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4.4

向家老宅在郊區,挨着一小山包,佔地面積頗廣,打造成一個巨大的庭院,環境清幽雅緻。

蘇蒽將車停在門口,走進去。

劉景秀和鄧潔婷在偏房對坐着聊天,蘇蒽過去打了聲招呼。

鄧潔婷梳着一絲不苟的髮髻,沖蘇蒽招了招手。

蘇蒽在她身邊坐下,低低的叫了聲:“鄧姨。”

鄧潔婷笑着,話音和善:“聽景秀說你跑去了Y市工作,怎麼這裏不好?”

蘇蒽依舊低着頭,“工作調動正好輪到了。”

劉景秀笑道:“孩子還年輕,出去看看也好。”

陪着聊了好一會,蘇蒽走出來。

她在假山旁的小木橋上站着,橋下是貫穿整個庭院的人造小河,養了不少錦鯉,平時會有專人打理。

蘇蒽撈了點一旁擱着的飼料,灑到水裏,飼料浮在水上好一會連條魚影都沒見着。

死光了?

耳畔突然傳來一記哨聲。

蘇蒽抬頭看向主屋。

主屋二樓站着一個男人。

蘇蒽喊了聲:“哥!”

向一航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

“上來。”

向一航比蘇蒽年長五歲,蘇蒽第一次走進向家的時候向一航剛遭遇一場嚴重車禍,車禍帶走了他的右手,同時也帶走了蘇蒽的父親。

向一航說若是沒有蘇蒽的父親,他少的也不只一右手。

因着這句話蘇蒽平靜普通的生活被頃刻顛覆,她開始被專人接送着出入向家住宅,享受最全面的教育,最優渥的生活,結識食物鏈最頂層的人群,那年蘇蒽十歲。

二樓和室,蘇蒽在木質框架上敲了兩下,移門進去。

室內燃着香,桌上擺着一棋盤,向一航正坐在桌前,側頭看着她笑,秀氣的五官因着笑容越發溫和。

向一航說:“有段時間沒見了。”

“嗯。”蘇蒽低低的應了聲,走進去,在他對面坐下。

棋盤上擺着殘局,白子被打的一塌糊塗。

蘇蒽說:“自己在對弈?”

“太無聊了。”

向一航捏着一粒黑子,看她,“你要不要作陪一次?嗯?”

“那我要黑子。”

向一航低笑了聲。

蘇蒽抬眼,說:“你嘲笑我。”

“不敢。”向一航把黑子交給她,“沒那個膽。”

蘇蒽的圍棋入門是向一航教的,只是蘇蒽不喜偏靜的娛樂活動,所謂棋藝壓根沒有。她低頭專註的看着棋盤,慎之又慎的下了一子。

時間被拉長,向一航時不時的放水,又偶爾指點,一盤棋居然下到用飯時間都沒結束。

起身時向一航蹙眉撫了撫戴着假肢的右手。

“不舒服?”蘇蒽立馬察覺了,湊到他跟前,“你戴多久了?”

向一航沖她笑笑,“沒多久。”

為求身體健全,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行徑,向一航也樂此不疲,很多時候整夜都會戴着假肢入睡,直到銜接口破皮潰爛被人發現。

向一航善琴,自小精通音律,十幾歲舉辦了第一場個人小型音樂會,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鋼琴家。

也因此大家更心疼他,心疼到沒人去責怪他近乎自殘的行為。

蘇蒽擰着眉沉默好一會,扶住他,“走吧!”

他們走到餐廳,一桌子滿滿的華麗菜色。

看見兩人相扶走來,鄧潔婷笑着招呼他們入座。

蘇蒽照常坐在向一航旁邊,這是自小就有的一個習慣,打從跟向家掛上鉤,照顧向一航就成了眾人給她佈置的一個課題,陷在解答過程中,永遠得不出一個答案。

向一航吃的很少,他總是將使用左手的次數降低至極限,以此來掩蓋右手不便的事實。

蘇蒽往他碗裏夾菜。

向一航乖乖吃了,隨後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吃飽了。”

蘇蒽淡淡的看他一眼,又夾了幾筷。“你吃太少了。”

向一航滿臉無奈,最後嘆了口氣,接着進食。

向一航有飲食潔癖,而且挺嚴重,敢給他夾菜並能讓他毫無顧忌下咽的只有蘇蒽。當然這也是蘇蒽打小不知事硬造成的結果,不過現在在向家人看來倒也不失為一個優點。

飯後不久,蘇蒽帶着劉景秀離開。

車上劉景秀溫聲問她:“一個人在那邊過的還習慣嗎?”

