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蘇岫

5.蘇岫

七月首秋,正值午時,垂懸中天的日光逐漸轉熾。

鳳朝民風開放,女子並不約束於閨閣之中,男女之防也比較開明。即便現在四國分治,政治經濟發展各有不同,但就對女子來說都是十分寬容。

上街販貨,農牧耕織,甚至於私堂中傳道授業的都不少見女子。

一支琉花簪掂在修長白皙的五指中,那一抹七彩琉璃光雖不是絕頂的好,但也自有一番別緻。老闆娘見面前女子雖然衣着尋常,但樣貌不俗,自然是不遺餘力的介紹,“姑娘瞧着這支琉花簪如何?”

女子又細細瞧了幾眼,很認真的點頭,“不錯,挺好看。”

見她似乎不掩喜愛,老闆娘更是招呼殷勤,“這琉花簪製作工藝精巧,材料也稀罕,帝都的名門淑媛都愛戴這個。況且這支簪,我可打包票全鳳朝獨一份。”她信誓旦旦的說,朵雲軒的字號遍佈四國皇都,所銷的玲瓏珍品確實是頂好的。老闆娘的聲音又低了幾分,一本正經的對女子說,“做這支簪的匠人曾經可是供職於皇宮,手藝那絕對是一等一的。”

女子把玩手中琉花簪,眸光輕抬,唇畔一點笑意淡淡,老闆娘心頭微窒,似被眼前艷光所攝,饒是她過往迎來招呼過多少鶯燕佳人,卻全都不及面前絕色。

“那就這支吧。”她微微一笑,將琉花簪遞還給老闆娘,七彩流光和她凝脂肌膚相映,也不知哪個更好看。

剛走出朵雲軒,就從側旁竄出一道瘦弱身影,一頭撞上她的腰際。那人並未有多大力氣,只是撞得她微傾了下.身。

那人佝僂了身子鞠了一躬算是道歉,腳下步子不停,人如泥鰍般一滑便沒入了午市人流中。

女子不以為意的走了兩步,忽覺不妙,一手探向腰際,果然錢袋被那人給順走了。她毫不猶豫的返身追入人群,任是那偷兒腳下飛快,她還是不費力氣的盯住了她。她並沒有直接上去逮了她,反而遠遠跟隨,從人流攢動的街道到一處人跡罕至的窄巷小路。

女子飛身躲在一旁高牆上,看那偷兒捧着她的錢袋走到巷道深處的一間木屋前。屋前支着一張躺椅,有個男子睡躺在上面,見那偷兒戰戰兢兢的捧着錢袋上前,一骨碌的坐起身子,劈手奪過那隻錦繡錢袋,粗魯的解開系扣倒出裏面的錢,不過區區五分銀子。

“媽的,就這麼點,你讓老子吃什麼?!”他一掌摑向偷兒,將她掀翻在地,像是那掌力道極大,打得她半晌爬不起來。

“我,我還可以再去偷。”雖然那聲音輕若蚊蚋,但高牆上的女子卻聽得清楚,那偷兒居然是個小姑娘,瞧那瘦弱背影雜亂的頭髮,真是雌雄莫辨。

“你個晦氣貨,掃把星!”男子並不聽她解釋,操起擱在屋門前的一根火棍,不由分說的就往她身上招呼。她不敢爭辯,也不敢呼救,她知道一切所為都將是徒勞,反而會讓那人更加兇狠。她唯有將身體盡量蜷縮起來,只在心中期望時間快點過去。

預期中的痛楚並沒有來,她偷偷從臂彎中抬眼,看到一身紫衣的她站在自己面前,背影纖美,一頭長發如流瀑飛墜,她轉頭低望過來,只是一眼,她便記了她一生。

“哪裏來的多管閑事的臭丫頭!”男子嘶聲低喝,眼看着面前女子單手擒握住火棍,任他如何抽曳,都拽不動一絲一毫。

“施暴凌虐未滿十歲的孩童,按鳳朝刑律應行鞭笞一十五下。”女子話還未說完,那人已經叫嚷開來,“你瞎了眼嗎?這臭丫頭都十三了,況且我的女兒我怎麼打管你什麼事兒?”

“你是她女兒?”女子側眸望向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孩,雖然她臉上沾了污垢又滿身狼藉,但隱約瞧着也是個清秀麗人,與面前一臉橫肉的男子哪有半分相像?

