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第六十八章(下)

139.第六十八章(下)

“她要幹什麼?”埃希頓夫人間。

“她說是‘給老爺們算命’,夫人,她發誓一定得給算一算,說到做到。”

“她長相怎麼樣?”兩位埃希頓小姐異口同聲地問道。

“一個丑得嚇人的老東西,小姐,差不多跟煤煙一般黑。”

“嗨,她是個道地的女巫了!”弗雷德里克.林恩嚷道,“當然,我們得讓她進來。”

“那還用說,”他兄弟回答說,“丟掉這樣一個有趣的機會實在太可惜了。”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認為怎麼樣?”林恩太太嚷嚷道。

“我可不能支持這種前後矛盾的做法,”英格拉姆夫人插話了。

“說真的,媽媽,可是你能支持——你會的,”響起了布蘭奇傲氣十足的嗓音,這時她從琴凳上轉過身來。剛才她還默默地坐着,顯然在仔細翻閱各種樂譜。“我倒有興趣聽聽人家算我的命,所以薩姆,把那個丑老太婆給叫進來。”

“布蘭奇我的寶貝!再想一想一—”

“我是想了——你建議的,我都細想過了,我得按我的意願辦——快點,薩姆!”

“好——好——好!”年輕人都齊聲叫了起來,小姐們和先生們都不例外。“讓她進來吧——這會是一場絕妙的遊戲:”

僕人依然猶豫不前。“她樣子那麼粗野,”他說。

“去!”英格拉姆小姐喝道,於是這僕人便走了。

眾人便立即激動起來。薩姆返回時,相互正戲謔嘲弄,玩笑開得火熱。

“她現在不來了,”他說。“她說了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庸人(她的話)面前來的。我得帶她獨個兒進一個房間,然後,想要請教她的人得一個一個去。’”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布蘭奇女王”英格拉姆夫人開腔了,“她得寸進尺了。聽說,我的天使姑娘——還有——”

“帶她進圖書室,當然,‘天使姑娘’把話打斷了。“在一群庸人面前聽她說話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讓她單獨跟我談。圖書室里生火了嗎?”

“生了,小姐——可她完全像個吉卜賽人。”

“別多嘴了,笨蛋!照我吩咐的辦。”

薩姆再次消失,神秘、激動、期待的心情再次在人們心頭翻騰。

“她現在準備好了,”僕人再次進來說。

“她想知道誰先去見她。”

“我想女士們進去之前還是讓我先去瞧一瞧她吧,”登特上校說。

“告訴她,薩姆,一位紳士來了。”

薩姆去了又回來了。

“她說,先生,她不見男士,他們不必費心去接近她了,還有,”他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出聲來,補充道“女士們除了年輕單身的也不必見了。”

“天哪!,她倒還挺有眼力呢!”亨利.林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一本正經地站了起來:“我先去,”她說,那口氣好像她是一位帶領部下突圍的敢死隊隊長。

“呵,我的好人兒!呵,我最親愛的!等一等——三思而行!”她媽媽喊道。但是她堂而皇之一聲不吭地從她身邊走過,進了登特上校為她開着的門,我們聽見她進了圖書室。

接着是一陣相對的沉寂。英格拉姆太太認為該是搓手的‘lecas’了,於是便搓起手來,瑪麗小姐宣佈,她覺得換了她是不敢冒險的。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低聲竊笑,面有懼色。

分分秒秒過得很慢,圖書室的門再次打開時,才數到十五分鐘。英格拉姆小姐走過拱門回到了我們這裏。

她會嗤之以鼻嗎?她會一笑了之?——眾人都帶着急切好奇的目光迎着她,她報之以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既不慌張也不愉快,扳着面孔走向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了下來。

“嗨,布蘭奇?”英格拉姆勛爵叫道。

“她說了什麼啦,姐姐?”瑪麗問。

“你認為怎樣?感覺如何?她是個地道算命的嗎?”埃希頓姐妹問。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好人,”英格拉姆小姐回答道“別硬逼我了,你們的那些主管驚訝和輕信的器官,也實在太容易給激發起來了。你們大家——也包括我的好姐姐——都那麼重視這件事——似乎絕對相信這屋子裏真有一個與惡魔勾結的巫婆。我見過一個吉卜賽流浪者,她用陳腐的方法操弄着手相術,告訴我她們那些人往往會怎樣給人算命。我已經過了解,現在我想埃希頓先生會像他恫嚇過的那樣,行個好,明天一早把這個丑老婆子銬起來。”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本書,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願再和別人交談了。我觀察了她近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內她沒有翻過一頁書。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更陰沉、更不滿,更加憤怒地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來。顯而易見她沒有聽到過對她有利的話,她那麼久久地鬱郁不歡、沉默無語,倒似乎使我覺得,儘管她表白自己不在乎,其實對女巫所昭示的,過份重視了。

