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對聯
陌頭東東西西，軒冕甲宅，田間日日夜夜，秋獲冬藏，漏斷金虯理萬機，萬興萬容，天清氣朗臨衣冠。
案上，有一張紙，其上字跡工整，燭光下可以清晰的看見劉刑所寫的那一行長聯。
看得出，這是一副形容太平盛世，紀綱修明，倉庾充羨，天地和興的上聯，不過這卻與事實不符，這是晉國的使節為取悅昭帝，蒙眼所作，昭帝日日沉迷於色伎歌舞，紙醉金迷，哪裏會談得上漏斷金虯理萬機？而今盜起，民困，吏奸，法斁，外有強敵，內有憂患，又怎麼稱得上是萬興萬容？
一旁的孫子臻也看得出這聯中的虛而為盈，自從劉尚剛剛進了門，就見他怏怏不樂，對着硯台，筆墨發獃，一悶好久，眼見日沉西山，月破層雲，仍猶一樁木人，除了雙睫時合，便沒有半點活人之色。
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此情此景，映在孫子臻眼中，真有些擔憂。
究竟是什麼事他變得如此？
窗外，燈火相映，人聲聒噪，屋裏卻是幢幢殘燈，一片死寂。
“劉尚，你已經看了一個多時辰了，該歇歇了。”孫子臻又一次重複着已經說了很多次的話，不過這次好象和之前一樣，聲音向一縷風飄過，不帶絲毫痕迹。
孫子臻徹底失望，坐到床上，神情疲憊，雖然很想入睡，可仍是放不下心來，今日的劉尚和往常大不一樣，那份安靜是他自來到御文殿都不曾見到過的。
“是因為劉刑嗎？”孫子臻浮生出了一個念頭。
“崇丘林林總總，絕壁深壑……”
恍如隔世，孫子臻聽到沉沒了近兩個時辰的劉尚終於開口，清清淡淡地嘀咕了一句。
才思突至的劉尚喜形於色，將下聯中頭一句抄寫在紙，合手悅色，看着一旁的孫子臻竟有幾分童真，歡聲道：“孫子臻，你看，你看！我對出來了，等我再加把勁把它們全對上！”
孫子臻雖不忍心打消劉尚的好心情，可想了半天還是好心提醒道：“不錯，可你下面要怎麼辦？川澤縈縈紆紆，春暖夏涼？”
愣愣地看着一旁的孫子臻，劉尚有幾分瞠目結舌的樣子，沒想到自己思考了兩個時辰才來這麼幾個字，孫子臻一下子便能接上來。
不過總算是又湊夠了十個字，以劉尚的時間計算方式，不出三更，便可對出下聯。
可剛想要歡喜一番，劉尚面上的笑容忽然沉澱下來。
她這才想到，劉刑不是規定下聯必須以讀書為題么？
劉尚怔了好半天，之後，見她彷彿遭受到了霜雪的侵襲，一臉蕭索，前所未有的失望讓她全身癱軟下去，整個身體都藉助着椅背的力量來支撐。
由極度的興奮到極度的失望，這就好比是從天墜到了地上，這上劉尚變得灰心，懊惱，頹喪，甚至是自暴自棄，她將紙狠狠地揉成一團，重重地丟到了地上。
“什麼破對聯，破詞句，破規矩！你讓我怎麼對，我怎麼能對得上！”
看着怒得氣喘面紅的劉尚，孫子臻一臉沉靜，等到她氣息稍勻，靜靜道：“別灰心，對不上我們慢慢對，時間有的是。”走過去，將地上的紙團輕輕拾起，慢慢展開，一張皺巴巴，好象一張枯朽的老人的面龐展現在了眼前。
將其送到案上，他那沉靜的目光像是在安撫着劉尚焦躁的情緒。
不過劉尚平靜不了她的情緒，就像孫子臻理解不了她此時的境一樣。
見她一手打掉案上的紙，動作是那樣的乾脆利落，情緒依然很激動，沒有絲毫緩和的樣子：“我沒有很長時間，我只有一個晚上！你知道我錯過了就意味着什麼嗎？”劉尚沒有辦法向孫子臻解釋，她很氣憤也很無奈，但於是這樣就代表着她越是不想離開，當然，這些孫子臻一點也不明白。
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這讓場上混亂的氣憤稍稍得以平息，他們本以為又是那個不速之客，可是傳來的居然是魯桑平那蒼老的聲音。
