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2.第二章

拾葉打起帘子進來,搓了搓手,嘆了句天氣冷,先在外間燃的旺旺的銀霜炭上把手翻着烤熱乎了,才進了裏間。見着菱歌在床邊守着,膝上放了烏木托盤,正理着五彩的絲線。拾葉問道,“小姐還沒醒么?”

菱歌抬起頭來,見是她,便笑了笑,“小半會兒前要了回水,迷迷糊糊的都不清醒,就着我的胳膊喝的呢。姐姐從哪裏來?”

“夫人遣了紅箋姐姐過來,說若是小姐醒了,讓過去告訴一聲。”拾葉小心地把珍珠結穗的帳子掀起一個角,看了一眼裏頭的人又放下,動作輕的沒有一點聲音。“康大夫說喝了葯兩個時辰就會退熱醒來,這都兩個半時辰了,高熱是退了,人怎麼不見半點動靜?”

弄香從隔壁月影紗櫥放輕了腳步走近,壓低着聲音,“好拾葉,快別說那麼大聲,吵的小姐頭疼。”

三個丫頭拾羅拾羅了東西,去了外間,壓着嗓子的竊竊私語穿過碧玉珠簾滲進來,恍恍惚惚的不太真切。

酈清妍頭腦昏沉,眼珠子發漲,身體酸痛。這些都不值得現在深究,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自己會躺在姑娘時家裏的床上,曾經的丫頭們在床邊講話,屋子裏點了自己幼時最愛的鵝梨香,鼻尖聞到熟悉的淡淡清甜。

是夢么?

夢裏怎麼會有這麼真實的感覺?痛感,嗅覺,觸覺,聽覺都和現實中一模一樣,若真是在做夢,那可算活這麼久最真實精緻的一場了。

酈清妍抬手搭在自己的額頭上,能感覺到滾燙的熱度,拾葉說自己的高熱退了,現在還燒成這樣就叫退了,那之前得燒糊了吧?

“拾葉。”酈清妍開口叫了一聲,嗓子被熱幹了,聲音啞啞的。

門口的碧玉珠簾並深紫綢幕從中間分開,一個穿着綢面紋梅花小襖的大丫頭走進來。“小姐可算醒了,老爺夫人已經讓人過來問了好幾次了呢。”

酈清妍擺擺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水蔥一樣嫩白細長的手指指了指金絲楠木桌上擺着的白玉瓷壺,“渴,端茶過來。”

後頭進來的菱歌動作比拾葉快,已經捧了茶送到酈清妍面前。茶水帶着些熱度,將幹得快冒了煙的五臟六腑熨的服帖,酈清妍小口地將一小盅茶喝盡了,才放下瓷杯,整個人清朗舒坦了不少,神智也不那麼混沌迷濛。

“我迷迷糊糊聽到你們在說話,什麼莊家四娘,單家大娘,是什麼事?”覺得躺着太悶,酈清妍靠左在床上,拾葉扯了好幾個錦枕墊在她身後,怕她被床頭梨花木柜子硌到。

穿着和拾葉同款式,只是花紋是淡月梨花的弄香回話,“是康郡王莊家的四小姐,邀小姐去府上看梅花。我說了小姐生病,待醒了再回信。”

酈清妍方才頭疼,一時間沒有想起什麼大娘四娘是誰,現在定了定神,才記起來,是大夫人庄慧母家,襲了祖上康郡王爵位的庄希華的四女兒庄夢玲,的確叫過自己去郡王府賞梅,只是自己答應了姐姐清婉留在家偷看來做客的溫漠,所以給拒了。若是能對得上,那自己是夢到了十月剛及笄那年冬天的情景。

“嗯,我知道了。”忘記了當時是怎麼回答,酈清妍敷衍了一句,心裏覺得有趣,想着既然是在夢裏,而且是那種要再一次親身經歷的夢,若是做了和以前不同的事,會不會改變未來自己的命運?只是突然這樣想,酈清妍倒不會真的去做,因為天一亮,自己就會醒來,夢裏的一切也都會消失,就算改變了,自己也看不着。酈清妍想着是否要借這個夢去看一看想念的故人,畢竟已經七年不曾見了,結果在心裏仔細地過了一圈,發現沒有。最想見的是麟兒和萱兒,可是他們還沒出生,娘親和自己的感情淡泊,她的整顆心都撲到大哥清琅和五弟清粲身上了。至於父親,雖然說了絕情的話,把她逐出家族,他對自己還是很慈愛的,說起想見,倒也沒有那麼強烈的念頭。

酈清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把人情看的這麼淡了,連血親都沒有什麼感覺。看着床邊三個丫頭都好奇地盯着自己瞧,笑了一下,“怎麼只你們三個,卷珠和聽棋呢?”

