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十九章(上)

25.第十九章(上)

酈清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外頭梆子敲了四聲,已是四更天。

屋子裏仍舊只有溫闌一人守在床邊,手裏捏着一方絲帕,在酈清妍的眼角緩緩擦拭,看到對方睜了眼睛,開口說出的話溫柔又慈愛,帶着微微的擔憂,“夢到難過的事情了么,為何一直流淚?”

酈清妍沉默了半晌才扭頭看向溫闌,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一句祝福。“娘娘,壽誕安康,妍兒祝您壽比南山,福與天齊。”

溫闌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酈清妍笑她,不怎麼有力氣的笑容,“娘娘都是多大的人了,怎麼還會為妍兒一句祝福感動到落淚?王爺知道了,該笑話您的。”

“這個生辰收到的頭一份祝語,自然感動。”溫闌拭乾眼淚,“覺得如何?身體可有什麼不適?你睡了許久了,一天未進水米,可飢餓?”

“妍兒沒事,也不餓,讓娘娘擔心了。”酈清妍伸手出去,拉住溫闌搭在床沿邊的一隻手,握在自己手心,觸感軟軟的,暖暖的。“娘娘為何要待妍兒這般好?”

“因為你值得我這樣的好。”溫闌反握住她,輕輕拍着。

酈清妍閉上眼睛,卻沒來得及,眼淚還是滑出眼眶,順着眼角流到鬢髮里。溫闌的扯了另一條幹凈的絲帕附上來,“我才止了,你倒開始了。有什麼委屈就說出來,憋在心裏,傷身的。”

眼淚流的越發洶湧。

夢中的事情浮上心頭,那些自以為的信誓旦旦、刻骨銘心都是假的,真心喜歡和疼愛自己的人一直近在咫尺,給予保護,提供幫助,傾注了她滿腔的母愛和溫柔,可是卻從來沒有得到自己的重視,視如草芥地擱置一旁。酈清妍從未如此悔恨過前世沒有真心和溫闌相處過一天,每句話都是算計;從未如此痛恨過有眼無珠恩將仇報的自己,老天爺明明把最好的放在自己身邊,這份恩賜,卻因為那些無心人,那些蠢事,被自己生生弄丟了。

“孩子,別哭了,醒來就好,昐兒的傷還要你多多照看,你可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不然昐兒母妃可真是要和你拚命的。”幫酈清妍掖好被角,“你虛弱成這樣,也有我的大意的緣故,答應過你,卻沒護好你,是我失職,若你是因為這個傷心,我也是能夠理解的。只是哭過就罷了,你原諒我這回可好?看着你的樣子,我這心裏難過自責的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酈清妍哭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是輕易哭的人,在溫闌面前卻總是控制不住情緒,像個孩子遇到了自己的庇護人,放下心頭若有防備,只想傾訴心中的難受和委屈。

無論偽裝的多堅強,總會有個人讓你卸掉所有的刺,露出血淋淋的傷口來,而你如此確信她是來為你治傷,而非在傷口上撒鹽或是雪上加霜地添上一刀。於酈清妍來而言,這個人就是溫闌。

此生何德何能,如此有幸,在顛沛流離后還能遇見您,得到您的寵愛。

相比起重生,酈清妍更感激的是再次遇見溫闌,這是世間最無與倫比的恩賜和優待。

酈清妍的確虛弱,她不願意總在床上躺着,拾葉弄香犟不過她,只得為她穿戴好,仔細攙扶着在院子裏慢慢走動。身子本就不硬朗,再天天躺着不動彈,真真是名副其實的老年人狀態,加上天天大補的葯灌下去,酈清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被葯汁染成了黃褐色。

許是那個夢的關係,酈清妍的心境較剛復活時又略有不同。溫闌看着這個天天待在眼皮子底下的人,不知為何覺得只是一夜之間她就越發清冷,以前只在眼底閃爍的寒意,現在滋長得快要溢出眼眶來,只有和自己或聆昐說話時才融化些許。若是她一個人獨處,看書或是想事情,通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氣質讓人心驚。溫闌同她說話的時候,總感覺兩人不像是長輩與小輩,倒像是相交相知多年的平輩姐妹。

