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七十章(下)

143.第七十章(下)

預感真是個怪物!還有感應,還有徵兆,都無不如此。三者合一構成了人類至今無法索解的秘密。我平生從未譏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也有過這種奇怪的經歷。我相信心靈感應是存在的(例如在關係甚遠、久不往來、完全生疏的親戚之間,儘管彼此疏遠,但都認不有着同一個淵源)。心靈感應究竟如何產生,卻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至於徵兆,也許不過是自然與人的感應。

我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時,一天夜裏聽見貝茜·利文對馬撒·艾博特說,她夢見了一個小孩,而夢見孩子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人,肯定是不祥之兆。要不是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這種說法也許早就淡忘了。第二天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咽氣的小妹妹。

近來,我常常憶起這種說法和這件事情。因為上個星期,我幾乎每晚都在床上夢見一個嬰孩。有時抱在懷裏哄它安靜下來;有時放在膝頭擺弄;有時看着它在草地上摸弄雛菊,或者伸手在流水中戲水。一晚是個哭着的孩子,另一晚是個笑着的孩子;一會兒它緊偎着我,一會又逃得遠遠的。但是不管這幽靈心情怎樣,長相如何,一連七夜我一進入夢鄉,它便來迎接我。

我不喜歡同一念頭反覆不去——不喜歡同一形象奇怪地一再出現。臨要上床和幻象就要出現的時刻,我便局促不安起來。由於同這位夢中的嬰孩形影不離,那個月夜,我聽到了一聲啼哭后便驚醒過來。第二天下午我被叫下樓去,捎來口信說有人要見我,等候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裏。我趕到那裏,只見一個紳士僕人模樣的人在等我,他身穿喪服,手中拿着的帽子圍着一圈黑紗。

“恐怕你記不得我了吧,小姐,”我一進屋他便站了起來說,“不過我的名字叫利文,八、九年前你在蓋茨黑德的時候,我住在那裏,替里德太太當車夫。現在我還是住在那兒。”

“哦,羅伯特!你好嗎?我可記得清楚吶,有時候你還讓我騎一騎喬治亞娜小姐的栗色小馬呢。貝茜怎麼樣?你同她結婚了?”

“是的,小姐,我的太太很健康,謝謝。兩個月之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傢伙——現在我們有三個了——大人和孩子都好。”

“蓋茨黑德府全家都好嗎,羅伯特?”

“很抱歉,我沒法兒給你帶來好消息,小姐。眼下他們都很糟——糟糕得很哪。”

“但願沒有人去世了,”我瞥了一下他黑色的喪服說。他也低頭瞧了一下圍在帽上的黑紗,並回答道:

“約翰先生在倫敦住所去世了,到昨天正好一周。”

“約翰先生?”

“不錯。”

“他母親怎麼受得了呢?”

“哎呀你瞧,愛小姐,這不是一樁平平常常的不幸,他的生活非常放蕩,最近三年他放縱得出奇,死得也嚇人。”

“我從貝茜那兒聽到他日子不好過。”

“不好過!不能再壞了,他在一批壞男女中間廝混,糟塌了身體,盪光了家產,負了債,坐了牢。他母親兩次幫他弄出來,但他一出來便又找到了老相識,恢復了舊習氣。他的腦子不大健全,那些同他相處的無賴,不擇手段欺騙他。三個禮拜之前,他來到蓋茨黑德府,要夫人把什麼都給他,被夫人拒絕了,因為她的財產早已被他揮霍掉很多。所以又只好返回去,隨後的消息便是他死掉了。天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們說他自殺了。”

我默默無語,這消息着實可怕。羅伯特.利文又往下說:

“夫人自己健康也不好,這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身體發胖,但並不強壯。她損失了錢,又怕變成窮光蛋,所以便垮了下來。約翰先生的死訊和這種死法來得很突然,害得她中風了。一連三天沒有說話。不過上星期二似乎好些了,彷彿想說什麼,不住地招呼我妻子,嘴裏還嘰哩咕嚕。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弄明白,她叨念着你的名字。最後貝茜把她的話搞清楚了,‘把簡叫來——去把簡·愛叫來,我有話要同她說。’貝茜不敢肯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這些話有沒有意思。不過她告訴了里德小姐和喬治亞娜小姐,向她們建議把你去叫來。起初兩位年輕小姐拖拖拉拉,但她們的母親越來越焦躁不安,而旦‘簡,簡’地叫個不停,最後她們終算同意了。昨天我從蓋茨黑德府動身。小姐,要是來得及準備,我想明天一早帶你同我一起回去。”