酈清妍喜靜,不像姐姐們那般丫頭婆子的一大幫,近身的大丫頭兩個,拾葉和弄香,二等丫頭有三個,卷珠,聽棋和菱歌,居定國公府西北角的棠梨院。

“聽棋在院子裏煎藥,卷珠給小姐熬烏骨雞湯補身子呢。”菱歌又端起托盤開始理線,前幾天她和卷珠在桃花園子裏打雪仗,衣服讓樹杈子劃破了,酈清妍給了她一匹布,是她最喜歡的海棠纏枝紋。菱歌這兩天一得空就倒騰針線,準備趕在除夕前給自己做一套新衣裳出來。

“誰讓卷珠去小廚房的,也不怕把那裏燒了。”弄香起身就要出去拯救那一鍋烏骨雞,逗得拾葉菱歌哈哈直笑,酈清妍看着曾經的丫頭,嘴角也不直覺間揚起笑來。

正說著卷珠,卷珠就端着一盅湯掀了帘子進來,“說我的什麼壞話?打實招來,我可是在院子裏就聽着了。”將湯放在桌上,盛出一小碗放涼。

“哪裏就有說你壞話?誇你吶。”拾葉掩着嘴笑道,還未說完,菱歌就接過話頭說了下去,“真誇你吶。咱們卷珠性格熱鬧,小廚房裏的柴火最喜歡了!”

卷珠朝菱歌撲過去,“你這小蹄子,看我不撕爛你這張招惹人的嘴!”在腳踏邊滾成了一團。

只得弄香一人還有些清醒,笑着服侍酈清妍喝湯。“小姐病了這些時日,可是累死她們幾個了,現在見小姐醒了,心裏高興,忍不住打趣作樂,小姐莫怪。”

酈清妍沖她笑,“不怪,辛苦你們幾個了,等我好了,給你們發獎勵。每人發一個月利錢好不好?用我的私房發,不告訴次夫人。”與母親平級的次夫人趙凝,專管着後院眾人的利銀的,不與她說,自然省卻許多麻煩。

“可以不要銀子么?上回大公子給小姐帶回來的漱芳齋的玫瑰點心,小姐分了我們幾塊,可好吃了。”卷珠呷呷嘴,“一直想着能再吃一回就好了。小姐能把那個做獎勵么?”

菱歌伸出手指戳在卷珠的額頭上,“你可知道漱芳齋的點心多貴?再吃一次,咱的月利加一起都不夠買那半匣子的。”

卷珠委屈地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酈清妍安慰她,“我同哥哥說一聲,讓他得空去買。被你這麼一說,我也有點想吃了,哥哥最寵我,肯定會買大大的一盒子回來。”

卷珠擊掌歡慶,“果然還是小姐最好了!”菱歌嗤了她一聲,笑她那饞樣。

酈清妍看着笑眯眯的菱歌,若是沒記錯,菱歌是十五歲那年的冬天掉到池塘里淹死的,死的時候,她的新衣裳才做了一半,針腳密密的,做的很用心。卷珠哭的幾乎暈厥,連夜把那件衣裳做好了,給菱歌穿上了才讓她下葬。不知道在這個夢裏,這樣鮮妍活潑的女孩兒會不會死在這個冬天,像記憶里那樣。

雞湯加了許多藥材熬製成了葯膳,不僅不膩,還帶着好聞的葯香。許久不曾喝過這樣的湯食,可惜酈清妍大病初醒,味覺不好,實在嘗不出個子丑寅卯,倒是讓精心守了灶頭一個下午的卷珠有些失望。