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這都不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能有的心境。

十二禤閣把酈清妍的交際圈翻得快有十遍,一點線索都沒找出來。唯一的轉折點,是上個月酈清妍生的那場大病,病後性子就轉變了許多,以前是懦弱不與人相爭,現在雖然一如既往的無欲無求,倒像是覺得麻煩似的,更加不把親族門楣放在心上,只為自己自由舒適。

溫闌偶爾也會擔憂,她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孩子,的確優秀,但是若她對自己苦心孤詣的安排和計劃根本沒有半點興趣,只想去金陵過她一個人的小日子,該如何是好?

因着聆昐的傷,溫闌正式過生辰那天沒有大辦得起來,聆昐狀態反覆,酈清妍又因為失血過多癱倒在床,溫闌來回的忙,也沒心思去管什麼生辰不生辰了,早起吃了一碗長壽麵,就又傳了幾個心腹來商議事情。

慕容亭雲見她如此不把生辰之禮放在心上,有些不滿,看到聆昐病情穩定了,在二十二這天,給她補辦了一場席面出來。

敬王府里來了很多人,皇城之中的各級官員及其家中女眷幾乎都過來了,王府前車水馬龍,馬車都停不下。前院到處是人,整個亂鬨哄的。酈清妍陪着溫闌吃了壽宴正席,見溫闌忙着引眾夫人去晏息處聽曲看戲,顧不上自己,又想起聆昐一個人在落晚居的碧紗櫥里躺着,便悄悄退了出來,想去看一看聆昐。

席間飲了一杯酒,多年不喝,酈清妍有些不習慣,覺得胸口有些悶,說不上來的不適。

身前身後大堆的婆子丫頭跟着,說著這個那個,又生怕酈清妍磕着碰着了,保護的如同易碎的瓷器,只差親自抬了酈清妍回落晚居。酈清妍先救溫闌后救聆昐,兩番辛苦與功勞在下人口中傳的神乎其神,以至於她在敬王府儼然是嫡小姐的待遇,與聆昐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酈清妍本人卻很不習慣這樣,人本就是暈暈乎乎的,身邊又總是聒噪不停,就有些不耐,一邊走走停停的閑逛,一會兒叫這個去取暖手爐,那個去拿厚些的氅子過來,三兩下將身邊的人攆的只剩拾葉和紫芸兩人。

耳畔得了清凈,酈清妍抱緊懷中熱騰騰的手爐,這才自得其樂地一邊賞閱王府風景,一邊緩緩往落晚居去。

這個季節,也只得梅花可看,天天來往於落晚居和浣花草堂,看的也膩了。酈清妍突然想起甬道與前院中間隔得那大片防護林中,地處蓼汀門與鶯息門中間位置的一個角落裏,有一株品種極佳的水仙花。這當然不是這一世發現的,前世初入王府時被聆昐抓着欺負,有一回在蓼汀門眼看要和聆昐面對面撞上,慌不擇路躲進林子裏,無意間發現了那水仙花。後來移到璧雪庵,種出很大一片來,冬日裏拔幾株起來,洗凈泥土,放在青花瓷盤裏用水養着,整個房間能香上許多天,比熏什麼香都要恬淡好聞。

這會兒回去,聆昐肯定剛剛喝了葯躺下休息,自己過去反而打擾她休息,不若就這樣走到林子裏逛一逛,順道看看那水仙會否還在吧。

這樣想着,心下決定,帶了兩個丫頭拐進林子裏。冬日的枯木林中,草木蕭索,可容車轎通行的石板路上分出多個岔口,或是細長石板小道,或是泥濘小徑,蜿蜒着埋入林子深處。

紫芸對酈清妍突然如此熟悉枯木林里的小徑有些意外,拾葉同她解釋,說之前小姐曾來這裏散步過,所以熟悉,紫芸這才打消疑惑。

那株水仙果然還在,開的很好,隔老遠酈清妍就聞到了香氣,心中歡喜,走過場一般問紫芸,“這是誰種的?品種倒是不曾見過,看着很得我喜歡。”

