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去界町
第六章去界町
時下乃是弘治三年四月,風光明媚的吉野山上如粉色霓彩般的櫻花渲染了整座山頭,粉嫩的花瓣如細雪般在和風中飛舞,艷麗的彷彿真有神靈化身為櫻花飛臨人間。一名姿容俊美的少年武士自山頂的金峰山寺緩步走出沿着山路拾階而下。
兩年多前的那場柳生宗嚴與疋田豐五郎之間的比武,出人意料的以疋田豐五郎獲勝結束,雙方比斗到二十四合的時候,疋田豐五郎以新陰流奧義“神妙劍”一擊獲勝。這一場比武令柳生宗嚴徹底收起了傲慢的心態,誠心實意的向疋田豐五郎請求指教,二人遂成好友。半年後,柳生宗嚴為了追求更高深的劍道竟依然放棄了近畿霸主三好家兵法師範的高位,毅然同疋田豐五郎一起動身前往上野國拜求其師上泉信綱學習新陰流的劍法。而這一場比武也讓葉斐贏到了柳生宗嚴的長子新次郎這個小弟。其後,葉斐就留住在了小柳生庄,他一邊拜入寶藏院胤榮門下學習劍術和槍術,一邊隨吉野山金峰山寺靈秀禪師學習茶道和詩歌,在努力充實自身的同時也靜觀着時局的變化,一晃到如今已有兩年多了。
吉野山的櫻花乃是聞名遐邇的勝景,此時正是花期最盛的時候,山間往來的遊人絡繹,見了葉斐這麼一名風神俊秀的美少年紛紛讚歎,更有些女子大膽的對他眉目傳情,讓葉斐好不得意。走到半山的時候,只見山下鬧哄哄的奔來幾個少年,領頭的正是元服后取名柳生嚴勝的新次郎。
柳生嚴勝奔到跟前,剛剛裂開嘴巴想要說話,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不滿十歲的小鬼已經搶先上來行禮大聲道:“報告組長,新撰組後備隊一番隊長可兒才藏前來報到!”
自從打賭贏來了柳生新次郎嚴勝這個小弟后,一開始柳生嚴勝還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鬧彆扭,但相處了一陣后不由為小小年紀卻擁有“大智慧”的葉斐所折服,真心實意的拜他做了老大。柳生嚴勝生性好勇鬥狠,平日裏精力過剩就四處打架鬥毆成了當地的小霸王,收下了不少小弟,既然他本人做了葉斐的小弟,那麼原本他的小弟自然也就一起成了葉斐的小弟。葉斐在剛開始面對着一大群囂張好鬥的頑童的時候,恍然間彷彿回到了自己前世讀書時候當不良少年的時代,而這一群可不就是日本古代版的不良少年么!葉斐登時起了玩鬧之心,他將一群少年收攏整編,取名“新撰組”,完全照搬套路給正式隊員發下袖口印有白色山形紋的藍色羽織隊服,以紅底白色的“誠”字旗作標誌,選取其中武藝高強的年長者充作隊長。本來一群胡攪蠻斗的頑童在葉斐這樣有組織、有紀律、有預謀的規劃下更加無法無天起來,迅速橫掃奈良一地的“反抗勢力”,兩年來已經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武士集團或者說是“流氓團伙”,其中尤其著名的就是:總長緋夜日月丸,12歲,人稱“緋流輝”;副長柳生嚴勝,15歲,號稱“天狗嚴勝”;一番隊長,相馬直良,16歲,自稱“鬼馬佐”;二番隊長,山見長狩,15歲,自稱“一刀狩”;三番隊長田川兵之介,14歲,自稱“勇斗兵之介”。也就是說,除了葉斐和柳生嚴勝的外號算是別人送的外,其餘幾個傢伙完全是恬不知恥的自封的。
葉斐額首回禮,這個叫可兒才藏的小鬼是他在寶藏院的小師弟,目前因為年紀幼小就算作了新撰組的後備隊員,不過這小子實在是個積極人物。柳生嚴勝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可兒才藏,對葉斐說道:“老大,你要我打聽的消息已經有了,據一名行商說尾張國現在正在進行着內戰,國主織田信長的弟弟織田信行反叛了他的哥哥,目前雙方還在僵持着。”
葉斐點了點頭,暗自思索,以這個局勢來看從織田信長平定內亂統一尾張到今川義元上洛應該還有兩到三年的時間,足夠自己好好準備了。
“對了,老大,還有一件好事!”柳生嚴勝又道,“町中的商人有一批貨物要送往界町,由於最近畿內戰亂不斷,山野中常有盜匪,所以決定雇傭保鏢護送,剛才納屋的番頭平戶善右衛門找上了我家,我已經答應做他的保鏢了,怎麼樣,你不是一直想去界町看看嘛?這下是多好的機會啊!哈哈!”