喝過湯,酈清妍又開始睏倦,想到再次醒來就不在夢裏了,好容易做夢回到這麼小的時候,結果還什麼都沒幹就要醒來,心中止不住可惜。下次再做這樣的夢,一定要挑一個身體健康的時候,才能待的更久,見到更多的人。心中再不願,也抵不過潮水般襲來的睡意,還想好心提醒一句菱歌這個冬天務必不要去水池邊,結果眨眼間自己就睡著了。

許是湯里加了安眠的東西,許是今天鵝梨香安神的效果格外好,酈清妍睡了黑甜的一覺,伸着懶腰從床上坐起,只覺得神清氣爽,心情甚好。肚子有些空,昨天小丫鬟送過來的饅頭還剩兩個,倒是可以拿來吃。酈清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床簾,然後整個人就愣住了。

還是夢裏那個做酈家女兒時的房間,紫檀木的大床,天水碧的帳子,四角垂下珍珠瓔珞,地上是彩蝶戲舞的厚軟地毯,價值連城的金絲楠木桌,瑩白通透的白玉茶具,案几上猩紅的牡丹國色大插瓶里剛開的紅梅,飄出絲縷煙霧的青銅香爐,梨花木梳妝枱上泛着光的大圓盤銅鏡,四匣子擺放整齊的珠寶首飾……

這是酈清妍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從三歲住到十六歲出嫁,房間裏的每個角落每個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錯。

酈清妍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很痛,痛感讓她更加清醒。

自己明明穿着嫁衣坐在敬王府偏院裏銀杏樹下,自己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麼一睜眼,卻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帶着一生的痛苦回憶,帶着一個蒼老的靈魂,回到了最天真爛漫時的自己身體裏。

酈清妍跌跌撞撞下了床,走到窗邊,啪地推開,看到屋外正紛紛揚揚下着雪。雪花湧進來,落到手上,很冰涼,然後融化成水珠。

若能重活一世,若能重活一世……

果真上天垂憐,滿足了自己瀕死時的執念,讓自己回到了幼時!昨天的夢不是夢,那時自己就已經回來了,卻因為生病而恍惚未覺。酈清妍心中巨震,表情卻有些獃滯,緩緩扭頭,看見不遠處的銅鏡里映射出自己的身影。年輕,緊緻,驚麗的容顏,因為剛生過病還帶着一絲蒼白,身子尚且虛弱,在身旁窗戶外紛飛大雪的映稱下,顯得盈盈不勝一握。

酈清妍伏在窗沿上,身體劇烈顫抖,控制不住地又哭又笑起來。這是心緒歸於寧靜后她的第一次失態,她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怪物,只知道上一世和這一世都不是夢,都是真實發生過經歷過的。腦子裏一直不停響着一句話,自己回到了十五歲的身體裏,自己復活了,這是真的,不會有錯。

拾葉端着洗漱的東西進來,覺得屋內的溫度似乎有些不對,環顧一圈看見只穿了一件月白單衣的小主人正在窗子邊趴着看雪,雪花落了她一頭一肩膀,頓時駭得三魂飛了七魄,放下銅盆就過來拉她。“我的小祖宗!病還沒好就又任性看雪不是?你看你穿的這是什麼衣裳!”

拾葉的呵斥讓酈清妍覺得熟悉又親切,這是自己的大丫頭,忠心耿耿,隨自己嫁進敬王府,最後折在永安手裏。拉過拾葉就緊緊抱住,感受她身上的暖,以免下一刻自己就灰飛煙滅。

“小姐,你莫不是病傻了吧?”拾葉被酈清妍抱着不敢動彈,手環過來探了探對方額頭的溫度。“不熱了啊……”

酈清妍笑着放開她,“我沒事了,阿嚏!”一連打了三個噴嚏,證明自己在說謊。

“都被你給嚇糊塗了,窗戶都忘關了!”拾葉一手扶着酈清妍,一手伸長出去麻利地關上窗。“快回床上去,身子都凍成冰凌子了。”

酈清妍在窗邊趴了半天,吹了半天寒風,腿早麻了,被拾葉拉着這麼一動,身子不聽使喚,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外間的菱歌早聽到了拾葉的大嗓門,又聽得撲通一聲,掀起帘子進來,幫拾葉把酈清妍扶上床,就風風火火地跑出去。“卷珠,卷珠,小姐又吹冷風暈倒啦,快快端葯來!”

