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2.12
?完顏綽得到了耶律延休那裏飛馬傳來的戰報:
由於城裏反戈,并州被很輕易地攻克下來,李維勵自裁于軍前,城中百姓歡聲雷動。
耶律延休又立刻飛騎往洛陽方向,正面突襲正在雪泥里艱難跋涉的洛陽軍,抵抗雖慘烈,仍然生擒趙王,斬殺近萬的洛陽軍,
餘下的洛陽軍隊在領軍將軍的帶領下,狼狽地班師回洛陽,雖然是撤退,戰得倒也勇猛。
耶律延休回到雲州,完顏綽帶着皇帝親自來轅門迎接他。耶律延休從馬背上跳下來,叫人把繩捆索綁的趙王丟到蕭邑灃面前,笑道:“給太后和陛下獻禮!”
完顏綽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趙王,命人收拾了一個營帳把他看起來。剛贊了耶律延休幾句,突然覺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再仔細一看,那件貂皮斗篷上的長毛有些黏在了一起,她伸手一捻,黏糊糊的,手指上一片暗紅。
“延休,你受傷了?!”她驚呼道。
耶律延休笑道:“肩膀上中了一箭,離咽喉和心臟老遠,沒大礙。”
完顏綽嗔怪道:“流了這麼多血,怎麼沒大礙?!進營帳,我瞧瞧!”不由分說把他推了進去。
算來已經打了好久的仗了,從秋季起,到如今冰消雪融,草原上的殘雪之下有了些細茸茸的綠意。耶律延休被推進了完顏綽寢卧的帷帳,裏頭不僅大,而且佈置精潔又不奢侈,四面暖絨絨的絳紅色細毛氈,地上鋪着一層防潮的狼皮,狼皮上又是柔軟的潔白羊毛皮,矮案、枕屏、絲綿的錦被綉褥……彷彿間飄着一股幽香。
耶律延休推辭的話一下子咽到了肚子裏,默默地坐下來,享受太后御幄里的溫暖舒適。
“傻坐着做什麼?”完顏綽翻出藥箱,對他嗔笑道,“解了衣服,我瞧瞧傷。”
耶律延休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大概帳營里太溫暖,竟然覺得口乾舌燥。完顏綽見他一邊笨拙地解斗篷、解戰甲、解裏頭的棉袍,一邊舔着嘴唇,臉色發紅,便揚聲道:“阿菩,端奶茶,再叫宮女打點熱水進來。”
阿菩依言伺候着,東西齊全了,她看見完顏綽一個眼神拋過來,於是和另一個宮女一起,“不知趣”地杵在營帳里,毫無出去的意思。
耶律延休的箭傷並不像他說得那麼輕微,揭開胡亂包紮的白布,露出一片膿血,仔細看:肩膀之下的柔軟皮肉上,鑽着一個深深的洞,皮肉翻卷,還在滲膿。完顏綽驚呼道:“怎麼會這樣?”
耶律延休貪看她仔細湊過來觀察傷勢的側臉和露出的一截脖頸,還有脖子上毛茸茸的碎頭髮,只覺得呼吸都停滯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大概是箭桿上的竹刺扎進去,一時拔除不盡,還留在皮肉里——不過也不打緊的,這樣冷的天,又噴了烈酒……”
完顏綽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他自己真是粗糙得不行!意氣勃發,滿不在乎,連一直在發低燒都沒有發現!她心裏沉了沉,先用藥酒小心地浸潤了傷口,耶律延休痛得顫了一下,但仍然挺直身子堅持不動彈。擦掉膿血,箭傷附近的肉有點發紫,完顏綽又是心沉了沉,先塗了些金瘡葯,又問:“這傷怎麼得的?”
耶律延休道:“和洛陽兵正面交鋒的時候,不是想着要活捉晉國那個趙王嘛,叫人在兵陣里沖了兩遍,雖然有重甲,但是沒提防有冷箭。不過,總算給我拿住了!”還是喜不自勝的模樣。
完顏綽不由責怪道:“趙王是個什麼東西?值得你這樣用命去拼?他要頑抗,直接一陣箭雨發過去,死的活的都是看上蒼給不給命。”
耶律延休不禁有些委屈的模樣,剛剛興奮的高聲變低了:“我是想着……活捉了趙王,可以和晉國方面談……”
“談什麼?”
“和談啊,談土地他們不肯給,那也可以談歲幣,還可以一個人換一個人……”
完顏綽當然懂“一個人換一個人”的言下之意,可是想着他的傷,居然一陣陣眼眶發酸,淚意忍不住的時候,她握起拳頭在他沒有受傷的另一邊肩膀搗了一拳頭:“你怎麼這麼傻?”
耶律延休做錯了事情一樣,變得訕訕的,也懨懨的,低着頭說:“我知道自己不如王葯聰明,我只能靠這一顆忠心,盼着太后垂青。”
完顏綽吸溜着鼻子,想對他笑,可終於哭了出來,哭得耶律延休手足無措。完顏綽說:“你真的是傻!你是我們這一方最重要的將領,南邊的戰局還得靠你指揮。你怎麼能不愛惜自己?!……王葯回不回來,要你去換么?”
