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起床就想起這件討厭的事,根本別指望今天一整天會有好心情了。
簡單的洗漱好,換了身體閑服下樓時,突然想到什麼,快步跑到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朝外張望。
「二少爺,您在看什麼?」從廚房裏端出早餐的福嫂好奇的問着。
「我哥呢?我記得他昨天是回來睡的,對吧?」
「大少爺吃完早餐就出門去了,已經出門好久了。」
「這麼早?!」
福嫂失笑道:「不是啦,我的少爺!現在都快十點了。您的科技公司上班自由,但大少爺可不是。他每天都很早去公司,就算再晚也都是九點以前到公司的。好啦,趕快來吃早餐,這土司烤得金黃酥脆,完全符合您的要求,快點趁熱吃,不然等涼了您又要嫌棄了。」樓家三個孩子可以說是福嫂帶大的,也就這二少爺比較龜毛一點。
樓烈沒空理會福嫂,仍然朝外看着,甚至推開一扇落地窗,半個身子向外傾去,不待福嫂發問,就開口問道:「牆邊種的那一排七里香最近有開花嗎?還是被什麼人把花給都摘了?」一手還遙指着不遠處那一排只剩下綠葉的灌木叢,臉色不怎麼好看。
「咦!你怎麼突然注意起庭院裏的花花草草啦?」
「福嫂!」不耐煩的喊了聲。
「哎,別生氣,我不是正要說了嗎?」福嫂拍拍胸口,一副很驚的樣子,趕忙說道:「早上五點半多,大少爺就起來了,跟我拿了花剪和竹編小籃子,籃子下面還擱了個水盤,就走到外面剪七里香去了。我說要幫他剪,大少爺還怕我累到,說什麼也不肯,我就只好回廚房幫他弄早餐去了。我看他剪了滿滿一籃子,倒是沒發現把所有的花都剪了。」真是個好孩子的說。
「他、他一個大男人,拿花剪拎花籃的像什麼話!這種娘娘、娘娘腔的行為他他他也幹得出來?!不怕笑死人嗎?」樓烈怒了,怒得都結巴了!
福嫂見怪不怪,也懶得作戲再驚驚一次,淡定的走到樓烈身邊,探頭看向七里香灌木叢的方位,點點頭道:「其實都剪了也好。前一陣子你不是抱怨花香的味道太濃,想找園藝公司的人來把整個庭院的花都拔了,改種那些不開花的,或者開了花也不香的植物嗎?現在也算如願了。」
如願個頭!樓烈滿肚子火氣發不出來,氣呼呼的跑去餐桌前坐下。又問:「剪下來的那些花呢?」
「當然是大少爺拎走了啊。可能是拿去辦公室當天然的室內芳香劑利用吧。真是太聰明了,那可比市面上化學香料做的芳香劑好太多了,還省錢兼環保呢。」福嫂覺得大少爺真是什麼都好、哪裏都好,連節儉起來都這麼風雅的說。
樓烈聞言,無力的將額頭叩在光潔的餐桌上,什麼話也不想說了。那些被剪下的七里香去處,絕對不是樓然的辦公室,至於去了哪裏,不用想也知道!
真是見鬼的八月十日!