“挺好的。”

“有事情就給家裏打電話,要是一個人不方便我過去也行。”

蘇蒽開了音響,“沒事,你別操心。”

劉景秀又說:“平時有時間多回回家,也多去看下航航,我這次見他都瘦了,太太估計正心疼呢。”

“自己兒子瘦了當然心疼。”

察覺到她語氣中輕微的不耐煩,劉景秀看她,低聲問:“你不喜歡去向家?”

“沒有。”蘇蒽打了個彎,淡聲道:“只是媽,我們不欠他們的,你別總是把自己看的那麼低。”

劉景秀說:“不能這麼說,他們一直那麼照顧我們娘兩,我們也沒能力去回報些什麼,只能把能做的給做盡了。”

那是因為蘇長鳴把命給了向家!

蘇蒽抿嘴沉默着,這樣無意義的對話已經進行了太多次,她知道要改變劉景秀對向家感恩戴德的觀念幾乎不可能。

蘇蒽冷淡的說:“我知道了。”

她們住的地方離向家不遠,精裝的三室一廳房子。

蘇蒽午覺起來后洗了個澡,之後一直窩在書房。

臨近傍晚的時候劉景秀來敲門,說:“小蒽,小辰來了。”

他怎麼來了?

蘇蒽正盤腿坐地上撥弄一把結他,靜了幾秒:“知道了,我馬上出來。”

偌大的客廳,向辰禮長腿交疊正靠在吧枱那翻閱一份報紙。

蘇蒽走過去,“你怎麼來了?”

向辰禮斜眼看過來,略長的劉海落在眼瞼上,目光隨意又放肆。

向家兩兄弟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向一航屬於溫潤如玉那派,向辰禮則邪性很多。

“我怎麼就不能來了?”向辰禮冷眼看她,細長白凈的手指撥弄着報紙邊緣,“聽說你去那邊了。”

“嗯。”蘇蒽去倒水,“你要嗎?”

“不用。”

蘇蒽倒了半杯水喝完,又倒了半杯走回來。

向辰禮說:“回來呆幾天?”

“明天就走。”

向辰禮狠狠的皺了下眉,“張巍給你派什麼活了,需要這麼緊趕慢趕?”

蘇蒽沒說話,他又道:“晚上做什麼?”

“睡覺。”

向辰禮說:“等會一起吃飯。”

“懶得出門。”

向辰禮湊過去,自后摟住她的腰,細潤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仔細的盯着她的側臉,“那就陪我吃,我很想你。”

呼吸里是最熟悉的味道,蘇蒽原地站着,指尖在杯身上輕輕滑動,半晌后說:“行,你先放開我。”

向辰禮滿意了,輕笑着在她脖子上咬了口,放了人。

地方是向辰禮選的,位置有些偏,飯點的時間卻沒什麼人。

服務員熟門熟路的將兩人領到二樓的一個雅間。

靠南的方向,窗外是一口古井。

向辰禮翻着菜單,“想吃什麼?”

“都可以。”

服務員上來給他們倒了水,蘇蒽喝了口。

向辰禮說:“那我隨意點了,有幾個菜吃吃還可以的。”

“嗯。”

過了半小時,菜陸續上齊,附帶着還拿來了一瓶紅酒。

向辰禮開了酒瓶倒上,一杯推到蘇蒽面前。

蘇蒽拿起來晃了晃,紅色液體在燈光下流光溢彩。

向辰禮說:“喝紅酒對女人皮膚好。”

蘇蒽看他,“你這是暗指我皮膚很糟?”

“不不不。”向辰禮凝視着眼前的女人,“你知道的,在我眼裏你永遠無與倫比。”

蘇蒽平靜的朝他舉了舉酒杯,一飲而盡。

一頓飯吃完酒也喝的七七八八,蘇蒽昏昏沉沉的出了大堂,夜風一吹腦袋清明了些。

向辰禮扶住她的肩膀,“還好嗎?”