那女子忽然跪在她的腳下,一手拽了她的袖袍衣角,低聲哀求,“小姐,請救救我,我只是被她買來的,並非他的親生女兒。”說著說著便是淚如雨下,“她一直逼我去偷錢,不給我飯吃,還打我,小姐請您救救我。”

“你個臭丫頭!”男子怒目圓睜,抬腳就想踹向她的肩頭,紫衣女子卻飛起一腳踢向他的膝彎,將他撂翻在地,一腳踩在他胸口上。

“既然是你買來的,那這姑娘我便向你買了。”她說著就從衣襟里掏出一枚金葉子捏在指尖,往男子面前遞過去幾分。

男子想撐地起來,卻未料到那女子看似纖弱,力道卻極大,踩得他根本動彈不得。瞧着那一兩黃金,心中微動,有些心癢,但卻按捺了下來,他將頭一瞥,故作不屑道:“我的寶貝女兒怎值這點錢。”那死丫頭是他的搖錢樹,他哪會輕易脫手,不狠狠敲詐一筆他是絕不會賣的。

“哦?”女子眼睛半眯,眸光中閃過狠厲,腳下更重了幾分力道,聲音緩緩的一字一字說道,“即便現在我踩斷你的肋骨,帶了她離開,你以為你能奈我何?”

男子被她踩的幾乎喘不上氣來,只覺面前女子美如神女,卻狠似羅剎。

眼見她腳下又用了幾分力氣,他好似真聽到自己肋骨嘎吱嘎吱發出幾欲摧折的聲音,忙道:“我賣我賣,您高抬貴腳,別踩了!”他忙從衣襟里掏出一張粗糙的宣紙遞給女子,她接過展開后看了眼,又望向那個跪坐地上,神色惘然的女子,問道:“你叫陳翠兒?”女子怯怯的點了點頭。

紫衣女子滿意的鬆開了腳,將那片金葉子丟在地上,返身扶起了陳翠兒。那男子捧着一兩黃金從地上爬起樂不可支的放在嘴裏咬了咬。

紫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隨手將火棍一擲,普通木頭棍子卻如鋼煉,一擊打中他的臂膀,男子只覺一陣催筋斷骨般的疼,手臂彷佛斷了般,他痛得冷汗涔涔,跪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待痛意漸過,再抬首時,那兩人早已沒了蹤影。

曲江樓在北齊非常有名,不僅因為它佈置雅緻,佳肴美味融南北所長,更重要的是曲江樓的老闆娘,一個風情萬種的美人兒。

四樓雅廂里,陳翠兒盯着一桌玲琅滿目的菜肴,很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只覺肚中飢火難耐,都快將人整個燒穿。

“在我這不需拘謹,吃吧。”紫衣女子拾筷,挾了一塊芙蓉鴨到她碗中,目光溫和,與方才她所見之冷冽簡直判若兩人。

“我真的可以吃嗎?”她啜囁道,頗有些不安的縮了縮脖子。

“恩,真的可以。”她的話中帶了些微笑意,如五月暖風吹入簾瓏,溫軟了人心。

飢餓終於戰勝了忐忑,她拿起筷子扒起吃食,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菜,她真怕這輩子再也吃不到了,想着一定要多吃點,日後就算吃不到了也能有所回味。

“不急,你慢慢吃。”女子見她吃的差點噎住,忙起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

“喲,這是哪兒來的小姑娘,怎地如此好福氣,讓主人親斟茶湯。”女子慵然聲音從珠簾風屏後傳出,酥酥然又寂寂然。

陳翠兒被那聲音吸引,連吃都忘記了,抬頭看去,只見那紅衣深襟的女子手中搖着一柄紈扇,另一手拎着個鶴頸長壺款然妙步的朝兩人走進,那眉眼生的極是嫵媚,胭脂濃烈,更襯的整個人彷佛花中瑰仙般。

“將離,你別嚇着她。”女子笑斥她一句,目光卻凝在她手中酒壺上,滿屋子的濃油醬香依舊無法蓋去那幽幽一縷清冽酒香,“潁州大麴?”這可是南國名酒,以前鳳朝江山一統的時候,南北通貿便捷,北地的人很容易便可嘗到此美酒,可是自四國分治之後,這南國佳釀就鮮少在他國出現了。