如果真能見鬼,那還真是滿好的。
可惜,花了大力氣,撒了大筆錢,拜遍了滿天神佛之後,既沒求回命,也美見到鬼。
那可算是他平生做過最賠的一場投資了。
然而,就算早知道是賠定了的買賣,若再來一次,他仍然會傾其所有也不皺一下眉頭。
人一生當中,總會有一些事,做起來不管有多傻,都會無怨無悔;但求的,也不過是盡了全力之後的無憾吧。
「雖然每年你國曆農曆的忌日都會來看你,不過你可不要誤會我是想要你死兩次。」
樓然將滿籃子的七里香灑在以黑色大理石鑄就的墳頭上,最後見籃底水盤上還浮着薄薄一層白色小花瓣,香味清新,姿態水嫩可愛,便將水盤取出,供在墓碑前方的座台上。
做完這一切后,他緩緩吁了口氣,毫不講究的往墓碑旁的大理石地板上隨意一坐,曲起一肘搭着墓碑,就像是當年兩人讀書那會兒,成日混在一起討論着什麼損人壞主意時,勾肩搭背,沒個正經的痞子樣。
「當然,你可能會說:死兩次代表着活了兩次,倒是賺了。但我是不願做這樣的買賣。死亡的過程太痛苦,我不願意你承受兩次,就算能再見到活生生的你,也是不幹的。」
樓然聲音低低的、懶懶的,像耳語一般的音量,據說(據豐禾說)是無與倫比的大殺器,以後不管看上了哪個美女……貞節烈女也好,火辣艷姬也罷;只消湊在美女耳邊說上一說,包準手到擒來,不費功夫。
「喂,朋友!對着你這塊墓碑展示我的大殺器,簡直像是在對牛彈琴對吧?」拍拍墓碑,感嘆道:「這墓碑冰冷得就像你的心腸。你真的像你所說的,死了就一了百了,這輩子緣盡萬事休,不會回顧,不會留戀,就算有靈,也堅決不入夢來打攪活人安寧。你做到你說的了。這兩年,我居然從來沒有夢見你。」雖然是自言自語,但樓然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對着這個人,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只是,一年,兩年,三年,可以;但十年、二十年之後呢?他無法保證對豐禾的這份情誼可以再有生之年都維持着這樣的濃度,除非他在當下就死去。
歲月是最善於磨人的,再怎麼刻骨銘心的感情都能磨成灰。海會枯、石會爛,他小小一個肉體凡胎,不敢自大的想着自己必能相抗。
「我真怕有一天,我不會再記得給你帶七里香;我真怕有一天,忘了一年該來見你三次……清明節,你國曆忌日、農曆忌日;我真怕有一天,我只在清明節過來,而過來只是為了家祭,掃完了樓家所有祖先的墓之後,卻忘了轉來這個小區給你上個香;再然後,有一天,我的孩子像發現了秘密花園似的發現了你的墓,從雜草叢生的地方爬出來問我:‘爸爸,那個佔了東北角那塊可以看到大海的墓地,埋的是誰啊?’然後,我跑去察看,將破敗傾圮的墓碑給扶起,抹去上頭堆了幾十年的塵土,看到了你的名字,竟然還得想好一會兒才能記起你是誰……」
抹臉低笑出聲,笑到最後變成無奈的嘆息,遠望着太平洋的方向,頭靠着墓碑,半是威脅半是寂寞地道:「怎樣?對於我說的這些可能的未來,你聽了怕不怕?怕的話,就入夢來吧,你總得讓我看一看你啊!不然我一定會把你忘記的。如果連我都忘了你,你就真的死透了。我可警告你,我現在每每想起你,都得想好久,才能記起你長得怎樣。不,不是生病那會兒的鬼樣子,而是當你還健康時的模樣,那可真是斯文敗類里的個中翹楚。你說我的聲音是拐騙無知婦女的大殺器,也不看看你那德性,江湖傳說中那種騙財騙色的小白臉典型,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咱誰也別笑誰,半斤對八兩呢……」
就這麼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知道陽光強到令人感到燙了,令人才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四十分了……
看來是沒辦法準時九點上班了,但絕對趕得上新進人員的面試時間,從這裏開車回公司的路上並不會太塞。
「我得走了,豐禾。」站起身,拍了拍衣褲,望着墓碑道:「真可惜你不在了,不然你一定也會覺得這次的招聘會很有趣。嗯……我深信,你一定會給她開後門的,不為了惜才,僅僅是覺得好玩。你這傢伙看起來很守規矩,卻從來不守規矩;哪像我明明很規矩,卻被認定是桀驁不馴。兩人一起幹壞事,不行被抓了,老師只認定是我帶壞你,天知道我多冤。」
說了一堆陳年牢騷后,樓然轉身打算離開時,一陣風起,兩朵並蒂開在一起的七里香被威風卷到他右腳鞋子上。他俯身拾起,放在鼻尖嗅聞了下,輕笑道:「喂!我就當是你給我送花啦。拿我的東西送給我,就是你會幹的事。」
小心的將那兩朵並蒂花給收進披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裏,便再也沒回頭的離開了山上這片屬於樓家的私人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