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第七十六章(下)

158.第七十六章(下)

“給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爾說道。奧立弗抹掉在眼睛裏打轉的兩三滴淚水,他看見前面只有一張桌子,沒有木板,只好將就着朝桌子鞠了一躬。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高椅子上的紳士開口了。

奧立弗一見有這麼多紳士不禁大吃一驚,渾身直哆嗦,幹事又在背後捅了他一下,打得他號陶大哭。由於這兩個原因,他回答的時候聲音很低,而且很猶豫,一位穿白色背心的先生當即斷言,他是一個傻瓜。應該說明,預言吉凶是這位紳士提神開心的一種重要方法。

“孩子,”坐在高椅子上的紳士說道,“你聽着,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孤兒吧?”

“先生,你說什麼?”可憐的奧立弗問道。

“這孩子是個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別打岔。”最先發話的那位紳士說道,“你無父無母,是教區把你撫養大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先生。”奧立弗回答時哭得很傷心。

“你哭什麼?”穿白背心的紳士問道。是啊,這確實太不可理解了,這孩子能有什麼值得哭的?

“我希望你每天晚上作禱告,”另一位紳士厲聲說,“為那些養育你,照應你的人祈禱——要像一個基督徒。”

“是,先生。”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剛剛發言的那位先生無意間倒是說中了。要是奧立弗為那些養育他,照應他的人祈禱過的話,肯定早就很像一個基督徒了,而且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基督徒。可他從來不曾作過禱告,因為根本沒有人教他。

“行了。你上這兒來是接受教育,是來學一門有用處的手藝的。”高椅子上那位紅臉紳士說。

“那你明天早晨六點鐘就開始拆舊麻繩①。”白背心紳士繃著臉補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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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用來填塞船板縫,屬於囚犯和窮人的工作。

為了答謝他們通過拆舊麻繩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工序,把授業和傳藝這兩大善舉融為一體,奧立弗在邦布爾的指教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匆匆忙忙帶進一間大收容室,在那裏,在一張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答答地睡著了。好一幅絕妙的寫照,活現了仁慈為懷的英國法律。法律畢竟是允許窮人睡覺的。

可憐的奧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就在這一天,理事會作出了一個與他未來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決定。已經定了。事情是這樣的:

該理事會諸君都是一些練達睿智的哲人,當他們關心起濟貧院來的時候,立刻發現了一個等閑之輩絕對看不出來的問題——窮人們喜歡濟貧院。對於比較卑賤的階級,濟貧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共娛樂場所,一家不用花錢的旅店,三頓便飯帶茶點常年都有,整個是一個磚泥結構的樂園,在那裏盡可整天玩耍,不用幹活。“啊哈!”看來深知個中緣由的理事先生們發話了,“要想糾正這種情況,得靠我們這班人了,我們要立即加以制止。”於是乎,他們定下了規矩,凡是窮人都應當作出選擇(他們不會強迫任何人,從來不強迫),要麼在濟貧院裏按部就班地餓死,要麼在院外來個痛快的。為此目的,他們與自來水廠訂下了無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糧商談定,按期向濟貧院供應少量燕麥片,配給的情況是每天三頓稀粥,一禮拜兩次發放一頭洋蔥,逢禮拜天增發半個麵包卷。他們還制定了無數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條條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這裏恕不一一複述。鑒於倫敦民事律師公會①收費太貴,理事們便厚道仁慈地着手拆散窮苦的夫婦,不再強迫男方跟以往一樣贍養妻小,而是奪走他們的家室,使他們成為光棍。單憑以上兩條,如果不是與濟貧院配套,社會各階層不知會有多少人申請救濟。不過理事會的先生們都是些有識之士,對這一難題早已成竹在胸。救濟一與濟貧院、麥片粥掛上了鉤,就把人們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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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前倫敦專門處理遺囑、結婚、離婚的機構。

奧立弗·退斯特遷回濟貧院的頭六個月,這種制度正處於全力實施之中。一開始花銷頗大,殯儀館開出的賬單很長,又要把院內貧民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兩個禮拜的稀粥,衣服就開始在他們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嘩啦啦地飄動起來。濟貧院的人數畢竟和社會上的貧民一樣大為減少,理事會別提有多高興。