“主人好酒品,一聞便知。”將離上前為她面前空杯斟滿香酒,她舉杯麵前,雙指捏着杯沿,目中笑意更深了幾分,“喲,還是最烈的那種。”潁州大麴又分甘清烈三種,普通人喝甘酒,嗜酒者愛清酒,唯這烈酒不是常人可飲,那二口可就能醉人,只是烈酒的味道勁頭卻是最得潁州大麴精髓。

“還是我家將離知我心意。”她目光斜眺,眼中似橫成春水,那一顰一笑遠比那香酒更加醉人。

陳翠兒見面前兩個絕色美人言語往來調笑,只覺得美不勝收,連飯都顧不得吃了。

“這丫頭是主人從哪兒拾來的?”將離把那陳翠兒上下細細打量一番,陳翠兒自知一身臟污原就不能入眼,此番被將離如此看着,心下越發窘迫,不由將頭更加低垂。

“隨手救來的一個孩子,你且看看有沒有哪家夫婦沒有子女,可收留她。家事殷實點最好,但人定要可靠老實。你若得空閑也可以替我去看看她。”她如此周道的將她去路都安排好,或許往後真能一生順遂,不用再顛簸周折於各色販夫手中,她原該興高采烈的叩謝她的再造之恩,可鬼使神差般的,她覺得人生並不該就此。

她突然從椅上站起,一下跪在了桌旁,“陳翠兒願意追隨小姐,請小姐收留我。”弱氣的女子,語聲鏗然,目光堅毅,灼灼望向坐在桌案后單手舉杯的女子。

“跟着我做什麼?我身旁不缺伺候的人。”紫衣女子眸光微斂,眼中卻似有光掠,她漫不經心的笑,一口飲盡杯中香酒。

“我的命是小姐救得,我願此生赴湯蹈火,以命相酬小姐救護之恩。”說罷,她伏地重重三叩首,抬首時神色莊重,那眼中決然光芒讓將離也不由動容。

紫衣女子並不說話,目光偏轉落在窗檯之外,彷佛對她的熾烈之心毫無反應。將離卻走上前,附身微傾,手中紈扇玉柄挑起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抬頭望住自己。

“你會什麼?你又能幹什麼?識字嗎?女工琴書呢?舞樂詩畫呢?”她幽涼目光,讓她心頭熾火慢慢將息,她悲哀的發現自己就算想以命相酬,也沒那本事,她真正是一個百無一用之人。

“我叫鳳洳是,既然你願意追隨我,也該知道我的名字。”那悠然語聲彷若天籟,陳翠兒怔怔看她走到身前將自己扶起來,她有些瑟縮的往後退了退,她知道自己渾身臟污,可她卻渾不在意,是她抱着自己離開那個此生難忘的惡魘之地,是她親手為自己拭凈雙手,讓她覺得原來被人關心愛護是如此溫暖,捂的人心都快化了,恨不能就此沉溺。

“以後你不再叫陳翠兒,我們喚你蘇岫可好。”

去名更姓,她要她斷去曾經的所有過往,換她一個重新的未來。

蘇岫……蘇岫……這便是她的新名字了。

“好。”她諾諾點頭,心中既忐忑又高興,更多的是對未來嶄新生活的期待。

“這份賣身契,你自己毀了吧,留着也無用。”鳳洳是將那薄薄一張紙遞到她面前,她感激接過,又想跪下,鳳洳是卻一把將她托住,笑斥她,“你就是膽子太小,以後在我身邊做事,需得膽氣滔天才成。”說罷,還不忘斜覷了身旁打着紈扇的將離一眼,“可多學學將離,不過不急,來日方長。”

“哎呀,這話說的,倒是顯得我很無法無天似得。”將離杏眸圓睜,粉頰生嗔,這美人就連抱怨時都是美的。

蘇岫被她一襲話逗笑,以前總是厭憎自己的命運,如今想來老天如此安排,是不是就為了今日的遇見?

“以後你便跟着將離學習,你有一年的時間,此間你若受不了苦可自請離去。如若教你的你學不會……”她頓了頓,目光肅然望住蘇岫,一字一字緩緩吐出,“我身旁不留無用之人。”

“蘇岫明白!”她端端垂首,手中一紙薄書被她幾乎揉碎,從此,一生追隨,絕不言棄。她在心中鄭重告訴自己。

“算是見面禮,這支琉花簪送你罷。”她聲音復又軟下,白皙修長的五指上托着一支流光四溢的珠簪,遞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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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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