“是的,羅伯特,我會準備好的,我似乎應當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小姐。貝茜說她可以肯定,你不會拒絕。不過我想,你動身之前得請個假。”

“是呀,我現在就去請假。”我把他領到了僕人室,將他交給約翰的妻子照應,並由約翰親自過問后,便進去尋找羅切斯特先生了。

他不在底下幾層的房間裏,也不在院子裏,馬廄里或者庭園裏。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有沒有見到過他——不錯,她想他跟英格拉姆小姐在玩桌球。我急忙趕到桌球房,那裏迴響着桌球的咔嗒聲和嗡嗡的說話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兩位埃希頓小姐和她們的傾慕者正忙着玩那遊戲呢。要去打攪這批興緻勃勃的人是需要有勇氣的,但我的事兒又不能拖延。於是我便向我主人走去,他站在英格拉姆小姐旁邊。我一走近,她便回過頭來盛氣凌人地看着我,她的眼睛似乎在說,“那個遲遲疑疑的傢伙現在要幹什麼?”當我輕輕地叫了聲,“羅切斯特先生”時,她移動了一下,彷彿按捺不住要命令我走開。我還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優雅而出眾。她穿着一件天藍的皺紗睡袍,頭髮上纏着一條青色薄紗頭巾。她玩興正濃,雖然觸犯了自尊,但臉上驕矜之氣未減。

“那人找你嗎?”她問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看看“那人”是誰,作了個奇怪的鬼臉——異樣而含糊的表情——扔下了球棒,隨我走出了房門。

“怎麼啦,簡?”他關了房門后,身子倚在門上說。

“對不起,先生,我想請一、兩周假。”

“幹嘛?——上哪兒去呀?”

“去看一位生了病的太太,是她派人來叫我的。”

“哪位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兒?”

“在××郡的蓋茨黑德府。”

“××郡?離這兒有一百英里呢!這麼遠叫人回去看她,這人可是誰呀?”

“她叫里德,先生——里德太太。”

“蓋茨黑德的里德嗎?蓋茨黑德府是有一個叫里德的,是個地方法官。”

“我說的是他的寡婦,先生。”

“那你與她有什麼關係?怎麼認得她的呢?”

“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哎呀他是你舅舅!你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你總是說你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親戚肯承認我,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了,他的夫人拋棄了我。”

“為什麼?”

“因為我窮,是個包袱,她不喜歡我。”

“可是里德他留下了孩子?——你一定有表兄妹的了?昨天喬治.林恩爵士說起蓋茨黑德府一個叫里德的人——他說這人是城裏一個十足的無賴,而英格拉姆提到了同一個地方叫喬治亞娜.里德的,一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因為美貌,在倫敦大受傾慕。”

“約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差不多毀了他的家,據說他是自殺的。噩耗傳來,他母親大為震驚,一下子中風了。”

“你能幫她什麼忙?胡鬧,簡?我才不會想跑一百英里去看一個老太太呢,而她也許還沒等你趕到就死了。更何況你說她把你拋棄了。”

“不錯,先生,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而且當時的情況不同。現在要是我無視她的心愿,我會不安心的。”

“你要呆多久?”

“盡量短些,先生。”

“答應我只呆一星期。”

“我還是不要許諾好,很可能我會不得不食言。”

“無論如何你要回來,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經得住勸誘,不跟她一輩子住在一起。”

“呵,對!要是一切順利,我當然會回來的。”

“誰同你一起走?可不能獨個兒跑一百英里路呀?”

“不,先生,她派了一個趕車人來。”

“一個信得過的人嗎?”

“是的先生,他在那兒已經住了十年。”

羅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會。“你希望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帶些錢在身邊,出門可不能沒有錢。我猜想你錢不多。我還沒有付你工資呢。你一古腦兒還有多少錢,簡?”他笑着問。

我取出錢包,裏面癟癟的。“五先令,先生。”他伸手拿過錢包,把裏面的錢全倒在手掌上,噗吃一聲笑了出來,彷彿是錢使他高興似的。他立刻取出了自己的皮夾子,“拿着吧,”他說著遞給我一張鈔票:五十英鎊,而他只欠我十五英鎊。我告訴他我找不出。

“我不要你找,你知道的。拿着你的工資吧。”

我拒絕接受超過我應得的東西。他先是皺了皺眉,隨後彷彿想起了什麼似地說:

“行,行!現在還是不要全給你的好。要是你有五十鎊,也許就會呆上三個月。十英鎊,夠嗎?”

