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喋血
?老皇帝蕭延祀故去,上京的契丹貴族們蠢蠢欲動了一陣,很快發現皇太后完顏珮手段老辣,而新皇帝蕭邑澄跟着父親馬上征戰,也不算文弱,兩人合力,很快擺平朝局,壓制皇帝暴卒的流言,蕭邑澄順順噹噹地登上了皇位,而由太后輔政。
大夏太后的輔政,連那遮蔽的帘子都不用,太后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邊,攥著兒子的手,對下頭一干大臣說道:“先帝崩殂,我心裏難過得很,只是皇兒還小,不能不咬着牙陪他把大夏的國事處置好。先帝與南邊晉國交好,我也是贊成的,不過晉國的漢人姦猾,也不能盡信他們去歲說好進貢三十萬匹絹,他們得知先帝駕崩了,就開始推三阻四,不肯履約,我尋思着,怎麼也得好好揍他一揍,叫他把絹吐出來才是!”
說到要打仗,自然分成了兩派,有言辭激烈,稱要報復的,也有期期艾艾,覺得不宜用兵的;有有禮有節,好言勸說的,也有不以為意,言語傲慢的。太后完顏珮鳳目一掃下頭朝臣,笑道:“不急,慢慢議就是。”
新皇帝蕭邑澄不大理解,退朝之後,陪着母親在後苑繞彎兒,悄聲問:“阿娘是真的要打仗?南邊現在實力也頗不弱,又是春日吃飽了的時候,我們打過去,不佔便宜啊!”
完顏珮微微地笑着,拂過御園的春柳,又看了看含苞的杏花,贊了一回春光,才扭頭看著兒子說:“外頭的仗不急,急的是家裏頭的仗!不過,家裏頭打仗給人笑話,只能以打外頭仗的名義來打。今日朝堂上,誰和咱娘兒倆不對付,誰大約懷着異心,誰想踩我們頭上,誰話不中聽卻是忠心……你可看出來了?”
蕭邑澄恍然大悟:“原來阿娘是試探他們?!”
太后完顏珮伸手扯下一條柔柳,把上面嫩綠色的新葉和鵝黃色的初花全數摘了下來,丟了一地,笑道:“嗯,你把覺得討厭的、該死的人,都寫下來,阿娘幫你收拾他們!”
蕭邑澄不知如何作答,猶豫了片刻,他的母親已經轉過頭來,目光凌厲得像冬天的冰凌子:“你是聽不懂,還是不願做?我為你不被廢黜,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還把自己作踐成了寡婦。要是你還不知恩,我也白養活你了!”說罷挑了挑眉,頓了片刻又道:“你弟弟海西王就藩已久,我甚是想念他。你發旨叫他回上京瞧瞧我吧。”
蕭邑澄如雷轟頂似的,說話間已經是汗出如漿,背上的春衫都濕透了。太后回頭輕蔑地瞥了他一眼,道:“他是個聽話孩子,叫來,就一定肯來的。”
“是……”蕭邑澄嚅囁着,緊上幾步追上母親的步伐,陪着看御園裏的迎春、連翹、早桃,好容易看見母親頰邊的肌肉放鬆了,露出了舒展的表情,才陪着笑低聲說:“阿娘深謀遠慮,給兒子的教誨自來就沒有錯過。兒子想,太子妃去得早,良娣又是小官家的女兒,上不得檯面。皇后么,還是選舅家的女孩子合適。若說個性和順,又聰明識時務的,也不必重新去找……”
完顏太后“噗嗤”一笑,回頭點了點兒子的額角:“你就是想要阿雁!”她側着頭想了想才說:“按我們契丹的風俗,收繼婚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到底是先帝的人,上來就冊皇后,怕有人說閑話。”
皇帝笑道:“怕他說怎地?阿娘難道沒法子收拾他們?”
完顏太后愈發開心,笑道:“是不怕。”她似是想了想,才說:“那不能急。”
她能首肯,蕭邑澄已經笑逐顏開,點頭如雞啄米似的:“兒子能等,兒子能等!本來父皇國孝未過,也要二十七月後再冊封皇后妃嬪,這麼長的日子,慢慢等也不急!”
他說不急,而猴急之相溢於言表,換得了皇太后一聲冷笑:“不是等國孝,是等我察看她,也察看你!至於什麼二十七月守孝這種事,漢人們搞得花樣極多,我們契丹人,何必跟着學這些么蛾子?我是契丹的女兒,是仙人乘白馬青牛相會的後代。就算在這上京,我的心也永遠是草原上頭女子的心!”
