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四章
玄股城的大街上,東里長拄着拐杖,咚咚咚直往前走,街道兩旁熱鬧店鋪招攬聲不絕於耳,他皆看都不看,徑直往前走,直走到龍王廟前。
龍王廟前,昔日是一些閑散漁夫找活乾的地方,城裏酒樓飯肆臨時需要訂海鮮,便會差人來此處請漁夫下海。自從東海明令夏秋兩季不得下網之後,此處的漁夫接不到活兒,多半都賦閑在家,連帶廟前的小茶寮生意也冷清了許多。
東里長來到此地,未看見漁夫,便去問茶寮店家:“我想要請人出海,你可有認得的人?”
茶寮店家打量他,不耐煩道:“你不知曉規矩啊,這時節不讓下海。”
東里長取出一錠銀貝,直接放在茶攤上,重重道:“我有急事!”
一錠銀貝抵得上店家賣上十來天的茶水,店家雖有些不好意思,但實在抵不住這錠銀貝的誘惑,當下伸手拿了銀貝,才道:“我倒是有熟識的漁夫,可幫你去喚他們。但話我得說在前頭,我只幫你喚人,至於他們肯不肯去,可就不關我的事了。”他是生怕東里長把銀貝再討要回去。
東里長點頭:“行,你去吧,我替你看着茶鋪。”
店家喜得應了,忙快步去了。東里長立在原地,面無表情看着茶鍋中的茶水咕嘟嘟直冒泡泡。他來此地實在是無奈之舉,萬不得已才用的下下之策。因為無法說服墨瓏,所以他想出錢雇傭漁夫出海,越多越好,如此一來,靈均即便要下手,也未必就會挑中墨瓏那條船。
至於這些漁夫的生死……東里長僵硬着脖子,逼着自己狠下心來:總之自己又不是逼着他們去送死,你情我願的事情,況且也未必會死。
不多時,茶寮店家便帶了六名短衫打扮的漢子過來,朝東里長道:“他們都是漁夫,以前可都是好手,一網下去,數百斤魚撈上來。你想撈什麼只管和他們說。”
這些漁夫往日賺得多,常出入賭坊酒肆,大手大腳慣了,如今賦閑多時,也沒個進項,聽說有人出高價要他們出海,便都忙趕過來。
“你們,可敢出海?”東里長掃過這幫漁夫。
為首的一名漢子笑道:“這有何不敢,只是眼下是休漁期,要俺們冒着風險出海,就得看你出啥價錢了。”
“一條船兩人,我給兩枚金貝。”東里長道。
瞧這個老頭兒和以往的人有些不同,那漢子奇道:“你得說你要什麼呀?魚呀?還是蝦呀?”
“都行,最要緊的是你們的漁船今晚亥時就出海,不到丑時二刻,不可回來。”東里長道。
漁夫們聽罷都是一愣,為首的漢子皺眉道:“啥意思啊?”
“就是這意思,行不行一句話!”東里長自然沒法和他們解釋,“除了每條船二枚金貝,你們撈到什麼,我都按市價兩倍買下來。”
漢子打量着東里長,疑心他是不是想耍他們,遂道:“行,不過得先給定金!俺們這兒六個人,三條船,你先給三枚金貝。”
東里長也生怕他們拿了金貝卻不履約,皺眉道:“三枚太多了,兩枚。剩下的四枚金貝,明早我在這兒給你們。”
那漢子以目光詢問其他人,半晌后,才不耐煩地點了點頭:“行行行,兩枚就兩枚。”
東里長正想去掏金貝,從旁邊巷子裏衝出一群孩子,騎着竹馬,呼嘯着往龍王廟跑去。那漢子看見了,忙喝斥道:“二娃,你不許爬龍王爺爺身上!大娃你看着他!”
有孩子敷衍地應了聲,轉瞬就跟着大傢伙跑了。
取錢兩的手停滯住,東里長怔在當地——這漢子自然有孩子,其他幾人多半也有孩子,而且家中還有老者須得奉養。自己以重金做誘餌,將他們往死路上推去,此舉與持刀殺人何異?
“快掏錢啊!”漢子催促東里長。
東里長復把錢兩揣回去,默默道:“罷了,這事還是算了吧。”說著就要走。
眼看就要到手的錢兩飛了,那漢子如何肯,急得攔住東里長:“怎麼又算了,不都說好了嗎?”