弄香捏着小方帕的手舉起勺子,將濃黑的葯送到酈清妍嘴邊,想說什麼,想了想,醞釀著開口,“小姐可莫要這樣了,讓老爺夫人聽到,該訓你的。”,

酈清妍艱難地把葯汁往肚子裏咽,苦的還了魂定了神,聽到弄香在耳邊嗡嗡念叨着什麼,只連連點頭,一幅呆傻的乖寶寶模樣。一旁抱了葯盞托盤的卷珠看得一愣一愣的,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家小姐看了半天,問屋子裏配花汁溫水準備給小姐洗漱的聽棋,“小姐這是又病了嗎?”

“瞎說什麼,不吉利的。小姐這是因為病好了歡喜的傻了。”聽棋這話聽在卷珠耳朵里,讓她笑起來,“傻了可比病了嚴重些。”

床上呆坐的酈清妍其實是一邊喝葯,一邊回憶自己前生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事。

昨兒個弄香說庄夢玲送請柬過來,邀自己去康郡王府看梅花,自己是記得這一茬的。因為自己沒去,而是陪清婉待在府里,溜到花廳去偷看溫漠。酈清妍那時還不曾見過姐姐的這個心上人,本來她覺得這樣做不妥,不合平日裏父親對酈家女兒的教養,最後犟不過清婉的哀求,只得硬着頭皮陪了她去。結果到了花廳,卻不見溫漠的人,倒是差點被父親發現,嚇得兩人逃進梅花苑裏。

漫天紅梅中,絢麗爛漫里,溫漠第一次見到酈清妍。

溫漠此人,實在是生性放浪,用市井俗話來講,就是見一個愛一個,始亂終棄,不知珍惜。上輩子,他在敬王府遇到去參加賞花會的姐姐,說是一見傾心;後來給自己的情信里,說在紅梅苑第一眼見到自己,一見傾心;單家大娘去溫家錦緞鋪子裏挑緞子,被溫漠瞧見了,一見傾心……

諸如此類,簡直數不勝數。酈清妍嗤笑,這個溫漠的心還真是多啊。

就是梅花苑裏的那一眼,有了後來的那封信,讓酈清妍和最好的姐姐生了嫌隙,讓永安抓了把柄聯合溫漠陷害自己,讓聆暉懷疑自己對他的心意,讓自己走進了萬劫不復之地。

姐姐,清婉姐姐……

酈清妍的心突然痛起來。那封信的事只有清婉知道,信也一直在清婉那裏壓着,永安能知道這件事,聆暉能查到確切的證據,只能通過清婉來了解詳查。清婉大約是認定了,溫漠最後不娶她,轉而投入其他女人的溫柔鄉,都是因為酈清妍,因為酈清妍對於溫漠來說的求不得,讓他心中憤懣而花天酒地。

如果沒有溫漠,酈清妍和清婉會一直是最好的姐妹,最讓人羨慕的,親密無間的好姐妹。

自己在這個時候醒來,及笄禮剛過兩個月不到,溫漠還沒有見過自己,單家還沒來提親,酈家還沒有捲入貪墨案,自己還不用被迫嫁給慕容聆暉。

一切都還未開始,一切都還能改變,一切都還有希望。

酈清妍的心劇烈跳動,幾乎要蹦出胸膛。

上輩子她為姐妹,為家族,為夫君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讓步,努力,從未為自己過活過,辛苦勞累一生,結果換來眾叛親離。那這輩子呢?如果從現在起,那些重大的事,能決定自己命運的事都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會不會改變自己的未來?

酈清妍不知道答案,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這一世,只為自己而活,只為自己謀划,那些帶給自己災難痛苦的人,絕對,絕對不要遇見!

如此思緒萬千,心潮起伏良久,無數的念頭如屋外紛揚的大雪,在腦海之中翻飛飄灑,最後塵埃落定。

酈清妍平靜地開口,“弄香,你遣人去康郡王家說一聲,四娘的賞梅宴我會按時赴約。一會兒我起來了寫回帖,你叫人拿着去。”

“小姐身子尚未大安,天寒地凍的出門,不打緊么?”弄香有些擔憂。

“不妨事,我的病已經好了。”酈清妍笑一笑,接着道,“叫拾葉去藕香院請清婉姐姐過來說話。”

話音未落,門口已經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不用叫拾葉,我已經過來了。”