孩子們進食的場所是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口鋼鍋放在大廳一側,開飯的時候,大師傅在鍋邊舀粥,他為此還特意繫上了圍裙,並有一兩個女人替他打雜。按照這樣一種過節一般的佈置,每個孩子分得一湯碗粥,絕不多給——遇上普天同慶的好日子,增發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麵包。粥碗從來用不着洗,孩子們非用湯匙把碗颳得重又明光錚亮了才住手。進行這一道工序的時候(這絕對花不了多少時間,湯匙險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們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瞅着銅鍋,恨不得把墊鍋的磚也給吞下去,與此同時,他們下死勁地吸着手指頭,決不放過可能掉落下來的汁水粥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好胃口。三個月以來,奧立弗·退斯特和同伴們一起忍受着慢性飢餓的煎熬。到後來實在餓得頂不住了,都快發瘋了,有一名男童個子長得比年齡大,又向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父親開過一家小飯鋪),陰沉着臉向同伴們暗示,除非每天額外多給他一碗粥,否則難保哪天晚上他不會把睡在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個年幼可欺的小不點。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裏閃動着一副野性的飢餓目光,孩子們沒有不相信的。大家開了一個會,抽籤決定誰在當天傍晚吃過飯以後到大師傅那裏去再要一點粥,奧立弗·退斯特中籤了。

黃昏來臨,孩子們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師傅身着廚子行頭,往鍋邊一站,打下手的兩名貧婦站在他的身後。粥一一分發到了,冗長的禱告念完之後便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進餐。碗裏的粥一掃而光,孩子們交頭接耳,直向奧立弗使眼色,這時,鄰桌用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奧立弗儘管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飢餓與苦難逼得什麼都顧不上,挺而走險了。他從桌邊站起來,手裏拿着湯匙和粥盆,朝大師傅走去,開口時多少有一點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是個身強體壯的胖子,他的臉刷地變白了,好一會兒,他愕然不解地緊盯着這個造反的小傢伙,接着他有點穩不大住了,便貼在鍋灶上。幫廚的女人由於驚愕,孩子們則是由於害怕,一個個都動彈不得。

“什麼!”大師傅好容易開了口,聲音有氣無力。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奧立弗答道。

大師傅操起勺子,照準奧立弗頭上就是一下,又伸開雙臂把他緊緊夾住,尖聲高呼着,快把幹事叫來。

理事們正在密商要事,邦布爾先生一頭衝進房間,情緒十分激昂,對高椅子上的紳士說道:

“利姆金斯先生,請您原諒,先生。奧立弗·退斯特還要。”

全場為之震驚,恐懼活畫在一張張臉孔上。

“還要!”利姆金斯先生說,“鎮靜,邦布爾,回答清楚。我該沒有聽錯,你是說他吃了按標準配給的晚餐之後還要?”

“是這樣,先生。”邦布爾答道。

“那孩子將來準會被絞死,”白背心紳士說,“我斷定那孩子會被絞死。”

對這位紳士的預見,誰也沒有反駁。理事會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奧立弗當下就被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大門外邊貼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願接手教區,收留奧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鎊,換句話說,只要有人,不論是男是女,想招一個徒弟,去從事任何一種手藝、買賣、行業,都可以來領五鎊現金和奧立弗·退斯特。

“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紳士一邊敲門,一邊瀏覽着這張告示說道,“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沒有一件能與這事相比,我斷定這小鬼必受絞刑。”

穿白背心的紳士到底說中了沒有,筆者打算以後再披露。如果我眼下貿然點破,奧立弗·退斯特會不會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說不定就會損害這個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些趣味的話)。

奧立弗犯下了一個褻瀆神明、大逆不道的罪過,公然要求多給些粥,在以後的一個禮拜里,他成了一名重要的犯人,一直被單獨關在黑屋子裏,這種安排是出自理事會的遠見卓識與大慈大悲。乍一看起來,不無理由推測,倘若他對白背心紳士的預見抱有適度的敬重之意,只消把手帕的一端系在牆上的一個鐵鉤上邊,把自己掛在另外一端,保準將一勞永逸地叫那位賢哲取得未卜先知的名望。不過,要表演這套把式卻存在一個障礙,就是說,手帕向來就被定為奢侈之物,理事會一道明令,便世世代代從貧民們的鼻子底下消失了。這道命令是他們一致通過,簽字蓋章,鄭重其事地發佈出去的。另一個更大的障礙則是奧立弗年幼無知。白天,他只知傷傷心心地哭,當漫漫長夜來臨的時候,他總要伸出小手,捂住眼睛,想把黑暗擋在外邊,他蜷縮在角落裏,竭力想進入夢鄉。他不時顫慄着驚醒,身子往牆上貼得越來越緊,他彷彿感到,當黑暗與孤獨四面襲來時,那一層冰冷堅硬的牆面也成了一道屏障。