紫芸笑道,“這林子奴婢平日裏路過的多,正式進來逛還真不曾有過幾回,冬日裏來這邊的人也少,奴婢不知是哪個種下的。”

拾葉猜測,“野生的也未可知。”

“既然無主,我就領了它去吧,種一半在落晚居的院子裏,留一半拿水養了,端去哄昐五娘開心。”

紫芸感慨,“七小姐真是時時刻刻想着五小姐。”

酈清妍微微一笑,“她不也時刻想着我么?什麼好的都給我留一份,總不能什麼回禮也不給,投桃報李我還是知道的。”說著,讓紫芸去尋小撬子來,把花挖回去。

紫芸還未走開,從酈清妍身旁的大樹后突然繞出一個人來,聲音不是那麼的討人喜歡,“這花是有主人的,酈七小姐這樣不問清楚就要挖走,莫不成是想做偷花賊么?”

酈清妍聽到這個聲音,突然就開始後悔今天來了這林子裏。

王府之中有兩個人簡直是高傲一詞的真實寫照,一個是聆昐,被溫闌,慕容亭雲和她母親寵的無法無天,身份高貴,生而不凡,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另一個就是眼前的聆晰,作為慕容亭雲的長子,很早就封了世子,自覺比府里其他孩子要高出一等,他母親杜嬛若又可着勁溺愛,養出了一個自命不凡目中無人的性格,只要是看上的,必須弄到手,只要是看不慣的,定要折磨的滿意了,然後除去。

前世酈清妍為了聆暉與他交手,只覺此人並無什麼真實的才華,早被大群的狐朋狗友吹捧得暈頭轉向,狂妄自大。也不知慕容亭雲那樣聰明絕頂運籌帷幄的人,怎麼會讓這樣的兒子穩坐世子之位,不怕帶出去丟自己的臉么?

偷花賊實在不是什麼好詞,從他口中說出來更添了幾分調笑之意。酈清妍冷冰冰的,一個字也不想回他。

紫芸一見聆晰,忙着行禮,“請世子殿下安。”拾葉也跟着行了禮。酈清妍則等紫芸介紹了才矮身一禮,“不知是花已有主,失禮了。紫芸拾葉,回去吧。”

聆晰的眼睛在酈清妍身上走了一圈,“酈七小姐怎的一見本世子就走?王府偌大,偏就遇上了,也算一種緣分,不多說幾句,豈不是浪費了這緣分?”

酈清妍偏頭看他,“世子何意?”

“酈七小姐來了王府多日,本世子卻從未遇見過,一直心中惋惜。早聞七小姐知書嫻雅,今日得見真人,才知傳言不假。王府巨大,七小姐定然不熟悉,今日相逢是緣,不若讓本世子帶你在這枯木林中遊覽一番,瞧一瞧雅緻的景緻如何?”聆晰走近幾步,身上濃厚的酒氣襲來,熏得人眼前一暈,正聽他東拉西扯說話的酈清妍眉頭微微皺了皺。

“還要去探望昐五小姐,實在不便多留,謝世子美意。”酈清妍直覺繼續待下去,聆晰還不知會說出做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來,管不得對方會怎麼想,帶了丫頭就要離開。結果聆晰一抬手,直接抓住了酈清妍的手腕,力道很大,將她拉得倒退幾步,差點跌進他懷裏。

“你怕我作何?本世子不過想與你說幾句話而已,能得王妃青眼的人,本世子也想好好瞧瞧。”

酈清妍驚的眼睛都瞪圓了,怒斥出聲,“放手!”