耶律延休慌得直敲自己的頭,好一會兒聽見完顏綽呵斥道:“亂動什麼?!”她收了眼淚,氣哼哼的樣子,卻溫柔小心地把藥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又細心地一道一道給他裹好,把外頭衣裳穿好,最後道:“御醫會過來給你診脈,他叫怎麼治,就怎麼治;他叫吃什麼葯,就吃什麼葯。你要是敢不聽話,我就……”
她抬起一雙眸子——她的眼睛,是一雙修長而尾梢略上揚的鳳目,有着濃密的睫毛和明亮的目光,有時候嫵媚,有時候嬌俏,有時候威嚴,有時候陰狠,有時候目空一切,有時候又慈悲無邊……她此刻帶着淚光,睫毛濕垂下來,上揚的銳色隨着垂落為悲憫。她嗔怪的話語自然帶着嫵媚:“……我就再不瞧你一眼了。”
耶律延休急忙道:“我聽話!”急迫中手一揚,觸到她的手,他觸電似的,可是又不忍心躲開,手指尖兒顫巍巍的,頑皮孩童試探新鮮玩意兒似的,假裝不知道一樣又探過去,碰到完顏綽的手指,抖了抖,頓了片刻,又不屈不撓往上挪了些。
完顏綽一聲不吱,突然,帳門一揭,一個圓臉蛋的小姑娘裹在一身毛茸茸的皮毛里,邁着小短腿走了進來,一進來就喊:“阿娘,阿娘!”
耶律延休手一抖,幾乎要背到身後,他也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帳幄里不僅有他和完顏綽,有剛剛進來的小公主,還有兩個宮女背倚着帳壁不錯目地瞧着他的做派。戰場上無所畏懼的男兒,頓時渾身像燒起來一樣,尤覺得兩頰和耳朵滾熱,所幸是現在風吹日晒的比以往黑些,大概略略壓得住面上的緋紅。
小公主蹦蹦跳跳進來,歪着頭笑一笑:“阿娘,這個是我阿爺嗎?”
這一問,完顏綽的臉都要紅了,急忙道:“胡說八道,有亂認阿爺的嗎?給耶律叔叔問安!”
“哦!”阿芍失望地瞥瞥耶律延休,問了好之後依偎着母親站着,一雙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耶律延休的臉,微微笑的時候,頰邊陷下去兩個酒窩,看着可愛極了。耶律延休的理智這時候才回來了:這小公主長得好像王葯啊!他們三個已經骨血相連,顛仆不開了。他剛剛原本就是奢望,此刻雖然稍微有些黯然,還算能夠自我開解,急忙道:“臣話多了,影響太后和公主休息,是該告退了。臣瞧着晉國有和解的意思,若是他們不肯和解,臣就再次發兵揍他們去。太后只管放心安枕!”
完顏綽給他的話說得笑起來:“甚好!你好好休息,好好聽御醫的話,等傷好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功業。”
然而,御醫很快密奏過來,耶律延休的箭傷,因為帶入了鐵鏽,傷口處理得又粗糙,膿創已經很深。如今內服外敷的葯都在用,但是他已經發了那麼久的低燒,只怕要聽天由命了。
耶律延休受傷,完顏綽真心打算議和了。真定府傳來的消息,晉國皇帝咳疾反覆,又下旨命他一個才十三四歲的庶弟兼理汴京府尹——也就是在立儲君了。“往壞里說,他打算一死殉國;往好里說,他也堅持不住了,沒有信心了。”完顏綽在作為朝堂的奚車裏說,“前日又是月食,大約也是上蒼示警:仗,不能再打了。”
不出所料,晉國的使臣跋涉到雲州的郊外,於太后皇帝的大營前謁見了完顏綽。
此時,是草原上的早春,綠茸茸的新草使得草原一片嬌嫩的新綠,剛剛產下的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吸吮着乳汁,廣闊的天宇上飄着一大團一大團的雲,悠揚的牧歌不時響起來,在雲州的山嶺間迴響。
使臣得蒙召見,到太后的奚車前叩首問了安。來的有十來個人,完顏綽在奚車的紗簾后一個一個地打量過去,但最終還是失望了。此刻,阿芍偏偏不識趣,爬到她身邊,湊過去輕聲問:“阿娘,這裏面哪個是我阿爺啊?”
完顏綽被問題問得惱火起來,斜瞪了女兒一眼,壓低聲音喝道:“這裏在處理朝政,不許多嘴!”然而這話還是讓她本就沉沉的心弦更添了酸楚,聽見皇帝蕭邑灃在紗簾前像模像樣地和使臣交流,她深恐這半大孩子露了底,沒等說幾句,便決然道:“關南幽州,曾經是我朝太-祖皇帝治下,現在若肯歸還我們,和議還勉強可以談。如其不然,免了吧!”
掌權太后發話,便是皇帝也不敢駁斥,使臣面面相覷。完顏綽略緩了調子,又說:“兩國交兵,來使總是無辜的。今日晚宴好好準備,務必使來使過得舒心適意。”伸手把人打發走了。
蕭邑灃這才說:“阿娘,幽州久已屬於晉國,他們又是講究‘守土至重’的,估計不肯給。還不如要汾州東邊、并州南邊的遼州?”
完顏綽捉過女兒,先斥道:“誰許你見南邊來的人就問‘是不是阿爺’的?再讓我聽見你瞎問,非打得你屁股開花不可!”
阿芍皮厚這點也像她親爹,吐了吐舌頭,又眯着眼睛笑出兩個小酒窩,完顏綽但凡見她這副樣子,天大的氣也生不出來了,只能戳一下腦袋,接着便攬進懷裏摟着,對蕭邑灃說:“灃兒說得不錯,南邊那些漢人,死守的教條極多。我也想好了,我們這裏耕地少,也不出出產茶布之類東西,將來還是需有貿易往來——而且總是他們賺我們的!既然如此,不如向他們要歲幣,有了銀錢,萬一有個小災小難,朝廷也能救百姓,比以往動用斡魯朵到處打仗來的划算。不過——”
“兒子明白了!”蕭邑灃拍着掌心笑道,“不過答應得太快,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要讓晉國的人覺得我們不上趕着找他們求和,他們才反而能夠好好聽我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