在這晨曦微芒的天空下,一個身穿金色朝服的男人正站在慘死的單峰駱駝前,手中捧着一張着墨有力、構圖別緻的畫卷。
畫卷上的男人有着足以威懾天下的剛毅側臉,僅僅一個側臉,一個挺立的身影,便足以描述這個男人的身份。
這是當朝帝王——顏鈺,卻也是昨晚那個險些暴走的情緒失控者——顏鈺。
顏鈺細細看着這幅畫中大片的留白以及那一塊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
漸漸地,他的神色開始發生變化,他從最初的欣賞和讚許慢慢地變得憤怒和難堪。
他一把將畫卷摔在地上,俯下身去,將包裹中剩餘的畫卷一一打開,試圖找到一點不一樣的作品。
“難道寡人留給他的只有陰影嗎?難道寡人明明應該日理萬機卻還是因為大祭司的一句話不遠萬里來找他,卻只是成為了他的陰影嗎?難道給寡人生孩子就是這麼恥辱的事情嗎?”顏鈺怒吼着,打開了第二幅畫卷。
畫卷上,那個明眸皓齒待字閨中的閨秀正依靠在欄杆上,她的嘴邊揚起一抹溫柔的淺笑,她專註地看着欄杆外草地上戲耍的小男孩。
顏鈺忽然怒喝一聲,一把將畫紙撕了個稀爛。
顏鈺再去看其他的畫卷,是她,又是她,還是她!難道這個該死的卓植是因為心裏有了這個女人才對他拒絕得這麼絕情嗎?
顏鈺不想再看,他將剩餘的畫卷齊齊拋向空中。
憤怒已經無法表達他此時的情緒,然而空曠的沙漠卻令他無處發泄。
他只能板著臉,沿着駱駝周圍的痕迹尋找起來,試圖找到卓植離去的方向。
等他找到卓植,他一定不會再顧忌卓植的想法,一定要強取豪奪,這可是卓植自己在畫卷里白紙黑字寫下的請求,他要是不這麼做,豈不是辜負了自己背負的罵名?
他要找到這個該死的男人,這個本該屬於他的男人!
可是遍地黃沙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的足跡,顏鈺找了半天,直到日上三竿。
最後,他終於氣餒,他枯坐在駱駝身邊,手指關節被握得咯咯作響。
當扶翠踏破布鞋,領着浩浩蕩蕩的人馬找到了顏鈺時,已經是正午時分。
顏鈺微眯着眼,看着不斷擦拭着冷汗的扶翠,罵道:“飯桶!去找!”
扶翠自然明白要找什麼,卻還是堆着一臉的笑,輕聲細語道:“陛下,您先吃點東西喝點水,您可是萬尊之軀,何苦在這風沙里受罪,您先回去等着吧,啊?奴才一定會找到卓縣令的。”
顏鈺冷冷斜了扶翠一眼:“就憑你?”
扶翠老臉一黑,無地自容,卻還是要積極地陳情表:“陛下,老奴雖然腿腳不似從前利索了,可是這顆心還是熱的,這雙眼還是亮的。奴才為了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找到卓縣令誓不罷休!”
顏鈺沉默起身,負手而立:“傳佑君,寡人自有主張。”
一聽到“佑君”兩個字,扶翠的臉頓時嚇得煞白煞白的。
他戰戰兢兢回道:“陛,陛下……”
“嗯?寡人看你是越來越會當差了,說個話吞吞吐吐的,不想活了么?”顏鈺不耐煩地罵道。
扶翠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只得硬着頭皮據實以答:“陛下,昨夜您不見了之後,大將軍便衝出來尋您了,也許是奴才晚出來了幾步,也許是大將軍走錯方向了,奴才一直沒有遇見大將軍。”
顏鈺忽然微笑起來:“你是說,佑君他,不見了?嗯?”
這帶着笑意的聲音,讓扶翠嚇得整個人一個激靈跌坐在地,愣怔了片刻之後,扶翠一把抱住顏鈺的褲腿哀哭道:“陛下,陛下饒命,奴才真的不是故意將大將軍看丟的,陛下~”
“滾!給寡人馬不停蹄地滾!”顏鈺怒吼着,一腳踹開哭得梨花帶雨的扶翠,頭也不回地向著東南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