葉斐聽了也很高興,早在兩年多以前他就是想去界町的,可惜因為根來眾的事情轉變了行程來到大和國,結果一住就是兩年,如今時過境遷,可有機會去看看了。
“我!帶上我!我也要去!”可兒才藏在旁邊大呼小叫起來。
柳生嚴勝隨手扯住才藏的耳朵,“去去去,別跟這添亂,等你這個小不點高過鑓(短槍)再說。”說罷哈哈大笑着勾住葉斐一路下山,也不理跟在其後罵罵咧咧的小鬼。
四月二十六日一大早,由納屋、小高屋、豆屋、日向屋四家商鋪結隊而成的商隊朝着界町出發了,商人們這次攜帶的財貨不少,其中還有大量的糧食,足足裝載了七輛牛車,十輛板車和十四匹馱馬,為了以防萬一,四家一同出錢聘請了一幫奈良當地的武士作為保鏢,納屋奈良町分店的老闆平戶善右衛門此次也親自跟隊,因與柳生家相熟所以特地延請了柳生嚴勝和葉斐二人。從奈良到界町,若是一路順利的話走上五天便可到達,當晚商隊便來到了大和郡山城城下町。大和郡山城乃是大和豪族筒井順慶的居城,町內有兵士巡邏,治安良好,今晚商隊住宿在此倒是沒有什麼安全之虞。
在宿屋裏,商人們忙着計點安置貨物、喂飼牲口,而幾個作為保鏢的武士們卻很沒有責任感的聚在一起喝酒賭博起來。葉斐陪在柳生嚴勝邊上看着他興高采烈的賭色子,這小子不過才15歲,頜下卻已經長出了濃濃的須髯,此刻他褪下右邊的衣袖,光着一條膀子,左手攥住一隻酒壺,兩眼全神貫注的緊緊盯住碗裏跳動的骰子,辰之助和虎阿彌站在葉斐的身後使勁伸長脖子兩眼放光的觀看,明顯有想嘗試的意思。辰之助這兩年來得益於葉斐和柳生嚴勝的指點,加上他自身的勤奮苦練武藝提高了不少,而虎阿彌則一直醉心於鐵炮之術。
三粒骰子停下不動后,柳生嚴勝痛苦的怪叫一聲,顯然,這個背運的傢伙又輸了。他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嘴巴里不乾不淨的嘟囔了幾句,從懷裏摸出錢袋捏了捏,才發覺裏頭已經空空如也。這小子眼珠子一轉,一把勾搭住身邊的葉斐,“老大!我親愛的老大!借給兄弟我兩貫錢翻本吧!”
葉斐抬手推開對方滿嘴酒氣的臉,“你已經輸的不少啦,我看你今天運氣不佳,不如收手吧。”
柳生嚴勝不樂意的撇了撇嘴,“今天確實手背!不如老大你來玩玩?恩?替我報仇!”
“我?不了,我對這沒興趣。”葉斐拒絕道。
柳生嚴勝誇張的搖晃腦袋,“老大,日月丸,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可不行啊!作為一個男人怎麼可以不會賭博?而且你連酒也不喝,這怎麼顯得出男子氣概?”