聽棋從外頭打起帘子,兩個丫頭仔細攙着一個身量高挑的女子進來。

酈家兒女皆生的貌美漂亮,清婉自不例外。與酈清妍那種清麗處暗藏驚妍的樣貌不同,五娘清婉生得格外明艷,那種讓人看一眼就會愣住而後驚嘆的美麗在清婉臉上演繹的異常張揚,所以在人群之中,她總是讓人最先注意到的那個。

“你要去叫我,我便恰巧自己過來,連你丫頭的腳程都省了,這是不是所謂的心有靈犀?”清婉在爐火上仔細烤熱身子和手,才走到床前來,以免自己在外頭帶進來的冷氣激着了病中的酈清妍。

看着清婉細心的舉動,酈清妍眼中有些熱感。

這是自己的姐姐,會在自己清苦守孝時說笑話逗自己的姐姐,會什麼好東西都讓自己先挑,挑的不要了才留給她自己的姐姐,會在自己病中一天三趟遣人過來問候的姐姐……

“這孩子莫不是被我感動傻了罷?”清婉瞅酈清妍那獃滯模樣,不由疑惑。

菱歌頻頻點頭,“聽棋還說小姐這是因為病好高興的傻了。五小姐不是和小姐心有靈犀,而是和聽棋心有靈犀。”

清婉被她說的笑起來,伸出手指在菱歌額頭上彈了一彈,“多大點丫頭,知道心有靈犀是什麼意思么,就知道為哄主子瞎說。”

“菱歌還不去給姐姐倒茶?”酈清妍這時才開口,“姐姐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昨個兒在母親那裏聽拾葉說你醒了一回,不過又睡下了,這一早便想過來看看你。可好些了?”

酈清妍點點頭,“康大夫的葯委實有效,雖然苦了些,再吃一劑,就大安了。”

“那便最好。”清婉握住酈清妍放在被面上的手,“你方才讓拾葉去叫我,有什麼事就只管說來吧。”

“倒也無甚大事,只是想姐姐了,想見一見姐姐。”

“傻丫頭。”清婉親昵地點一點酈清妍的額頭,遣散屋裏的下人,倆人兀自說起話來。

“阿漠大後天來府上,你陪我偷偷去瞧一眼好不好?”果然,過不幾句,清婉就說起那個人來。

上輩子自己先是苦口婆心地規勸,清婉不聽,撒嬌打諢地央求自己同意,只怪自己心軟,看不得姐姐失望的模樣,勉為其難答應。這一世,若從這裏開始不一樣,會不會就能改變接下來的一些事?

“我答應了庄四娘,大後天去郡王府上看梅花,怕是不能陪姐姐了。”酈清妍帶着歉意說道。

“說有事辭了便是,難道你姐姐的事還不及郡王府上的梅花?”清婉作出慍怒的表情。酈清妍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做樣子嚇唬自己罷了,偏偏每次都能被她唬到,答應她的一應要求。

“梅花自然不及姐姐,但是若姐姐真能見到溫公子,花前月下,人約黃昏,你們倆甜甜蜜蜜,我卻要在一旁吹寒風,我可不願去杵着尷尬。”過了這關要緊,至於讓姐姐看清溫漠為人,免得越陷越深,日後再細細謀划便是。

“什麼花前月下人約黃昏,小丫頭懂些什麼,不害臊。”清婉紅了臉,手指捏着酈清妍的腮幫,使勁□□。

“這些原不是姐姐說與我聽的么?現在倒是不認了,真是欺負人。”揉着被捏紅的臉嘟囔,“姐姐要見他,現在最要緊的是去探聽父親會在哪裏接待他,花廳?前廳?也得探好路線才是,免得被父親瞧見了都找不到躲處。”

“咦?妍兒,我怎麼覺着你病了一場,倒像變了個人似的,往常你可是會好好說我一通的,什麼這叫私相受予,什麼這樣不可取,什麼教養教導,亂七八糟的,今兒怎麼都不說了?”

酈清妍嘆口氣,“勸不住你,只得監督你了。若姐姐真嫁得如意郎君,我何嘗不高興呢?”