打開了房門的劉尚見到魯桑平的面上帶着少有的驚慌，他向尋望了一番，而後將劉尚迎出門外。
“四公主，小臣魯桑平前來向您請罪。”魯桑平一下子跪到了劉尚的前前，垂着頭，不敢與劉尚對視。
突如其來的話語和場面另劉尚一時難以接受，愣了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本是要將魯桑平扶起，可沒想放卻是不起“小臣以前不明公主身份，有失敬之處，公主若不原諒，小臣哪敢起來。”
看着心意已定的魯桑平，劉尚也不好再勸，既然對方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也沒必要要隱瞞，認真道：“從前的事我不會計較，你也沒有什麼罪過，快請起。”
聽了這話，魯桑平才站起身來，劉尚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人看穿，不禁有些擔心，連忙囑咐道：“我的身份你切記要保密，不許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孫子臻。”
魯桑平不敢怠慢，連忙稱是，雖然他如今面對當今中吳公主沒有顯得太過慌張，可他心裏卻很是不安，畢竟眼前之人非比尋常，今生所遇最奇之事也莫過於一個公主扮成男裝，化潛在他身旁兩年都未曾察覺，此番他到來一則是請罪，二則是受劉刑所囑，其所囑之事看似簡單，但細想來也很重要，十分認真地道：“四公主以往您所居之處實為簡陋，這實在是我的過失，現在前院已騰出，四公主若還滿意我就令人收拾收拾，作為您的臨時住所吧。”
看着魯桑平話語行事愈加恭維，這讓劉尚一時難以適應，可能是已經習慣的現在的生活，以往身邊的人不都是這樣嗎？
“不用了，我已經在這裏住習慣了，你若再無他事就先回去，不必再為我勞心了。”
聽到劉尚一口便回絕下來，魯桑平的神情變得有些為難起來“四公主，我認為您還是先搬去前院住要好，那裏不僅環境好，而且對您來說起居也比較方便，你與孫子臻住在一起……而且這裏只有一張床，恐怕有些不妥吧？”魯桑平開始變得有些尷尬，雖然這些話挑明了說不好，可是他不得不說，因為這畢竟是三王子劉刑的意思。
劉尚明白魯桑平是一副好心，可她不願意離開是因為她心裏面有着放不下的事，換作以前她可能會答應，以前她很想自己一個人住，孫子臻最初搬進來還曾趕他出門，甚至讓她睡在地上，想起這些，不知怎的感覺有些莞爾想笑。
“這是劉刑的意思嗎？”劉尚靜靜地道。
魯桑平一怔，既然被看穿也不再隱瞞：“三王子也是為您好，而且他說的也很有道理。”
劉尚嘆口氣，轉過身去：“你不說了，回去吧。”
聽到這話，魯桑平本要再勸，可是已經看見劉尚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明亮的燭光在眼前一閃而過，之後便又陰暗下來，遠遠地瞧見殘燈下，劉刑的身影從黑暗中脫現出來。
“魯學士，算了吧，既然他不願意就由他去吧。”劉刑清淡的話語由遠而近的傳來，他站在魯桑平身前，遙忘向那扇窗，那裏浮動着兩個模糊和身影。
他意興闌珊的移回目光，聳直的身影在月光下是那樣清冷，他邁開兩步，語氣顯得有些懶散：“四公主在這裏一待兩年，不知學業如何？”
雖然魯桑平是御文殿的侍講，不過他也並不是對每個學子都很了解，像劉尚這樣潛在水底的任務，他更不會留意，不過記憶中，劉尚總是另他很頭疼，他略有些尷尬的道：“留意之時，我總是見四公主課上酣睡……”
劉刑頓了一會兒，淡淡道：“那依你之她能否對上我所出的聯？”
“這……”魯桑平略有些為難，不知如何答覆，尋四半天才依事所言：“恐怕不能。”