葉斐道:“我不是不喝酒,只是這兒的酒太差了。”他剛才要過一壺店裏所謂的美酒,結果一喝之下那口味酸澀而渾濁,這樣的劣酒他怎麼可能去喝,於是丟給了身後兩個小酒鬼。
“這酒差?”柳生嚴勝詫異的拿起酒壺又灌一口,砸了砸嘴巴,道:“恩,雖然不算最好,但也不好說差啦。”
葉斐翻了翻白眼,“我喝不慣這種酒行了吧,如果有好的清酒的話,我還勉強喝點。”
柳生嚴勝聽了一愣,撓着頭道:“清酒?那是什麼酒?”
這下輪到葉斐驚訝了,“什麼?你個日本人居然不知道清酒?”
柳生嚴勝又仔細想了想,回答:“沒聽說過啊,莫非是從明國販來的好酒?”
葉斐不說話了,他心念電轉間思潮起伏:是啊,肯定是這個時代清酒還沒有發明問世,他依稀記得清酒是由濁酒過濾而成的,若是自己制出了清酒,這可是個巨大的商機啊!只要運作的好,不難藉此賺取到自己今後發展所必須的財富!好,好,真是太好了!葉斐出神的想着,越想越是興奮,卻沒發覺到身旁有人正偷偷摸摸的將罪惡的大手伸向了他懷裏的錢袋。
第二日商隊繼續起程,一路迤邐而行,中午到達河內國境內,至晚在河內高屋城下町歇宿,而此後從第三日起,過了淀川后就是叢深林茂、人煙稀少的和泉山脈了,因月前畿內的霸主三好家剛剛與河內豪強畠山家在河內國西北處的茨田對陣,畠山家失利後有大批敗兵竄入山林逃亡,所以進入和泉山脈之後的兩天裏,才是真正必須警惕的路段。
在山林中小心謹慎的走了一日後,對這條道路爛熟於心的商人來到往昔行商路過和泉山時慣常歇宿的一個小村子裏過夜,可一進村子就發現村內景象破敗,詢問之下才知道就在三天前村子剛剛遭受過一夥匪徒的搶劫,這個消息令商人們緊張起來,這附近果然是有強盜團伙出沒。
商隊租憑下一棟有簡陋籬笆的大屋,入夜後十九名保鏢分成三批輪流守夜。子時,葉斐被虎阿彌喚醒,輪到他們幾個執勤了。
月明星稀,晚風輕拂,初夏的夜晚氣候宜人。柳生嚴勝環抱着劍靠在一根柱子上耷拉着腦袋,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睡著了,另兩名武士則坐在檐下低聲談笑着,只有辰之助和虎阿彌這兩個小子盡職的在擔任守衛的職責,他們站在門前來回走動,張大了眼睛警惕的掃視着四周。葉斐站在院子裏抬頭望天,夜空中明月高懸,繁星點點,璀璨的星辰彷彿亘古不變的漂浮在深藍色的宇宙中熠熠生輝。葉斐對於星座並不了解多少,唯一能夠一眼認出的只有北方那七顆成勺狀分佈的星星,他清楚的記得小時候父親摟着他將這七顆星星的名字一一的說給他知道,不知不覺,葉斐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情不自禁的低聲念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是詩仙李白的靜夜思啊,看來日月丸是想家了。”平戶善右衛門披衣走出屋子。
葉斐抬手迅速摸了把臉,轉過身笑了笑道:“怎麼,平戶老闆睡不着么?”
“是啊,總有些心神不寧。”平戶善右衛門說著走到葉斐身邊,看見僱主出來兩個坐在廊下說笑的武士連忙裝模作樣的站起身做出警戒的姿態,只有柳生嚴勝這小子依然固我的耷拉着腦袋打盹。平戶善右衛門沒有在意保鏢們的懈怠,他隨意的和葉斐撈起了家常,“日月丸,我和你也算是朋友了,那麼多日子以來卻也不知道你的家鄉在何處啊?聽口音你是關東江戶一帶的人吧?”
“少爺我是中國人!”這話葉斐當然只能在心中默想,他所學的日語是後世標準的東京口音,在這個時代來說正是江戶一帶,於是他回答道,“不錯,我是關東武藏國人。”
“呵呵,果然,我聽口音就知道。”平戶善右衛門一臉自得的笑着說,他又問:“你這麼小的年紀就外出遊歷,令尊和令堂肯定萬分記掛吧?”