同時,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表示不敢單獨前往,卻又都希望去試試。通過薩姆這位使者的斡旋,她們開始了一場談判。薩姆多次往返奔波,小腿也想必累疼了。經過一番波折,終於從這位寸步不讓的女巫嘴裏,討得許可,讓她們三人一起去見她。

她們的拜訪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的那麼安靜。我們聽見圖書室里傳來歇斯底里的嬉笑聲和輕輕的尖叫聲。大約二十分鐘后,她們砰地推開了門,奔跑着穿過大廳,彷彿嚇得沒命兒似的。

“我敢肯定她有些不對頭!”她們一齊叫喊起來。“她竟然同我們說這些話!我們的事兒她全知道!”她們各自氣喘吁吁地往男士們急着端過來的椅子上砰地坐了下來。

眾人纏住她們,要求細說。她們便說,這算命的講了些她們小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描繪了她們家中閨房裏所擁有的書和裝飾品,不同親戚分贈給她們的紀念品。她們斷定她甚至摸透了她們的想法,在每個人的耳邊悄聲說出她最喜歡的人的名字,告訴她們各人的夙願。

說到這裏,男客們插嘴了,急急乎請求她們對最後談到的兩點,進一步透露一下。然而面對這些人的糾纏,她們顫慄着臉漲得通紅,又是叫呀又是笑。同時太太們遞上了香嗅瓶,搖起扇來,還因為沒有及時接受她們的勸告,而一再露出不安的表情。年長的男士們大笑不止,年青的趕緊去給美麗的女士壓驚。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我的耳目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這時我聽見身旁有人清了清嗓子,回頭一看,見是薩姆。

“對不起,小姐,吉卜賽人說,房子裏還有一位未婚年青女士沒有去見她,她發誓不見到所有的人就不走。想必這就是你,沒有其他人了。我怎麼去回話呢?”

“呵,我一定去,”我回答。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意外的機會滿足我大大激起了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間,誰也沒有看到我——因為眾人聚在一起,圍着剛回來依然哆嗦着的三個人——隨手輕輕地關上門。

“對不起,小姐,”薩姆說,“我在廳里等你,要是她嚇着你了,你就叫一下,我會進來的。”

“不用了,薩姆,你回到廚房去吧,我一點也不怕。”我倒算是不怕的,不過我很感興趣,也很激動。

我進門的時候,圖書室顯得很安靜,那女巫——如果她確實是的話,舒適地坐在煙囪角落的安樂椅上。她身披紅色斗篷,頭戴一頂黑色女帽,或者不如說寬邊吉卜賽帽,用一塊條子手帕繫到了下巴上。桌子上立着一根熄滅了的蠟燭。她俯身向著火爐,藉著火光,似乎在讀一本祈禱書般的黑色小書,一面讀,一面象大多數老婦人那樣,口中念念有詞。我進門時她並沒有立即放下書來,似乎想把一段讀完。

我站在地毯上,暖了暖冰冷的手,因為在客廳時我坐得離火爐較遠。這時我像往常那麼平靜,說實在吉卜賽人的外表沒有什麼會使我感到不安。她合上書,慢慢抬起頭來,帽沿遮住了臉的一部份。但是她揚起頭來時,我們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很古怪。亂髮從繞過下巴的白色帶子下鑽了出來,漫過半個臉頰,或者不如說下顎。她的目光立即與我的相遇,大膽地直視着我。

“噢,你想要算命嗎?”她說,那口氣像她的目光那樣堅定,像她的五官那樣嚴厲。

“我並不在乎,大媽,隨你便吧,不過我得提醒你,我並不相信。”

“說話這麼無禮倒是你的脾性,我料定你會這樣,你跨過門檻的時候,我從你的腳步聲里就聽出來了。”

“是嗎?你的耳朵真尖。”

“不錯,而且眼睛亮,腦子快。”

“干你這一行倒是都需要的。”

“我是需要的,尤其是對付像你這樣的顧客的時候。你幹嘛不發抖?”

“我並不冷。”

“你為什麼臉不發白?”

“我沒有病。”

“你為什麼不來請教我的技藝?”