蕭邑澄登時不敢說話了,唯唯諾諾地只敢點頭稱是。
卻說青鸞宮裏,完顏綽依然是一身服孝的素衣,百無聊賴的時候,刺繡、畫畫、寫字、讀書都可以打發時間,低頭久了,也悶得難受,恰好阿菩進來笑道:“主子,今兒宮裏大宴,太后特別說,請主子一道去。”
她是先帝的嬪御,因着先帝過世突然,還沒有得到“文妃”的封號就寡了,這會兒去赴宴,也不知道算是什麼身份。但完顏綽思忖了片刻,便大大方方笑道:“好,赴宴不宜服素,裏頭白裳,外面深青色袍子,備上吧。”
晚宴設在皇后的玉華宮裏,裡外只用一道屏障隔開,外頭是朝臣,裏頭是朝臣們的家眷。完顏綽從後頭門進到玉華宮,覺得兩旁擺的插屏較以往多,而且都換做不透光的雕漆屏,紅黑相間,甚是莊重。她步伐遲滯了片刻,但想着“既來之,則安之”,若有劫難,本也逃不過,倒也就平靜下來,上前笑吟吟給太后問了安,四下一顧,笑道:“玉華宮好是好,畢竟和陛下的宣德殿分前後陰陽,地方狹窄了些。倒是東側的紫宸宮,又大,又尊,離宣德殿和前朝又近,還適宜些呢。”
太后笑了笑,親昵地點了點完顏綽:“先帝屍骨未寒,我一時還捨不得。不過,紫宸宮地方寬敞,皇帝若肯孝敬……”目光瞥瞥了外頭。
完顏綽這個馬屁拍得到位:皇后的宮殿,無論是寬敞度,還是地位,都遠不及太后的宮殿。更重要的是,紫宸宮的位置獨立,和前頭北院、南院的中樞之地離得近,太后若想避開皇帝單獨發號施令更加方便。因此太后對完顏綽這個侄女越發和顏悅色。
酒過三巡,玉華宮裏外一片熱鬧,少頃烤羊肉呈遞上來,渾豉、蔥白、蓽茇的香味散發開來。太后完顏珮端起酒盞,漫步到了外頭,隔着屏風,能聽見她雍容的聲音響起來:“今日原是先帝終七之日,這一個多月來,我茶不思飯不想,念着先帝的種種好處,夜不能寐,寐不安寢。各位都是先帝篤信的臣子,想來也與我一樣的。”
她的尾音篤定中帶着些哭腔,大約捧着酒杯還在抹淚。外頭的大臣們,多半是掌權的契丹皇室和貴族,見太后一個孤孀婦這副模樣,少不得真情假意地都要哭泣兩聲,念兩聲“先帝去得早,臣悲痛欲絕”之類的套話。
完顏珮大約捧起了酒杯,只聽得下頭也是一片觥籌之聲,俄而,她的聲音響起:“各位,為先帝再干一杯酒吧!”
“滋溜”有聲,彷彿還有人在啜泣抽咽。
太后又提了提聲音:“我看諸位臣工,與先帝感情實在深厚。先帝即將下葬,按我們契丹的風俗,心愛之物都要隨葬。各位既然不捨得先帝,就到地下去陪伴先帝吧。”
金屬的酒盞“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完顏綽心肝兒一顫,旋即看見那一面面朱紅與亮黑相間的雕漆插屏挨次被推倒在地,插屏后原來佈滿了手持刀劍的侍衛,殺氣騰騰地把鋒刃指向大殿裏外所有的人。
後殿的大臣家眷,有尖叫出聲的,也有捂着嘴冷汗直冒的,更有兩個話都說不出來,“咕咚”就躺倒了。而前頭只聞動靜,怕是更加劍拔弩張。偶有兩個結結巴巴在問:“太后……這……這是何意?”然後聽見完顏珮慢悠悠的聲音:“咦,各位求仁得仁,到地下伺候太宗皇帝,不好么?”
“噗嗤”“噗嗤”兩聲,大約是刀刃割斷了喉嚨,隨後聽見鮮血噴濺,聽見沉重的屍身驀然倒地,聽見其他人牙齒格擊的動靜。
少頃,太后完顏珮用手絹擦着嘴角的殘酒,重新回到了後殿,身後跟着的皇帝蕭邑澄已經臉色慘白,嘴唇哆嗦,亦步亦趨撇着腿跟着進來。外頭大約是一片地獄,金屬碰擊的聲響齊作,死得不那麼痛快的人發出慘烈的痛呼和呻喚。血腥味從屏風那頭傳進裏面,慢慢的,赤紅的鮮血也淌了過來。太后皺眉道:“這玉華宮還是設計得不好,趕明兒要和漢人學學怎麼修築房屋殿宇。”
後殿的人驚怖萬分,抖索着看太后淡定地自語着,兩旁是虎視眈眈的刀斧手,高舉的刀鋒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契丹的女子到底是馬背上奔馳的悍女,終於有幾個看着外頭滲進來的鮮血嚎啕起來:“我家夫君做了什麼?太后要殺,何不連我們一塊兒殺了?!”
完顏珮抬頭打量了說話的那幾個,笑道:“你們的夫君為先帝殉節,多麼榮耀的事!你要想殉節,我又不攔你。不過這地方我還得住幾天,只能麻煩你回去自戕。”她打哈哈一般,上座后取解手刀割了羊腿上一大塊肉,靠近骨棒的地方尚流着血絲,肉嫩得呈現出誘人的粉紅色,香氣撲鼻。完顏珮一點矜持都沒有,用刀尖戳了肉慢慢吃着,吃了大半,才抬頭說:“憑什麼我一個人當寡婦?你們也該陪陪我才是嘛!”
“自願”為先帝“殉葬”的,都是這段日子叫太后不痛快的皇族、貴族和大臣。既然是異己,掃除掉是一石二鳥的事。太后完顏珮既果敢不怕人言,又掌控着禁中乃至皇城的軍事實力,那麼,就是做再罪惡滔天的事,所有人也拿她沒有法子。
大宴結束,玉華宮又落入一片令人心寒的茫茫中,唯有太后不疾不徐,還在那裏吃她的羊肉。
完顏綽心跳得異常,害怕到一定份兒上,反而有一種亢奮,見太后吃完一大塊羊肉,四下尋着什麼,便上前為她重新倒了一盞奶酒。
完顏珮利刃似的目光轉向完顏綽——聰明而無情的先帝妃嬪,把自己兒子迷得七葷八素的,自然是潛在的威脅。完顏綽卑微地躬身下來,低聲道:“阿娘,若是嫌吃得膩了,還有冰酥酪備着。”
完顏珮挑眉道:“你叫我什麼?阿娘?”切肉的解手刀平着端起了完顏綽的下巴,帶着肉香的刀尖輕輕頂在那柔嫩潔白的咽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