劉刑的目光輕垂下來，輕吐了一口氣，像一掃心中的憂慮，月光下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風聲中伴隨着笑聲，他的聲音傳來：“空出來的院落該搬進什麼就搬進什麼，頂多也就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了，這麼長的時間都等過來了，我也不在乎這一個晚上。”
聲音消失，身影也再難以看清，但魯桑平仍然怔怔地望着前方。
焦慮的左右徘徊，時間像流水一般，蠟燭又被重新點燃，伴隨着時間的流逝，空氣中有一種焦灼的味道。
孫子臻是睏倦了，但是他還不想入睡覺，劉尚在屋中徘徊，那張被她揉了又揉，丟了又丟的紙最終還是被劉尚重新放到了桌子上。
孫子臻終於明白劉尚因何而憂慮，不過劉尚只告訴他對不出聯就要雖劉刑回去，並沒有表明她的身份。
“你真的這麼不願意和你哥哥回去嗎？”聽到孫子臻的話，劉尚的眉宇皺得更緊，她無法訴說她對和親的厭惡，更無法訴說她在皇宮裏那種另人窒息的感覺，她要隱藏身份，就必須要把苦獨吞下來，這讓她的身心十分疲憊，她對黎明開始產生了恐懼，她的神情變得憔悴而脆弱，她很想找一個依靠，那個人無可厚非當然就是孫子臻。
“你可是不明白我在想什麼，我只能告訴你我真的不想回去。”她坐到床邊，下意識地靠向了孫子臻。
在孫子臻心裏，他認為劉尚的反抗來自於他對獨立的渴望，他也有這樣的經歷，正因為他的不屈服才使得他來到了這裏，不過他也有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你不是很不願意讀書嗎？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和你哥哥回去，更何況……那是你父親的意思。”
劉尚的目光黯淡下來，面龐略顯蒼白，輕微的聲音帶着些許嘲笑：“你不明白我父親的意思，他從來沒有關心過我，曾經他想拋棄我，現在還是一樣。”
雖然孫子臻不明白劉尚口中的拋棄，但是他聽得出話語裏的那份悲涼，孫子臻將倦怠的劉尚慢慢扶到床上。
夜已三更，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屋外的燈火早已熄滅，明月郎郎，羅帷飄揚。
劉尚再也抑制不住她的睡意，順應着孫子臻的動作躺了下來，她的目光透着一股死氣，長嘆一聲：“可能今晚過後我就要離開，可是……我真的不想離開。”目光凝定在孫子臻身上，深深地道：“如果我走了，你會想我嗎，孫子臻？”
她那種語氣另孫子臻深深體會到了那種離別的惆悵，他想了一會兒，認認真真地道：“你和你哥哥的約定我干涉不了，不過你是我的好兄弟，無論今後我走到哪裏都會記住你的。”
風輕輕吹過，蠟燭的光微微一閃，下面的方台上注滿了蠟液，而劉尚的面龐注滿了離愁。
“那就好。”劉尚靜靜地閉上了眼。
直至天欲曉，孫子臻才將蠟燭熄滅，漆黑的屋子，孫子臻一點一點摸到床沿，一旁的劉尚再也沒有動靜，好象是睡著了，不過他卻沒有睡意，鬱郁不眠。
不知幾時，孫子臻又坐了起來，悄悄地向門外走去。
天月明凈，綠柳周垂，一片安寧。
而孫子臻的心卻前所未有的雜亂過。
有誰知道此時他心中所想？縱管他不說，但是有些事他是難以接受的。
‘可能今晚過後我就要離開，可是……我真的不想離開。’
劉尚的話語和她那那哀傷的樣子一直在孫子臻的腦海里盤繞。
如果說有什麼方法能擺脫這種憂愁，那就只有把握住剩下的時間，這樣或許還可能有一死希望。
遙望東方，那裏正孕育着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