“我不傻。”

這老太婆在帽子和帶子底下爆發出了一陣笑聲。隨後取出一個短短的煙筒,點上煙,開始抽了起來。她在這份鎮靜劑里沉迷了一會兒后,便直起了彎着的腰,從嘴裏取下煙筒,一面獃獃地盯着爐火,一面不慌不忙地說:

“你很冷;你有病;你很傻。”

“拿出證據來,”我回答,

“一定,三言兩語就行。你很冷,因為你孤身一人,沒有交往,激發不了內心的火花。你病了,因為給予男人的最好、最高尚、最甜蜜的感情,與你無緣。你很傻,因為儘管你很痛苦,你卻既不會主動去召喚它靠近你,也不會跨出一步,上它等候你的地方去迎接它。”

她再次把那桿黑色的短煙筒放進嘴裏,使勁吸了起來。

“凡是你所知道寄居在大房子裏的孤獨者,你幾乎都可以說這樣的話。”

“是幾乎對誰都可以這麼說,但幾乎對誰都適用嗎?”

“適合處於我這種情況的人。”

“是的,一點也不錯,適合你的情況。不過你倒給我找個處境跟你一模一樣的人看看。”

“我猜還得在上面放上銀幣吧?”

“當然。”

我給了她一個先令。她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舊長襪,把錢幣放進去,用襪子系好,放回原處。她讓我伸出手去,我照辦了。她把臉貼近我手掌,細細看了起來,但沒有觸碰它。

“太細嫩了,”她說。“這樣的手我什麼也看不出來,幾乎沒有皺紋。況且,手掌里會有什麼呢?命運又不刻在那兒。”

“我相信你,”我說。

“不,”她繼續說,“它刻在臉上,在額頭,在眼睛周圍,在眸子裏面,在嘴巴的線條上。跪下來,抬起你的頭來。”

“哦!你現在可回到現實中來了,”我一面按她的話做,一面說。“我馬上開始有些相信你了。”

我跪在離她半碼遠的地方。她撥着爐火,在翻動過的煤塊中,射出了一輪光圈。因為她坐着,那光焰只會使她的臉蒙上更深的陰影,而我的面容卻被照亮了。

“我不知道你是帶着什麼樣的心情上我這兒來的,”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后說。“你在那邊房間裏,幾小時幾小時枯坐着,面對一群貴人,象幻燈中的影子那麼晃動着,這時你心裏會有什麼想法呢,這些人與你沒有什麼情感的交流,好像不過是外表似人的影子,而不是實實在在的人。”

“我常覺得疲倦,有時很困,但很少悲傷。”

“那你有某種秘密的願望支撐着你,預告着你的將來,使你感到高興。”

“我才不這樣呢。我的最大願望,是積攢下足夠的錢,將來自己租一間小小的房子,辦起學校來。”

“養料不足,精神無法依存,況且坐在窗台上(你明白了她知道我的習慣)——”

“你是從僕人那兒打聽來的。”

“呵,你自以為靈敏。好吧——也許我是這樣。跟你說實話,我同其中一位——普爾太太——相識。”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立刻驚跳起來。

“你認識她——是嗎?”我思忖道,“那麼,這裏頭看來是有魔法了。”

“別驚慌,”這個怪人繼續說,“普爾太太很可靠,嘴巴緊,話不多。誰都可以信賴。不過像我說的,坐在窗台上,你就光想將來辦學校,別的什麼也不想?那些坐在你面前沙發上和椅子上的人,眼下你對其中哪一位感興趣嗎?你一張面孔都沒有仔細端詳過嗎?至少出於好奇,你連一個人的舉動都沒有去注意過?”

“我喜歡觀察所有的面孔和所有的身影。”

“可是你沒有撇開其餘,光盯住一個人——或者,也許兩個?”

“我經常這麼做,那是在兩個人的手勢和神色似乎在敘述一個故事的時候,注視他們對我來說是一種樂趣。”

“你最喜歡聽什麼故事?”

“呵,我沒有多大選擇的餘地:它們一般奏的都是同一主題——求婚,而且都預示着同一災難性的結局——結婚。”

“你喜歡這單調的主題嗎?”

“我一點也不在乎,這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有這樣一位小姐,她既年輕活潑健康,又美麗動人,而且財富和地位與生俱來,坐在一位紳士的面前,笑容可掬,而你——”

“我怎麼樣?”

“你認識——而且也許還有好感。”

“我並不了解這兒的先生們。我幾乎同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至於對他們有沒有好感,我認為有幾位高雅莊重,已到中年;其餘幾位年青、瀟洒、漂亮、活躍。當然他們有充分自由,愛接受誰的笑就接受誰的笑,我不必把感情介入進去,考慮這件事對我是否至關重要。”

“你不了解這兒的先生們嗎?你沒有同誰說過一句話?你對屋裏的主人也這麼說嗎?”

“他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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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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