東里長一把扒拉開他,怒氣沖沖道:“我說算了就是算了,你們還上趕着,趕着去閻王殿投胎啊!起開!”說著用拐杖一格。那漢子雖然五大三粗,但畢竟比不得東里長是修行之人,一格之下,連退數步,跌坐到地。
一直走出很遠還能聽見那群漢子在龍王廟前罵罵咧咧,謾罵聲中東里長覺得心裏舒服多了。
東里長已活了五千多年,與墨瓏在一起這數百年過得最是顛沛流離操心勞力,無一日不想幫他如何回青丘,頭髮都白許多。“罷了,總之我只管幫着他,再不去想其他。盡心儘力,也算是對得起主上了。”他在心中默默道。
夜色漸沉,海灘上,烈烈海風中,白曦縮着脖子,裹了裹衣袍,小聲問夏侯風:“你說,船會不會翻?我不會水怎麼辦?”
夏侯風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老子也不會,老子就不怕。”
“那是因為你……”不想惹事,白曦適時地把一個“傻”字咽下去。
“因為什麼?”夏侯風挑眉。
白曦敷衍道:“因為你膽大。”
另一邊東里長絮絮叨叨地交代墨瓏:“……你得記着,引出來就好了,莫要想着制服他,還有清樾和聶季在,你可千萬別逞強。對了,烈火壁在你身上對吧?關鍵時刻就得拿出來用。”
墨瓏連連點頭,並不說破烈火壁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靈犀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們,覺得自己真傻,瞻星院裏那麼多寶貝,自己離開東海時卻不懂得多帶一些,要不然現下讓墨瓏挑選挑選,說不定有用得上的。
“你們一定要小心,蚌嬤嬤數千年的修為都……”靈犀不放心地看着墨瓏。
墨瓏摸摸她的頭:“放心。”
隨即,他示意白曦先上船,他與夏侯風合力將船從淺灘推入水中,兩人方才躍入船內。小船漸漸駛遠,隱沒在黑暗之中。靈犀目力不及東里長,又不敢一直問,只能通過東里長的表情來判斷小船眼下是否安全。
她時不時仰頭往夜空中望去,今夜恰巧是個陰雲密佈的天氣,雖未下雨,但無星無月,雲層低低壓着海面。
上有沉沉陰雲,下有滾滾浪濤,兩相里夾着小船,便如一片樹葉般脆弱。東里長望着小船忽而在浪尖,忽而落到浪底,緊皺眉頭,行到礁石堆中蹲下。黑乎乎的礁石群位置更高些,且高低錯落,能隱藏住他的身形。
靈犀跟過來,半蹲在他身旁,十分緊張地望着海面。
小船上,墨瓏和夏侯風各持一船槳往前劃去。白曦原本在船頭,瞧了半晌黑漆漆的海面,心中愈發害怕,便挪到夏侯風身旁,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大難不死,怎得又上了這條賊船,着實冤枉。
“瓏哥,你說他什麼時候才來?”夏侯風卻是迫不及待,他的銀弓已許久不曾用過,“他只要冒頭,我就射他三個透明窟窿。”
墨瓏搖頭:“我也不知曉。”他抬眼望了眼雲層,雲層很厚,足夠隱住聶季與清樾的身形,這是好事,不至於叫靈均看出破綻來。
眼看船已距離海灘越來越遠,差不多是上次遇害漁船的位置。墨瓏停了槳:“就在這兒,你們倆開始撒網捕魚。”他自己則捻了訣,身形立時隱沒。
夏侯風看不見墨瓏,稍稍有點慌:“瓏哥,你沒事吧?”
白曦因昔日在月支山巔誤食過蒼目草,能夠不受蒙蔽,仍看得見墨瓏,當下安慰夏侯風:“他就在你對面,沒事。”
“你怎得看得見?”夏侯風奇道。
白曦自己也不知曉原因,昂昂頭,得意道:“天生的!”