葉斐瞥了一眼平戶善右衛門,真是商人的本性啊,這話明顯是想打探自己的家世而已,其實這兩年來他曾多次光顧過納屋,平戶善右衛門對於這位年少多金又風度翩翩的少年十分好奇,但卻又把握不住對方的身份,光看外表氣質的話一定會認為葉斐是個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弟,可是其人的言行舉止間又每每體現出許多不諳世事的疏漏,所以平戶善右衛門一直很想知道葉斐的底細,今天藉著這個機會再次不露痕迹的打聽起來。對於身世,葉斐早已準備過一套說辭,並且對着柳生嚴勝和手下的辰之助虎阿彌都曾經說過,眼下就再翻出來給平戶善右衛門說上一遍,“我的父母早已經不在了。”
平戶善右衛門連忙致歉:“啊呀,在下真是失禮了,抱歉,抱歉。”
“哪裏,哪裏,不知者不怪,你無需自責。”葉斐大度的擺了擺手,然後他適當的露出憂傷和緬懷的神情,繼續說道:“其實我對於父母大人的樣貌早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外面忽然響起了大聲的喧嘩,然後一個老僕衝進屋子抱走了我,他用斗篷包裹着我一路跑,我什麼也看不見,後來就到了一座寺廟裏,沒幾天這老僕也生病死了,之後我就由寺里的和尚撫養,一直到我九歲后我決定外出遊歷學習劍道才離開了寺廟。”說道這裏,葉斐重重的嘆息一聲,同時抓起腰間的佩劍,“所以,對於我的身世和父母,其實我真是一無所知,在我身邊唯一留存下來的,只有這柄家傳的寶刀。”
“吁!原來如此。”平戶善右衛門配合的唏噓感嘆,原來如此,少年的身份很容易就可以判斷出來了——一個沒落的武家子弟,在這亂世之中比比皆是,不過,他偷眼瞄了一下葉斐的腰間的佩刀的刀柄,這也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對葉斐關注的原因,十六瓣菊花紋啊,這可是皇室的象徵!擁有這樣寶刀的武家必定是淵源流長的顯赫貴族吧!可憐,這就是亂世啊,即使再尊貴的血統也會泯滅在刀劍之下啊。想到這裏,平戶善右衛門又真心實意的長嘆了一聲。
接着,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沉悶起來。過了一會兒,還是平戶善右衛門先開口說道:“這次去了界町我就會留在那裏不再回奈良了,日月丸,也許我們大家以後見面的機會很少了。”
“噢?”葉斐轉頭看向他等待着答案。
平戶善右衛門繼續說道:“納屋的今井宗久大老闆其實是我的姑父,我自從十歲開始就進入納屋學習工作,承蒙大老闆的照顧,這些年我學到了很多,自身也存下了一點積蓄,這次前往界町,我已經決定要開設屬於自己的商鋪了!”
“真是恭喜了。”葉斐祝賀道,“那我先預祝平戶善右衛門大老闆往後生意興隆!”
“謝謝,謝謝。”平戶善右衛門開心的回了一禮,他小心的四下看了看,湊近葉斐耳邊低聲道:“其實這次的貨物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私人的積蓄,是我在界町立身之本,萬萬出不得紕漏!我一切都拜託閣下了!”
葉斐點頭答道:“受人之命,忠人之事!職責所在自當竭盡全力。”
平戶善右衛門笑着了笑想再說什麼,這時候忽然聽見籬笆外的虎阿彌大喝:“什麼人在那?”
葉斐、平戶善右衛、兩個武士以及在打盹柳生嚴勝聞聲一齊跑到外面,辰之助正站在那裏張望,而虎阿彌則跑出了老遠,平戶善右衛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那兒!”辰之助抬手一指,幾人順着望去,正看見村口處一個人影飛快跑遠了。辰之助說道:“剛才我們發現一個人鬼鬼祟祟的躲藏在對面的草垛後頭,虎阿彌喊了一聲,結果這傢伙溜得好快,一下子就跑遠了。”
大家的神色凝重起來,偏偏柳生嚴勝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張開了他的烏鴉嘴:“吶,我怎麼突然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