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楔子二

樓然耳語的聲音總是特別低沉,像帶着電似的,聽進了豐禾的耳朵,一路導入了心坎里,麻麻的,燙燙的,就像此刻曬在他手背的夏日陽光一樣灼人……

他與他,樓然與豐禾,自從在相識之後,就結成了死黨;他們志同道合,他們合作也競爭,他們性格既互補又相契;他們甚至一個眼神就能彼此心領神會,完全不必言傳,尤其在幹壞事時。

他們的優點很相近,他們的缺點不會被對方厭惡,更願意包容;他們從青少年就混在一起,就算是同學師長眼中的高材生精英分子,風光的表面下,卻是干過無數糗事蠢事,另一面則仍慣於在人前維持着文質彬彬或冷淡從容的表相,好成全無知少女們臆造出的關於白馬王子的幻想,也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年少輕狂的歲月,哪個青少年沒有傻過?

那樣的歲月,每每回味起來,都忍不住帶着笑。下意識的去尋找另一雙有着共鳴的眼,只消一個眼神,就知道他也在為著兩人共同的回憶而微笑……

樓然無法想像,當所有愉快的回憶再也找不到那雙眼來共享時,他還有沒有回憶的勇氣。

所以,豐禾必須活着。

一定要活着!

他們是至交知己摯友!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能像他們這樣了解彼此,又這樣相融,甚至比親人更親近,近到像是可以將兩人的血肉捏合在一起變成一個人,也絕對不會相斥。

要不是豐禾意外罹患了難纏的病症,將他生命逐漸侵蝕,卻無計可施,樓然絕對不會發現豐禾對他的重要性超過他所能想像。他,豐禾,重要到像是他的生命。

豐禾是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對第二個人付出這樣濃烈的友情了,樓然一直是知道的。但樓然沒有想到的是,看着這個知己至交走向死亡,會這樣令他痛徹心扉、方寸大亂、惶然不知所措。

這樣激烈的感情,一度嚇壞了他。

連他的弟弟樓烈都忍不住問他:「你對豐禾的關心,是不是太過了?」

「他是我的知交!什麼叫太過?他身體一日不好,都不算太過!只能說我做得還不夠!」那時他失控的吼道,差點痛揍樓烈一頓。

如今,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早被病魔奪去了溫潤俊雅的外表;他的皮膚蒼白松垮,瘦得不成人樣。今日他笑稱他的手像雞爪,昨日幫他洗臉時,豐禾還指着鏡子裏那個病骨支離的人叫「ET」呢。

曾經濃密而柔軟的頭髮,也因為不斷脫落,索性找理髮師全推光了事;如今頭頂戴着毛線帽,雖說是怕他一個不注意又着涼發燒,但樓然知道,比起實際用途而言,豐禾更看重的是毛線帽的遮醜功能。他這個人最注重形象了。

這個男人,如今一點也不好看了,可是他每天來陪他,總是看不夠他似的一直看着。

既然所有的醫療手段都起不了作用,他只能去求神佛;連那些旁門左道、怪力亂神的東西也放不過,就只希望豐禾能好受一點。但,顯然收效甚微。連起那種香火鼎盛的寺廟求個簽,都無法得到安慰。想隨便找一張上上籤作弊一下,誰知那放上上籤的簽盒裏,居然被丟了張下下籤,還被他拿到……

豐禾他是真的,快不行了……

樓然不願意承認,但心底是有數的。

豐禾清醒的時間愈來愈少了,他的身體機能已經敗壞到不能再敗壞了……

「豐禾,不要死。」樓然攏着豐禾的手,輕輕的懇求。

「我努力……」努力撐着睏倦的眼皮,豐禾覺得自己這個病人真辛苦,總是要安慰人。

「我求了所有能求的神佛,希望我們這輩子一直在一起。我自私的希望,就算你的病無法治好,只要能活着,即使活得這樣痛苦,我仍自私的希望你活着。民間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壇道術什麼的,說是可以分壽,就是把我的壽命分給你,讓你活下來,我也去做了。那個乩童說我可以再活六十年,我就分了三十年給你,這樣我們就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你真亂來,一定被騙了不少錢是吧?」豐禾很肯定樓然這傢伙已經被他的病給逼得走投無路,都開始精神失常了,才會幹出這麼離譜的事。

「我只要你活着。」

「哎,阿然,你也太執着了。這份執着用在事業上,當第二個李嘉誠都不是問題了。但是,用在我身上,實在是太浪費了。」豐禾撐大眼,定定的望着樓然,很嚴肅的對他道:「阿然,面對現實吧,我,快死了。」

「你不能死!」樓然也看着他,強硬地道。

「你得學會看開。老實說,這世上,很多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沒什麼……是承受不住的。」

「我曾經也這樣以為的。」樓然搖搖頭。「如果你一直健康到老,我們就會是一生的摯友、損友、知己。」

「難道因為我沒活到老,甚至只活了二十八年,就不是你的摯友、損友、知己了嗎?」

樓然望着他,沒有馬上回答;但他們在彼此眼中知道對方心底在想什麼,那些一直未曾宣之於口的話,總沒有人願意先開口去說,尤其豐禾現在都這樣了。

如果不是這場病,他們怎會察覺自己對對方情誼的期望,或許不僅止於摯友、損友、知己?

至少,樓然對豐禾有着比知己更深的渴望。

以一句日系用語形容之,就是:友達以上。那麼,還可以有多「上」?

從豐禾發病到現在,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而他們之間那道以友誼的厚牆牢牢堅鎖住的感情,也日漸被削薄得如紙片似的,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全面潰決,露出它最真實的面目……

來不及說的,或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機會說。

心中懷疑過的,或許永永遠遠都無法證實。

而這一切的混亂與源起,全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人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他們是好朋友,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心中想着什麼,可以不必言傳就能意會。

他們好到比知己更好,恨不得生生世世一直相遇、結交,知己一生。

雙方都認同的友達以上,又怎樣呢?

豐禾在剩下的時日裏,就算沒有昏睡,也極少開口說話了。一方面是沒有力氣說;另一方面,是怕自己沒克制好,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平白讓活下來的人困擾就不好了。病痛使得他愈來愈難以謹慎,因此他還是少說話的好。

而樓然總是陪在他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對他說了許多話,天南地北無所不說,連八卦雜誌上的明星新聞也說給他解悶,就是再不談他們的友誼,生怕會難以控制的越界。而這正是豐禾一直在迴避着的。

既然他想迴避,那麼,他就不談了。

在生命的最後,對於「友達以上」這句話最後的答案探索,再無任何意義。

然後,樓然永永遠遠失去了豐禾,他生命中那個最重要的人。

友達以上,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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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您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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