“沒事。”

“別著涼。”

向辰禮打了個電話,車子很快開過來,蘇蒽掀眼看駕駛座,向辰禮的司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叫過來了。

對方看見她恭敬的打了聲招呼,“蘇小姐。”

蘇蒽點點頭,“辛苦了。”

“應該的。”

兩人上了車,蘇蒽說:“去富地。”

向辰禮摟着她的手沒放,“你喝醉了回家會被阿姨念的。”

蘇蒽微微坐直身子,重複了一遍,“去富地。”

因為酒精的關係,她的聲音軟軟的,遠沒有往日的清冷。

向辰禮湊過去,薄唇緊貼着她溫熱的額頭,低喃,“蘇蒽。”

“我說去富地。”

光線昏暗中,向辰禮盯着她看了好一會,終於鬆了口,“聽她的。”

車子立馬拐了一個彎,朝另一個方向開去。

到了公寓樓下,向辰禮跟着蘇蒽下車朝里走,進電梯前突然一把拉住人。

“蘇蒽。”

蘇蒽頭有些不舒服,她皺眉看着他,“什麼?”

“下次什麼時候回來?”

“不好說。”

“那我過段時間去Y市看你。”

“不用了,Y市沒什麼好玩的,有事打我電話就行。”

兩人面對面站着,向家兩孩子長的都很漂亮,而向辰禮的俊美相對更張揚高調幾分,唇色過艷由此稍微有點表情就會讓人覺得妖。

聲控燈突然一滅,蘇蒽剁了下腳。“我先上去了。”

向辰禮沒放她,“這麼急做什麼?”

手腕上的力道不斷加重,在蘇蒽感覺到些許疼意時,她抬了頭,神色冷淡,目光清明。

她平靜的說:“阿禮,我不是你女朋友了。”

話語簡潔明了,將兩人的關係瞬間拉至對立面。

向辰禮是在半年前訂的婚,訂婚對象是個家底殷實的千金大小姐,蘇蒽也認識,曾經在某個宴會上交談過幾句。

這份婚約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相輔相成的關係。

向辰禮訂婚那個晚上,蘇蒽在陽台坐了一宿,天明時分她將所有關於兩人回憶的東西鎖在了一個柜子裏。

她和他的十年流轉全部作罷。

手腕上的力道驀地一松,蘇蒽回過神。

向辰禮朝後退了步,“上去吧。”

蘇蒽沒有絲毫猶豫的走進電梯,電梯門在兩人之間快速合上,向辰禮站在原處,盯着一旁跳動的數字,直到停住不動。

他轉身走出去,晚間黑影重重,他靠在大門口的柱子上,埋着頭連着抽了幾根煙才上了車。

-

回到Y市,蘇蒽打雞血一般將工作效率提了一半,開始從早忙到晚。

有天下午胡悠悠慌慌張張的跑進她的辦公室,氣喘不勻的說:“蘇蒽姐,出事了。”

蘇蒽自文件里抬頭看她,“怎麼了?”

“那個餛飩店老闆出車禍了!”胡悠悠說:“我剛點了吃的,他給我送過來的路上被車撞了。”

蘇蒽連忙起身朝外走,“離得遠嗎?”

胡悠悠立馬跟上,“不遠,就在門口。”

黃沙滿天,遠遠的能看見那邊圍了些人。

撞人的是輛破舊的麵包車,車主是個微胖的年輕人,長相憨厚,可能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表情顯得很慌亂。

林雲鋒站在旁邊,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有些許擦傷。

蘇蒽上下看了他一圈,問:“傷在哪了?”

圍在一旁的都是工地的打工者,口音繁雜,鬧哄哄的議論。

林雲鋒平靜的看着蘇蒽,在這樣一個略顯糟糕的環境裏,眼前的女人清爽安靜,依舊傲然到格格不入。

他微微低頭,“手被撞了下。”

蘇蒽去看他黝黑有力的雙臂,發現左手手肘處有着明顯的腫塊。

蘇蒽轉向那個車主,“報警了嗎?”

