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四十章(中)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馬[1],有主計仆,家稱素封[2]。忽夢一人奔
入,曰:“汝欠四十千[3],今宜還矣。”問之,不答,逕入內去。既醒,
妻產男。知為夙孽[4],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兒衣食病葯,皆取給焉。過
三四歲,視空中錢,僅存七百。適乳姥抱兒至,調笑於側。因呼之曰:“四
十千將盡,汝宜行矣。”言已,兒忽顏色蹙變[5],項折目張。再撫之,氣己
絕矣。乃以餘資治葬具而瘞
之。此可為負欠者戒也[6]。
昔有老而無子者,問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
汝者,烏得子?”蓋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7];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
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註釋】
[1]新城:舊縣名,明清屬濟南府,今為山東桓台縣。王大司馬:王象乾,
字霽字,新城人。明隆慶五年辛未(1570)科進士,歷聞喜縣令,官至兵部
尚書。卒贈太子太師。傳見《山東通志人物歷代名臣》。大司馬,兵部
尚書的別稱。
[2]主計仆:掌管錢糧收支的僕人,相當於管家。主計,主管財錢收支帳
目。
[3]四十千:舊時銅錢以文為計算單位,一千文稱一貫或一弔;四十千,
即四十貫或四十吊。
[4]夙孽:迷信所謂前世罪惡的果報。孽,同“業”,這裏情惡因。[5]
蹙變:眉頭緊皺,面色改變。蹙,蹙額,皺眉的樣子。變,變色。[6]負欠:
在道義、財帛方面對人有所虧欠,指背恩或賴債。[7]緣:因緣;與上文“孽”
字含義相對,意思是善因。
成仙
文登周生[1],與成生少共筆硯,遂訂為件臼交[2]。而成貧,故終歲常
依周。以齒則周為長,呼周妻以嫂。節序登堂,如一家焉[3]。周妻生子[4],
產後暴卒。繼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嘗請見之也。一日,王氏弟來省姊,宴
於內寢。成適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辭去,周移席外舍,追
之而還。甫坐,即有人白別業之仆[5],為邑宰重答者。先是,黃吏部家牧佣,
牛蹊周田[6],以是相詬。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答責。周詰得其故,
大怒曰:“黃家牧豬奴,何敢爾!其先世為大父服役[7];促得志,乃無人耶!”
氣填吭臆[8],忿而起,欲往尋黃。成捺而止之,日:“強梁世界[9],元無
皂白。況今日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10]?”周不聽。成諫止再三,至泣
下,周乃止。怒終不釋,轉側達旦。謂家人曰:“黃家欺我,我仇也,姑置
之。邑令為朝廷官,非勢家官,縱有互爭,亦須兩造[11],何至如狗之隨嗾
者[12]?我亦呈治其佣[13],視彼將何處分。”家人悉慫臾之[14],計遂決。
具狀赴宰,宰裂而擲之。周怒,語侵宰。宰慚恚,因逮系之。辰后[15],成
往訪周,始知入城訟理。急奔勸止,則已在囹圄矣[16]。頓足無所為計。時
獲海寇三名,宰與黃賂囑之,使捏周同黨[17]。據詞申黜頂衣[18],掠酷慘
[19]。成人獄,相顧凄酸。謀叩闕[20]。周曰:“身系重犴[21],如鳥在籠:
雖有弱弟[22],止足供囚飯耳。”成銳身自任,曰:“是予責也。難而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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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烏用友也!”乃行。周弟贐之[24],則去已久矣。至都,無門入控。
相傳駕將出獵,成預隱木市中;俄駕過,伏舞哀號,遂得准。驛送而下,着
部院審奏[25]。時閱十月余[26],周已誣服論辟[27]。院接御批,大駭,復
提躬讞[28]。黃亦駭,謀殺周。因賂監者,絕其食飲;弟來饋問,苦禁拒之。
成又為赴院聲屈,始蒙提問,業已飢餓不起。院台怒,杖斃監者。黃大怖,
納數千金,囑為營脫[29],以是得朦朧題免[30]。宰以在法擬流[31]。周放
歸,益肝膽成。
成自經訟系,世情盡灰,招周偕隱。周溺少婦,輒迂笑之。成雖不言,
而意甚決。別後,數日不至。周使探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兩無所見,
始疑。周心知其異,遣人蹤跡之,寺觀壑谷,物色殆遍。時以金帛恤其子。
又□□年,成忽自至,黃巾氅服[32],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
使我尋欲遍?”笑曰:“孤雲野鶴,棲無定所。別後幸復頑健。”周命置酒,
略道間闊[33],欲為變易道裝。成笑不語。周曰:“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展
也?”成笑曰:“不然。人將棄予,其何人之能棄[34]。”問所棲止,答在
勞山之上清宮。既而抵足寢,夢成裸伏胸上,氣不得息。訝問何為,殊不答。
忽驚而寤,呼戍不應;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時,始覺在成榻,駭
曰:“昨不醉,何顛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儼然成也。周故多
髭,以手自持,則無幾莖。取鏡自照,訝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
大悟,知成以幻術招隱。意欲歸內,弟以其貌異,禁不聽前。周亦無以自明。
即命仆馬往尋成。數日,入蘇山。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樹下,見羽客往
來甚眾[35]。內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問。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
清。”言已,徑去。周目送之,見一矢之外,又與一人語,亦不數言而去。
與言者漸至,乃同社生[36]。見周,愕曰:“數年不晤,人以君學道名山,
今尚遊戲人間耶[37]?”周述其異。生驚曰:“我適遇之,而以為君也。去
無幾時,或當不遠。”周大異,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覿面而不之識?”