“呦,脾氣倒挺大的。”聆晰將她拉得更近,聞到一股蘇合香混着葯香的氣味,更覺眼前之人充滿一種讓人慾征服不能的清冷味道,越發誘人了。

從未見過男人敢光天化日調戲女子的拾葉嚇得不輕,上來就要拉開聆晰,護住酈清妍。聆晰單手將她推倒至一旁,不屑地叱一聲,“什麼東西,也敢碰本世子。”

紫芸緊張的跪在地上,“世子殿下!這是酈七小姐,要給娘娘和五小姐看病的,王妃娘娘極看重的人,世子殿下三思而行!”言下之意是聆晰若是擅自動了酈清妍,下場肯定落不了好。

“正是因為母親看重,本世子才想嘗嘗是什麼味道,怕什麼,跟了本世子,還能虧待你不成?”一身酒氣湧上來,聆晰更加頭腦不清醒了。

偶遇變調戲,做事全然不過腦子,這個聆晰比上輩子還不如。

“你放手!”酈清妍抬起另一隻手準備給他一巴掌,想要扇醒他,沒想到反倒直接落進聆晰的大掌中,被他握住,還磨蹭了幾下。“小手這樣涼,我給你暖暖?”拉着就往心窩子裏揣。

“我是定國公府小姐,由王妃娘娘親自接來王府,你動了我,不怕世子之位不保么?”酈清妍周身的冷冽都爆發出來了,駭人得很。

聆晰被她的氣場震懾得愣了片刻,酈清妍趁此機會飛快脫離他的鉗制,沒想到聆晰已經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了,單手就又捉住了她,連摟抱都上來了。“本世子不信邪了,動了你又如何?難不成父親還能因為你,罷了我的世子身份不成?”

拾葉急的眼睛都紅了,撲上來就要不管不顧拉住聆晰。

正在酈清妍考慮要不要摸出剛配置好的針,或者直接甩出胸口戴的滾燙石頭給他來那麼一下的當口,一個實際低沉渾厚,在紫芸和拾葉耳中卻猶如天籟梵音般動聽的聲音響起。

“本王的確會因為你動她,罷了你的世子之位。”

任酈清妍又踢又打一直神志迷糊獸/欲上腦的清醒不得的聆晰,直接被這句話嚇得失了力氣,迅速放開了酈清妍,退離好幾步,跪在了慕容亭雲面前。“父親明鑒,是這丫頭趁兒子酒醉,有意勾引兒子的!兒子什麼都沒做!”

酈清妍和拾葉差點為聆晰這惡人先告狀的做法氣笑了。

拾葉跪在慕容亭雲面前,努力壓制心中怒氣,“王爺,我家小姐性子慣來膽小孤僻,哪裏是能做出世子口中那等不齒之事的人?還請王爺明鑒,還小姐清白!”

慕容亭雲抬頭看了酈清妍一眼,有些訝異對方居然不像自己預想的那般委屈哭啼,反而一臉平靜,更準確的講應該是淡漠和不耐。察覺到自己在看她,她也回了一個眼神。慕容亭雲看到那雙眸子裏的顏色,對,不耐,極不耐煩,帶着幾分懷疑,好像是在問,王爺這樣英明的人,怎麼教出如此不堪的兒子?

慕容亭雲莫名的心頭一陣邪火,抬腳就把聆晰踹的飛了出去。聆晰離地而起,撞到大樹榦上,渾身劇痛,覺得自己的肋骨都被這一腳給踢斷了。聆晰痛苦地咳起來,“父親……”

“逆子!難不成你還想做點什麼?為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即日起,禁足倚竹苑三個月,好好反省。本王看你平日真是自由散漫慣了,哪裏還有半點王府世子的模樣!”

聆晰掙扎着爬過來摟住慕容亭雲的腿,哭嚎着,“父親原諒孩兒吧,孩兒今日喝了酒頭腦不清楚,唐突了七小姐,再不會有下次了!孩兒起誓,若有下次……”

“若有下次,敬王府的世子,本王會挑出更合適的人選來。”慕容亭雲又是一腳踹開他,“滾,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聆晰不怕繼續待下去被慕容亭雲斥罵,而是怕他不解氣,再來幾腳,直接把自己踹的半身不遂。扶着樹榦搖搖晃晃站起來,走之前不忘亡羊補牢地同酈清妍道歉。“今日酒氣上腦,做了冒犯七小姐之事,罪該萬死,還望寬恕。”說完,不敢繼續留着等酈清妍的回答,一步三搖的走遠了。

慕容亭雲有武功傍身,這兩腳沒把聆晰直接踢死,是很留了情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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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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