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10.02 真實
蘇辰找到了自己父親的墳墓,在一個開滿白色小花山坡上,墳墓邊種着兩棵梧桐樹,已經長得很高大,枝枝覆蓋,葉葉交通。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在父親的日記本上,蘇辰看到了這兩句話,也知道了,這座墳里埋葬的,是他親生的父母。
“薔薇年”之後,蘇辰的父親將母親火化,後來帶着她的骨灰一起來到這個星球,他陪伴在化為骨灰的妻子和陷入沉睡中的兒子身邊。直到自己死去,請人將妻子的骨灰與自己合葬在一處。
生同寢,死同穴。
蘇辰的父親除了是一名科學博士外,同時痴迷古地球文化,尤其當中的東方文明,所以,才會有墓邊的梧桐。
這些,都是蘇辰從父親的日記本里知道到。
這座墳沒有墓碑,只有兩棵標誌性的梧桐樹。
站在父母的墳前,蘇辰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血脈的羈絆,雖然他已經全然不記得六歲前的事情——換句話說,即便這是個真實的世界,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卻全無印象,依然像陌生人。
但還是與他在虛擬世界中輪迴時不一樣。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與那些他所謂的“父母”建立真實的感情聯繫,只是帶着兩分刻意的親近。而現在,當他看到這座墳時,卻有一種既幸福又悲傷的感覺湧上心頭。
幸福,因為他有一對非常愛自己孩子的父母,而他現在正站在他們面前;悲傷,則因為他面對的,不是他們鮮活的面容,只是一座墳墓。
“小辰辰,博士就睡在這裏,我們能看看他嗎?”
愛貝爾從蘇辰的口袋裏飛出來,繞着墓飛行一圈,沒有看到它想看的東西,於是停在蘇辰面前,聲音軟軟地向他詢問。
“不能。”蘇辰輕聲回答。
“為什麼?”愛貝爾的聲音滿是不困惑。
“因為,爸爸已經死了,他和媽媽在這裏永眠,我們不能打擾他們。”
“死了?”愛貝爾的聲音更加困惑,它又繞着墳墓飛了幾圈,看着蘇辰不解地說道,“博士不是在睡覺嗎?他還叫我不要打擾他,我以為小辰辰醒了來叫他,他就會醒的。”
星際時代,墓葬文化已經消失,人們相信精神可以流傳,卻不再信仰鬼神。所以人在死後,軀體會被徹底銷毀,以純能量的形態回歸宇宙。如果想要紀念逝去的人,可以為其建紀念碑,只要提供死者生前的一些物品和大概生平經歷,很多商業機構可以提供不同風格的紀念服務。
而那些對帝國做出過貢獻的人,會在國家紀念館中獲得一席之地,固定時間開放,供人參觀以示不忘英雄和榮譽,表達敬意。
所以,帝國的人死後不會下葬,也不會有遺體。
蘇辰想了想,試圖用愛貝爾能明白的方式給它解釋,“貝貝,你想想看,這樣的條件下,又沒有你的幫助,沒有人可以睡十年還活着的。爸爸他,和我不一樣。”
不用一秒鐘的計算,愛貝爾就能運算出結果。它回到蘇辰口袋裏,聲音有些悶悶地。
“博士睡覺前還這樣跟我說:如果我睡著了,不要叫醒我。我以為他只是不想被我叫醒而已。小辰辰,博士是騙了我嗎?”
蘇辰摸了下自己的口袋,用哄小孩子的語氣輕聲說道:“爸爸沒有騙你,他只是和你說得比較委婉,不想你傷心。”
“……傷心,現在這種好像能源不足的狀態,是傷心嗎?”
蘇辰聞言,在心裏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是啊。”
愛貝爾是一個有了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它的意識,或許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產生了,但真正形成“我”的意識,卻是在蘇辰父親去世前的第三年。
一百年前的“機械之亂”猶未真正平息,如果再有第二次,文明的進程是否會受到阻礙,帶來社會的倒退。這或許將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也或許,會成為未來文明進程的契機。
我將它留給自己的孩子,作為一份父親的禮物,也希望他們如我祝福的一樣,能夠都有美好未來。
這是一段記在父親日記本上的內容,在發現愛貝爾有了自我意識后,父親並沒有立即將其銷毀,而是在思考過後,把它留給了自己。
蘇辰回憶着日記本上的內容,心裏浮起酸酸漲漲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蘇辰問愛貝爾。
“貝貝,你知道自己有多大了嗎?”
“當然知道。”愛貝爾的語氣有點小得意,像誇耀的小孩子般,大聲地回答,“我已經有十三歲又一個月七天了。”它的聲音忽然降低下來,帶着點扭捏不好意思,“小辰辰,博士說,我比你小,所以,我、我可以喊你哥哥喲。”
蘇辰微笑了起來,“你當然可以喊我哥哥,因為你就是我的弟弟啊。”
愛貝爾頓時在蘇辰的口袋裏亂蹦起來。
這是一顆流放星球,在帝國犯下重罪又未被執行死刑的人,會被流放到這顆星球來。
三百年前,這顆原始星球被發現。因為資源未達到開採的最低限度條件,加之地處偏遠,雖然適合人類居住,最後也沒有定為居住星球,而是被劃歸為流放星。
作為流放星球,這裏沒有任何高科技產品,沒有星際聯網,甚至連基本的交通工具和通訊工具都沒有,星球上的居民過着很原始的生活。
除了每年一次有飛船經過,將新的犯人投放下來,這片星域,就再也沒有任何飛船到來。當然,更沒有任何人會來探訪。
這種如同投放垃圾一般,投放犯人的方式,也使得這顆流放星球得了“垃圾星”這樣一個名字。
三百年來,除了發現這顆星球的探險隊外,蘇辰的父親,算是第一個駕駛飛船降落在這個星球的人。
蘇辰從墳墓返回時,看到家門口站着一個人,一個頭髮亂糟糟,有點駝背的老頭。他蹲在門口的石階上,手裏拿着一桿煙槍吞雲吐霧,抽幾口還拿煙桿在石階上磕一磕——這形象,讓蘇辰想起經歷過的某個世界裏被稱為“老煙桿”的人。
看到蘇辰走近,老頭站了起來,用一雙混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蘇辰一番,然後聲音沙啞地開口。
“你是誰?為什麼會住在蘇老頭的房子裏?”老頭問得很不客氣。
蘇辰也在打量他,看到他那桿煙槍后,心裏已經猜到老頭的身份,卻沒有開口回答,而是靜靜地看着他。
老頭圍着蘇辰轉了一圈,聲音帶上了困惑,“七天前投放犯人的飛船剛剛來過,你是最新的一批犯人?這樣年紀小的,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這是蘇老頭的房子,你為什麼會住在這裏?”