仆尋至,急馳之,竟無蹤兆。一
望寥闊,進退難以自主。自念無家可歸,遂決意窮追。而怪險不復可騎,
遂以馬付仆歸,迤逴自往。遙見一僮獨坐,趨近問程,且告以故。僮自言為
成弟子,代荷衣糧,導與俱行。星飯露宿,逴行殊遠[38],三日始至,又非
世之所謂上清。時十月中,山花滿路,不類初冬。僮入報客,成即遽出,始
認己形。執手入,置酒讌語,見異彩之禽,馴人不驚[39],聲如笙簧,時來
鳴於座上。心甚異之。然塵俗念切,無意留連。地下有蒲團二,曳與井坐。
至二更后,萬慮俱寂[40],忽似瞥然一盹,身覺與成易位。疑之,自捋頷下,
則于思者如故矣[41]。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
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聞成呼曰:“行裝已具矣。”遂起從之。
所行殊非舊途。覺無幾時,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側,俾自歸。周強
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門。叩不能應,思欲越牆,覺身飄似葉,一躍已過。凡
逾數重垣,始抵卧室,燈燭熒然,內人未寢,噥噥與人語。舐窗以窺,則妻
與一廝仆同杯飲,狀甚狎褻。於是怒火如焚;計將掩執[42],又恐孤力難勝。
遂潛身脫扃而出,奔告成,且乞為助。成慨然從之,直抵內寢。周舉石撾門,
內張皇甚;擂愈急,內閉益堅。成撥以劍,划然頓辟。周奔入,仆沖戶而走。
成在門外,以劍擊之,斷其肩臂。周執妻拷訊,乃知被收時即與仆私。周借
劍決其首,胃腸庭樹間。乃從成出,尋途而返。驀然忽醒,則身在卧榻,驚
而言曰:“怪夢參差,使人駭懼!”成笑曰:“夢者兄以為真,真者乃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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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周愕而問之。成出劍示之,濺血猶存。周驚怛欲絕,竊疑成張為幻[43]。
成知其意,乃促裝送之歸。荏苒至里門,乃曰:“疇昔之夜,倚劍而相待者,
非此處耶!吾厭見惡濁,請還侍君於此;如過晡不來[44],予自去。”周至
家,門戶蕭索,似無居人。還人弟家。弟見兄,雙淚遽墮,曰:“兄去后,
盜夜殺嫂,刳腸去,酷慘可悼,於今官捕未獲。”周如夢醒,因以情告,戒
勿究。弟錯愕良久。周問其子,乃命老媼抱至。周曰:“此襁褓物[45],宗
緒所關[46],弟好視之。兄欲辭人世矣。”遂起,徑出。弟涕泗追挽[47],
笑行不顧。至野外,見成,與俱行。遙回顧曰:“忍事最樂。”弟欲有言,
成闊袖一舉,即不可見。悵立移時,痛哭而返。
周弟樸拙,不善治家人生產,居數年,家益貧。周子漸長,不
能延師,因自教讀。一日,早至齋,見案頭有函書,緘封甚固,簽題“仲
氏啟”[48]。審之,為兄跡;開視,則虛無所有,只見爪甲一枚,長二指許。
心怪之。以甲置研上,出問家人所自來,井無知者。回視,則研石燦燦[49],
化為黃金。大驚。以試銅鐵,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賜成氏子,因相傳兩
家有點金術雲[50]。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