“嘖……”夏侯風一臉懷疑。
白曦急道:“你們窮奇的天賦是速度快,我們大尾巴羊總也得有點你們及不上的天賦吧。”
為了保全白曦的顏面,讓他好歹能在夏侯風面前找回些場子,墨瓏覺得還是不說出原因才好,只催促道:“下網吧。”
夏侯風與白曦兩人都不會水,更不用提捕魚,光是把漁網拋出去,就折騰了好一會兒,好在總算是把網灑出去了,做出一副偷漁的模樣,現下就只需等着就行了。
莫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白曦低低道:“聶季和清樾來了,就在咱們頭頂上……我方才看見聶季的龍尾了。”
聞言,夏侯風立時仰頭去看,滿目都是沉沉烏雲,壓根什麼都看不見。
墨瓏沒抬頭,他的雙目一直盯着海水,不敢有稍許放鬆。
礁石堆中,因為漲潮的緣故,靈犀和東里長半截身子都浸在海水中,好在兩人都不怕水。從始至終,東里長都未和靈犀說過一句話。靈犀知曉,東里長並不願墨瓏去冒險,畢竟此事太過危險,而且與他們無關。
“老爺子,我知曉,是我拖累了你們。”靈犀輕聲道。
東里長沒吭聲,雙目盯着海面,做全神貫注狀。
靈犀也不氣餒,接着道:“你的目力比我好,能看見船對不對?若有狀況,煩請你馬上告訴我。我在水裏游得很快,一定會儘力保他們無事。”
東里長沒轉頭看她,原想哼了一聲,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嗯”。
夜漸深沉,雲層也愈發厚重,雨點開始噼里啪啦地落到海面上,將夏侯風白曦等人澆成落湯雞。
原本就黑漆漆的海面,再加上交織的雨幕,已叫人難以視物。頭頂處電光閃爍,驚雷陣陣,海浪激蕩,將這船兒拋上拋下,愈發顯得驚怖。白曦不會水,分外害怕,雙手牢牢扣住船舷,還是覺得不夠安全,順手抓起船上的纜繩在腳上繞了幾圈,想着即便自己不小心掉出去,抓着繩子還能爬回船來。
傾盆大雨中,白曦打了數十個噴嚏,分不清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鼻涕,小聲開口道:“都說龍族行雲布雨,咱們頭頂上這雨會不會是清樾或者聶季故意在戲耍我們?”
夏侯風甩甩水,哼了一聲:“保不齊呀!”
墨瓏卻無心思想其他,突然間發覺搭在船舷上的漁網似乎被什麼力量扯了扯,驟然繃緊身子,低低道:“大家小心!”
此刻恰好一道電光閃過,他們赫然看見一條巨大的觸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右側船舷,柔軟地向他們探過來……
“啊……”白曦從未見過這物件,完全不知道是什麼玩意,驚得直往後躲,偏偏又無處可躲。
不管它是什麼,墨瓏不再隱身,從背上抽出銀鎩,狠狠扎進觸手下方。與此同時,夏侯風亮出銀弓,朝觸手連射數箭。
那觸手吃痛,瞬間縮入海面之下。
墨瓏與夏侯風立在船上,各自負責船舷左右兩側,緊緊盯着海面,以防止突襲。等了片刻,未有動靜,白曦扒在船舷邊,心有餘悸道:“這到底是什麼玩意?不像是靈均吧?”
“管它什麼玩意,反正肯定不是好東西!”夏侯風箭在弓上,拉至滿弦,就等着那東西再冒頭。
墨瓏凝目看鎩尖上滴落的血滴,眉頭緊皺:靈均的原身是龍,方才那東西顯然不是龍,卻不知是何怪獸?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而靈均又在何處?
他正思量着,突然之間,船的左側海面接連衝出三、四條觸手,濺起的水花紛紛落下的同時,巨大的觸手橫攬過船身,下一瞬,整條船已被觸手拖入海水之中……
“不好!”
一直隱在雲層中的聶季見狀不對,想下去救人,又礙於清樾,焦急地看向她。
清樾點頭,聶季身子一擺,迅速自雲層中急速落下,一頭扎入水中。另一頭,礁石之上,隨着東里長的驚呼,靈犀躍入水中,順着他的手所指方位疾游而去。
觸手將船拖入海水還不夠,一徑拖着船往海底深處游去,白曦與夏侯風都不會水,初初入水時便喝了一大口海水,眼下被觸手牢牢綁在船身上,加上愈來愈重的水壓,痛苦不堪。
同樣被觸手捆住手腳,墨瓏比他們稍好些,至少還能保持神智清醒,看清這頭怪獸竟是一隻身形異常巨大的章魚。他奮力掙了掙,將手中銀鎩朝章魚頭部用力擲去,正中章魚左目,章魚疼痛難忍,一股黑水激射而出,瞬間將海水染得如墨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