流放星球三百年來也沒增長多少人,整個星球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這些人住得很分散,他們並不喜歡扎堆在一起。尤其有些性格古怪的,可能直到死都沒有跟其他人說過話。
蘇辰看到這個老頭,之所以能認出他,是因為父親在日記本里提到過,他給一個人做過捲煙,作為交換條件,就是在自己死後將他埋在自己選好的墳地。
不過,這些事,卻是不能說出來的。父親來到流放星球已有二十年,而他現在的外表卻只有十六七歲,流放星球的人又很少會再孕育後代,所以,不會有人相信他是父親的兒子,說出來,只會引人猜疑。
“我是無意間找到這裏的,看到房子裏沒人,所以就暫時住在裏面。”蘇辰在短暫的思考後說道,末了,又用略帶疑惑的語氣追問,“怎麼,這裏不可以住嗎?”
之所以問這樣一句,是因為據蘇辰所知,在這裏,房子裏的原主人死去后,房子變為無主之物,其他人是可以使用的。
至於這套房子為什麼在父親死後十年都沒被人佔據——蘇辰將手伸進口袋,摸到一個光滑的蛋,他用掌心揉了揉,掌心傳來一陣熱感,蘇辰眼中浮現淡淡的笑意。
果然老頭聽了蘇辰的話后沒有再追問,只是皺着眉頭不解地嘀咕道:“奇怪,你是怎麼進去的?以前也有人想住進這裏,卻怎麼也打不開門,還以為裏面被堵死了。”說著抬頭又看了看蘇辰,沒再說什麼,抽着煙趿拉着拖鞋,搖搖晃晃地走了。
所以,這老頭是來幹什麼的?
蘇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想不通就沒有再想,搖了搖頭,走進屋去。
“貝貝,你可不可以聯上星網?”
“當然可以啦。”
“那你能不能查查看,有沒有人和我一樣,陷入沉睡后很久,然後又突然醒過來的?”
“好噠。設定搜尋條件也和小辰辰一樣,睡二十年嗎?”
“不不不,設定一個時間範圍,最長二十年,最短——設定為三個月好了。”
在詳細地問過愛貝爾這些年自己的身體狀況后,蘇辰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關於“那個人”的猜想。
父親以電波刺激方式使自己的腦活動不致停止,腦電波維持在一個相對安全的頻率里。
就像是一個睡着的人在做夢一樣,“夢”保持了腦域的活性,如果沒有了“夢”,腦電波可能會趨於一條直線,那麼,蘇辰將真正的腦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但同時,這些“夢”又如精神鴉片,會使人上癮沉迷,可能永遠無法從“夢”中醒來。
所以蘇辰在不停地“做夢”,也即在不同的世界輪迴,卻沒有辦法自己醒來。這樣下去的話,最有可能的結果,是蘇辰一輩子在睡夢中渡過,永遠無法在現實世界中醒來。
但是,據愛貝爾說,在三個月前,它監測到了一個奇怪的波段,不知怎麼混了進來,與蘇辰的腦電波和它的電波同步。因為發現這段電波不會威脅到蘇辰生命,反而會促使蘇辰的腦電波發生變化,出現了蘇博士所說的那個契機,愛貝爾便放任這個波段進入了自己的虛擬世界。
雖然產生了自主意識,但愛貝爾還無法理解人的情感,蘇博士在這個程序中給它設定的核心命令是:讓蘇辰在每一個世界活到自然死亡。
蘇博士的本意是讓自己的孩子不受病痛折磨,能安安穩穩地渡過每一個世界——也就是,不要有惡夢,都要是好夢。
顯然,愛貝爾在執行過過程中,並沒有很好地領會到蘇博士的意思,而蘇博士又沒辦法鑽進蘇辰腦子裏進行監控——雖然現在的技術讓人腦中所想的東西可以投影出來,但那多是靜態的,或者只是腦電波的一小段而已。
而像蘇辰這樣,需要投影所有的腦電波活動,又是在缺乏相關設備的情況下,屏幕上呈現出來的,並不是電影一樣流暢的畫面和影像,而是亂碼一樣的線條或數據流。
用簡單的換算關係表示,現實中的一個小時,可能是蘇辰腦海中虛擬世界的一年。電腦可以處理得來,但展示出來的圖像,人眼卻無法看明白,最終就是一堆亂碼。
所以愛貝爾知道蘇辰在二十年沉睡中經歷過什麼,而他的父親,卻不知道。
“匹配成功,鎖定目標。”
“小辰辰,找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