年輕人擦了擦額頭的汗,低聲說:“你看咱們私了行不行?”

對方外地口音很重,蘇蒽又聽了一遍,才明白他的意思,蘇蒽說:“誰都不能保證後續問題,走正規流程是必要的。”

對方說:“我下午還要趕去別的地方送貨,車子萬一被扣我這一天就什麼都不用幹了。”

蘇蒽說:“這不是理由。”

對方哀求道:“求求你了,我願意賠錢,醫藥費都算我的。”

蘇蒽懶得再繼續跟他說,低頭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林雲鋒突然握住她的手,他說:“算了。”

這隻手依舊乾燥,溫熱,有力,相觸帶出的粗糙感讓蘇蒽感覺到輕微的麻癢。

見蘇蒽不動了,林雲鋒迅速收回手。

蘇蒽把手機放回口袋,重新看向車主,“送我們去醫院。”

對方如獲大赦連連答應,“好好好!”

上車前蘇蒽扭頭看還沒回過神來的胡悠悠,囑咐道:“回去后幫我把辦公室的門關一下,桌上的文件不要動。”

胡悠悠點頭,“好的。”

座位有些矮,坐在上面並不是舒服的姿勢,他們並排坐着,肩膀時不時擦過對方的,蘇蒽看了他一眼,剛毅的臉部線條,依舊是初見面時粗狂的男人。

注意到她的視線,林雲鋒也看向她,“怎麼了?”

蘇蒽扭開頭,“沒什麼。”

他們有段時間沒見了,蘇蒽回來后一直在忙着工作,也沒再光顧他的小攤位,偶爾想起最初的摩擦,有種顯見的不真實感。

車內的空氣並不好,有股難聞的味道,林雲鋒幫她開了點窗,“這樣是不是好一點?”

“嗯。”

話落兩人都愣了下,對看了眼。

這就像黑白的交匯,晝夜的接替,天南地北的差距在某一刻被莫名其妙的融合,新鮮,好奇,某種不知名的情緒開始蠢蠢欲動。

林雲鋒察覺到這樣略顯突兀的變化,微微擰了眉。

到了醫院,醫生開單子拍片,顯示結果是輕微骨裂,上藥包紮,往後便是按時複診。

司機留了電話號碼,又給了一千塊錢,急匆匆走人了。

從醫院出來,林雲鋒右手打了石膏,另一隻手拎着葯。

蘇蒽掃了他一眼,說:“那人明顯是要逃避責任,當初應該報警。”

林雲鋒說:“沒事。”

“為什麼?”

林雲鋒看她,眼前的女人少見的有些嚴肅。

蘇蒽又問了聲:“為什麼?”

在她的概念里,錯就是錯,規則明確,所應該擔負的責任也必須承受。

林雲鋒指尖動了動,在她特別專註的目光里,他有些想抽煙。

林雲鋒說:“討口飯吃不容易,傷的不嚴重,所以算了。”

蘇蒽聽完半晌沒說話,略略低頭沉思。

他們站在路口,出租車很快來了,一起上了車,林雲鋒看她一眼,蘇蒽正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車子直接開回了工業區,林雲鋒坐在外側,開門下車讓道,等蘇蒽出來了,就矮身又坐了進去,只是車門被蘇蒽擋住了。

林雲鋒坐在車內,仰頭看她,光照落了蘇蒽滿身,身體輪廓鑲了淺淺的金色。

蘇蒽扶着車門,漆黑的長發披肩,她說:“你不下車?”

林雲鋒說:“還有事?”

蘇蒽朝遠處看了眼,說:“你的攤位不管了?”

“沒關係的。”

蘇蒽說:“你下來,攤位收拾一下,等會我送你回去。”

林雲鋒沒動,就只是靜靜的盯着她瞧。

駕駛座等待的司機開始不耐煩,扭頭喊了聲:“到底走不走啊?!”

蘇蒽說:“不好意思。”又沖林雲鋒說:“下來嗎?”

林雲鋒最終掏錢付了車費,走下來。

他站在蘇蒽面前,高了她差不多整整一個頭。

林雲鋒低頭對上蘇蒽清澈的雙眼,慢悠悠的說:“你可真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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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南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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