仇視“本制度”的人不要以為,奧立弗在單獨禁閉的這段時間享受不到運動的好處,社交的樂趣,甚至宗教安慰的裨益。就運動而言,這時候正值數九寒天,他獲准每天早晨到石板院子裏的卿簡下邊去沐浴一番,邦布爾先生在場照看,為避免奧立弗着涼,總是十分殷勤地拿藤條抽他,給他一種全身火辣辣的感覺。談到社交方面,他間天一次被帶進孩子們吃飯的大廳,當眾鞭笞,以儆效尤。每天傍晚,禱告時間一到,他就被一腳踢進那間黑屋子,獲准在那兒聽一聽孩子們的集體祈禱,藉以安慰自己的心靈,可見他遠遠談不上被剝奪了宗教慰藉的益處。理事會特意在禱告中加了一條,呼籲孩子們祈求上帝保佑,讓他們成為高尚、善良、知足、聽話的人,切不可犯下奧立弗·退斯特所犯的那些個罪孽和劣行,這一番祈禱明確宣佈他處於惡勢力的特別庇護之下,純系魔鬼親自開辦的工廠製造出的一件產品。

奧立弗就是處於這麼一種吉星高照、備受關懷的境地。一天早晨,煙囪清掃夫甘菲爾先生走到這邊大街上來了,他心裏一直在盤算如何支付欠下的若於房租,房東已經變得相當不耐煩了。甘菲爾先生的算盤敲得再精,也湊不齊所需要的整整五鎊這個數目。這一道算術難題真是逼得他走投無路主義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和學說的體系,工人階級完整,他手裏拿着一根短棍,輪番地敲敲自己的腦門,又抽一下他的驢,經過濟貧院時,他的眼睛攫住了門上的告示。

“嗚——唔。”甘菲爾先生衝著驢子發話了。

驢子這會兒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它可能正在尋思,把小車上的兩袋煙灰卸下來以後,是不是可以撈到一兩棵白菜幫子作為犒賞,因此,它沒有聽見這道命令,依然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甘菲爾先生咆哮起來,衝著它的腦袋就是一通臭罵,重點針對它的眼睛。他趕上前去,照着驢腦袋就是一下,幸虧是頭驢人的理性之中。唯實論是基督教會的正統官方哲學。②哲學,換上其他畜生肯定已經腦袋開花了。接着,甘菲爾先生抓住寵頭狠命一擰,客客氣氣地提醒它不要自作主張,這才讓它掉過頭來。甘菲爾先生隨後又在驢頭上來了一下,要它老老實實獃著,等他回來再說。甘菲爾先生把這一切搞定了,便走到大門口,讀起那份招貼來了。

白背心紳士倒背着雙手站在門邊,他剛剛在會議室里抒發了一番意味深長的感想。他先已目睹了甘菲爾先生與驢子之間發生的這一場小小的糾紛,又見那傢伙走上前來看告示,不禁,冶然自得地微笑起來,他一眼就看出甘菲爾先生正是奧立弗所需要的那一類主人。甘菲爾先生將這份文件細細看了一遍,也在微笑:五英鎊,不多不少,正中下懷。至於隨這筆錢搭配的那個孩子,甘菲爾先生知道濟貧院的伙食標準,料定他將是一件合適的小行頭;正好用來清掃煙囪。為此,他又將告示從頭到尾,逐字看了一遍。然後,他碰了碰自己的皮帽,算是行禮,與白背心紳士攀談起來。

“先生,這地方是不是有個小孩,教區想叫他學一門手藝?”甘菲爾先生說。

“是啊,朋友,”白背心紳士面帶俯就的微笑,說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假若教區樂意他學一門輕巧手藝的話,掃煙囪倒是一個滿受人尊敬的行當,”甘菲爾說,“我正好缺個徒弟,我想要他。”

“進來吧。”白背心紳士說。甘菲爾在後邊耽擱了一下,他照着驢頭又是一巴掌,外帶着又使勁拽了一下韁繩,告誡它不得擅自走開,這才跟着白背心紳士進去,奧立弗第一次見到這位預言家就是在這間會議室里。

聽甘菲爾重說了一下他的心愿之後,利姆金斯先生說道:“這是一種臟活啊。”

“以前就有小孩子悶死在煙囪里的。”另一位紳士說道。

“那是要叫他們下來,可還沒點火,就把稻草弄濕了,”甘菲爾說道,“那就盡冒煙不起火。要催小孩子下來,五花八門的煙根本不頂事,只會把他熏睡過去,他正巴不得呢。小鬼頭,犟得要死,懶得要死,先生們,再沒有比一團紅火更靈的了,他們一溜小跑就下來了。先生們,這太厚道了,就是說,萬一他們粘在煙囪上了,烘烘腳板,他們趕緊就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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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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