“夠啦,先生,不過現在你欠我五英鎊了。”

“那就回來拿吧,你有四十鎊存在我這兒。”

“羅切斯特先生,我還是趁這個機會向你提一下另一樁事務吧。”

“事務?我聽了很感到好奇。”

“你實際上已經通知我,先生,你很快就要結婚了。”

“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樣的話,先生,阿黛勒該去上學了,可以肯定你會覺察到這樣做的必要性。”

“讓她別礙着我新娘,不然她會過份地蔑視她。毫無疑問,你這建議有道理。像你說的,阿黛勒得上學,而你,當然,得直奔——魔鬼?”

“希望不是這樣,先生。不過我得上什麼地方另找個工作。”

“當然!”他大叫道,嗓門裏帶着鼻音,面部抽搐了一下,表情既古怪又可笑。他打量了我幾分鐘。

“你會去求老夫人里德,或者她的女兒,也就是那些小姐們給你找個工作,我猜是吧?”

“不,先生,我親戚們沒有那層可以請求幫忙的關係——不過我會登廣告。”

“你還可以大步跨上埃及金字塔!”他咆哮着。“你登廣告是冒險:但願我剛才只給了你一鎊,而不是十鎊。把五鎊還給我,簡,我要派用處。”

“我也要派用處,先生,”我回嘴道,雙手抓住錢包藏到了背後。“那錢我說什麼也不放。”

“小氣鬼!”他說,“問你要點兒錢你就拒絕!給我五鎊,簡。”

“連五鎊也不給,先生,五便士也不給。”

“讓我就瞧一瞧你的錢吧。”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我都能答應。”

“不要去登廣告,你就把找工作的事交給我辦吧,到時候我會給你找一個。”

“我很樂意這麼做,先生。只要你反過不答應我,在新娘進屋之前我和阿黛勒都太太平平離開這所房子。”

“好呀!好呀!我答應。那你明天動身?”

“是的,先生,一大早。”

“晚飯後你下樓來客廳嗎?”

“不來了,先生,我還得收拾行裝呢。”

“那你我得暫時告別了?”

“我想是這樣,先生。”

“一般人採用怎樣的儀式來告別,簡?教一教我吧,我不大在行。”

“他們說再見,或者其他喜歡的方式。”

“那就說吧。”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告別了。”

“我該說什麼呢?”

“一樣說法,要是你高興,先生。”

“再見了。簡·愛,暫時告別了,就是這些嗎?”

“是的。”

“在我看來,你好象有點太吝嗇、乾巴巴、不友好。我還想要點別的,一點禮儀之外的東西。比如,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滿意。那你就只說‘再見’了,簡?”

“這夠了,先生,這兩個親切的字眼所表達的友好情意,跟許多字裏一樣多。”“很可能是這樣,但這既空洞又冷淡——‘再見’”

“他背靠着門會站多久呢?”我暗自問道,“我要開始收拾了。”晚餐鈴響了,他猛地跑開,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天我沒有再見到他,第二天早晨,他還沒起床我就動身走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蓋茨黑德府門房,上府宅之前我先進去瞧瞧。裏面十分整潔,裝飾窗上掛着小小的白色窗帘,地板一塵不染,爐柵和爐具都擦得鋥亮,爐子裏燃着明凈的火苗。貝茜坐在火爐邊上,喂着最小的一個孩子,羅伯特和妹妹在牆角不聲不響地玩着。

“哎呀!——我知道你會來的!”我進門時利文太太叫道。

“是呀,貝茜,”我吻了吻她說,“我相信來得還不至於太晚,里德太太怎麼樣了?——我希望還活着。”

“不錯,她還活着,而且更明白事理,更泰然了。醫生說她會拖上一周兩周,但認為她很難好得了。”

“近來她提到過我嗎?”

“今天早上還說起過你呢,希望你能來。不過她現在睡著了,或者說十分鐘之前我在樓上的時候,正睡着呢。整個下午她總是那麼懶洋洋地躺着,六七點鐘左右醒來。小姐,你在這兒歇個把小時,然後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嗎?”

這時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進搖籃,上去迎接他。隨後她硬要我脫掉帽子,用些茶點,說我顯得既蒼白又疲憊。我很樂意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順從地任她脫去了行裝,就像兒時任她脫掉衣服一樣。

我瞧着她忙乎着,擺好茶盤,拿出最好的瓷器,切好麵包和奶油,烤好茶點吐司,不時還輕輕地拍一拍,推一推羅伯特或簡,就象小時候對待我一樣;於是舊時的記憶又立刻浮上心頭。貝茜的性子依然那麼急,手腳依然那麼輕,容貌依然那麼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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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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