上輩子姐姐被溫漠所負,後來嫁的人也待她不好,次夫人愛妾的一大堆,她又沒什麼心機,後院裏亂翻了天。自己被囚禁一年後,她好容易懷上了個孩子,卻因為年齡太大已不適合生育,難產逝了,孩子也沒保住,一屍兩命。前世姐妹情深到後來的反目成仇,清婉縱然有她偏執可恨之處,總得來說,也只是個凄涼的傷心人。

“你早這樣,姐姐也不和你吵那些嘴了。姐姐以前說的重話都不作數,仍舊是疼你愛你的好姐姐。”清婉上床來與酈清妍並排坐着,胳膊摟着她,反正沒有下人在,不講禮數也不會被人說,這樣擠在床上說體己話,顯得越發的親昵。

“那這次我不陪姐姐,姐姐還怪我不怪?”酈清妍把頭歪靠在清婉的肩膀,清婉身上總是暖融融的,靠着很舒服。多年不曾這樣,感受着熟悉的溫暖,酈清妍心裏既回味又感慨。

“不怪不怪,你突然想通了,不再阻攔我和阿漠,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怪你?”

“我也知道勸不住你,只盼你務必記着一句,心中放的清亮些,莫要以後後悔自己遇人不淑。”

“你這小丫頭,今天說話怎麼這麼像個小老頭子?”清婉笑酈清妍,“我自己心裏有分寸,你放心。”

酈清妍心裏嘆一句,若真有分寸就好了,前世也不會落得那般傷心。

清婉又說,“你這病剛好,出門不打緊么?”

“沒有什麼要緊,病了這麼久,快在屋子裏悶出其他病了。出去走走,看看花啊朵的,說不定好的更快些。”酈清妍無意識揪着清婉腰間掛着的瓔珞,覺得這珞子打的極好看。

“務必要讓拾葉弄香帶上一應的取暖物件,暖手爐多帶幾個,你那狐狸皮的大氅我瞧着不是很暖和,我那裏有一件雪貂的,回去了我讓斜月送過來,千萬別凍着吹着,可知道?”清婉仔細叮囑着,生怕忘記了什麼,要酈清妍答記住了才作罷。

“倒不像我姐姐,更像我娘親。”酈清妍笑她。

“長姐如母知不知道?生在福中不知福。”清婉瞪她一眼。

這樣聊了半晌,清婉屋子裏的二等丫頭尺素過來叫她,說母親讓她過去,要問一問酈清妍的病況。酈家女兒都住在後院的大園子裏,夫人們住中院,公子們則在前院起居念書,定國公府巨大奢華,酈清妍住的地方較為偏僻,離宋佳善的集雁居隔得遠,宋佳善本人事物繁多不常過來,有事都是遣人叫酈清妍過去,或是找住的近些的清婉問話。

清婉站起來,“也叨擾了你半天,我這就過去了。”解下腰間瓔珞遞過來,“看你拽着不肯放手,又不說出來,是不好意思?我送與你便是。”

酈清妍愣了一愣,自己倒是沒有想過要這東西,只是上頭品相極好的暖玉摸着手感溫潤舒適,所以一時間摸着沒撒手。清婉這樣細心體貼,讓酈清妍心頭一熱,正欲推辭,清婉直接把瓔珞塞進她手裏。“你喜歡就留着,與姐姐還客氣什麼?”

酈清妍笑道,“我只是覺得那珞子打的好看,下午我就叫菱歌看了學,自己打一串出來,然後給你送回去。”

清婉一邊往外走一邊笑,“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出了暖閣,又在外間把大後天酈清妍要出門的事,要準備的東西仔細交待了一遍才離去,酈清妍聽着清婉亮亮的聲音,不由眼眶發紅。這樣好的姐姐,為什麼會為了溫漠那樣的人,變得面目全非?這樣久違的親情和溫暖,酈清妍絕對不允許旁人再來搶走或破壞一次,任何人都不能。

三天轉眼而過,酈清妍身體恢復如常,初時偶爾會有的不真切感,以及身體不能靈活自如的滯后感都消失不見。病好後向父親母親請安,看見容顏不老的母親和盤在母親身邊認真識字的五弟清璨,酈清妍又一次確認,自己的確是死而復生,這一切都不是蘭柯一夢。

清璨只有三歲,是父親四十歲那年出生的,粉粉嫩嫩的一團,非常可愛。見到酈清妍,便從《三字經》上抬起圓圓的腦袋,甜甜地叫一聲姐姐,又低下頭去了。兄弟姐妹之中,與酈清妍最親近的是大哥清琅還有五姐清婉,八妹清婕比自己小兩歲,小時候很喜歡同自己玩,因為她娘親趙凝的緣故,漸漸的就疏遠了。

宋佳善說起酈清妍要出門做客的事情,叮囑了一兩句,便不再多說。酈清妍福了一禮后出來,回棠梨院的路上,在錦繡苑后遇到了大哥清琅。錦繡苑原先是三娘清姝住着,清姝出嫁后就空置下來,後來趙凝讓八娘清婕搬了進去。定國公府後院裏的梅林很大,形狀像彎月,包圍着錦繡苑,已故大夫人庄慧的住處墨菊堂,還有前院與中院接口處的花廳,月牙兩頭尖角一個是五娘清婉的藕香院,一個是花廳旁邊的梅花苑。穿過梅林,還要跨過細波池上長長的畫廊和九曲橋,才到酈清妍的棠梨院。

酈清妍看見清琅時,對方剛好從梅林里出來,雪已經停了,天地潔白,紅梅綻放,紅艷灼灼,襯得一身月白織錦直裰外披灰鼠皮大氅的清琅越發風姿卓絕,容貌英朗,宛若謫仙一般向自己走來。

“琅哥哥。”酈清妍站定,笑着叫他。

“聽說妹妹大安,特到棠梨院看望,聽棋說你去了母親那裏,我便過來了,原想要在母親那兒才能見到,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清琅娓娓道來,聲音如同詩歌般動聽誘人。“身體如何?看着氣色是不錯的。”

“謝謝琅哥哥關心,已經不妨事了。與我一同回棠梨院吧,我給沏你愛吃的茶。”

“不了,出門還有一趟事情,改天再來瞧你。下次莫要在雪地貪玩了,免得生病,勞民傷財不說,主要是自己遭罪。”清琅靠近酈清妍,幫她理了理大氅的兜帽,帽檐一圈雪白的絨毛,幾乎快把酈清妍的小臉埋了,清琅看着覺得很可愛。

“我聽琅哥哥的。琅哥哥是要去哪裏?路過漱芳齋么?上次帶的點心,我又饞了,哥哥能幫我帶一匣子回來么?銀子我讓弄香給你送過去。”

清琅止不住笑,“不是你饞了,是你院子裏那群饞貓餓了罷?”沒忍住颳了刮酈清妍絨毛里露出來的鼻子尖,“偏偏你每次都給她們說話,這麼好性子的主子。”

酈清妍覺得癢,皺了皺鼻子,“這次不止她們饞,我也饞了的。”畢竟已經有七八年不曾吃到了……

“好,每樣口味我都給你帶一些回來,只是每次別吃太多,小心積食不克化。”

“我知道的。”

“快回去吧,外面太冷,別又凍着。”

“好,琅哥哥自去忙吧,我和拾葉慢慢走回去就好。”

清琅輕輕拍了拍酈清妍的腦袋,抽身而去。

酈清妍看着清琅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和拾葉繼續回棠梨院,心中不由回憶。清琅今年二十二歲了,身職從四品明威將軍,做了一個武散官。他十八歲的時候,家裏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可是對方姑娘訂婚後就生了病,纏綿病榻一直不好,起初是等着對方病好再娶進門,後來一拖就是好幾年,家裏要退親,清琅卻不願,說這樣把人家正經的姑娘拖老了,卻不娶了,不是酈家能做出來的事情,他願意等那姑娘病好。這件事還被傳成皇城裏的一段佳話。可是酈清妍知道,清琅哥哥是終生未娶的,那姑娘後來也病死了。這事前世一直沒有想明白,不知這一世能否知道答案。

走了幾步,天氣突然放晴,陽光普照,天地間華光流淌,燦爛明媚。

酈清妍長長吐了一口氣,嘆道,“若明天也是晴天就好了。”

拾葉小心地扶着酈清妍,聽到這話,便回道,“久雪必晴,定然是個好天。”

久雪必晴。酈清妍將四個字噙在嘴裏念了兩遍,眼睛眺望遠處結了冰的細波池,心情突然就格外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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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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