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第六十四章(上)

130.第六十四章(上)

“我全神貫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總之,畫這些畫無異於享受我從來沒有過的最大樂趣。”

“那並不說明什麼問題,據你自己所說,你的樂趣本來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調拌並着上這些奇怪的顏色時,肯定生活在一種藝術家的夢境之中,你每天費很長時間坐着作這些畫嗎?”

“在假期里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坐着從早上畫到中午,從中午畫到晚上。仲夏白晝很長,有利於我專心致志。”

“你對自己飽含熱情的勞動成果表示滿意嗎?”

“很不滿意。我為自己的思想和手藝之間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煩惱。每次我都想像了一些東西,但卻無力加以表達。”

“不完全如此。你己經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許僅此而已。你缺乏足夠的藝術技巧和專門知識,淋漓盡致地把它表達出來。不過對一個女學生來說,這些畫已經非同一般了。至於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氣。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夢中看見的,你怎麼能夠使它既那麼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沒了它們的光。而那莊嚴的眼窩又包含着什麼意思?是誰教你畫風的,天空中和山頂上都刮著大風。你在什麼地方見到拉特莫斯山的?——因為那確實是拉特莫斯山。嗨,把這些畫拿走!”

我還沒有把畫夾上的繩子紮好,他就看了看錶,唐突地說:

“己經九點了,愛小姐,你在磨蹭些啥,讓阿黛勒這麼老獃著?帶她去睡覺吧。”

阿黛勒走出房間之前過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這種親熱,但似乎並沒比派洛特更欣賞它,甚至還不如派洛特。

“現在,我祝你們大家晚安,”他說,朝門方向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對我們的陪伴已經感到厭煩,希望打發我們走。費爾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織物,我拿了畫夾,都向他行了屈膝禮。他生硬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這樣我們就退了出去。

“你說過羅切斯特先生並不特別古怪,費爾法克斯太太。”安頓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裏時說。

“嗯,他是這樣?”

“我想是這樣,他變幻無常,粗暴無禮。”

“不錯。毫無疑問,在一個陌生人看來,她似乎就是這樣。但我已非常習慣於他的言談舉止,因此從來不去想它。更何況要是他真的脾氣古怪的話,那也是應當寬容的。”

“為什麼?”

“一半是因為他生性如此,——而我們都對自己的天性無能為力;一半是因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頭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裏不平衡。”

“什麼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糾葛。”

“可是他壓根兒沒有家庭。”

“不是說現在,但曾有過——至少是親戚。幾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現在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擁有這份財產的時間並不長,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時間也不算短了,他那麼愛他的哥哥,直到現在還為他的去世而悲傷不已嗎?”

“唉,不——也許不是。我想他們之間有些隔閡。羅蘭特·羅切斯特先生對愛德華先生不很公平,也許就是他弄得他父親對愛德華先生懷有偏見。這位老先生愛錢,急於使家產合在一起,不希望因為分割而縮小。同時又很想讓愛德華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財產,以保持這名字的榮耀。他成年後不久,他們採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辦法,造成了很□□煩。為了使愛德華先生獲得那份財產,老羅切斯特先生和羅蘭特先生一起,使愛德華先生陷入了他自認為痛苦的境地,這種境遇的確切性質,我從來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無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願忍讓,便與家庭決裂。多年來,他一直過着一種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打從他哥哥沒有留下遺囑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產的主人後,他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一連住上過二周。說實在,也難怪他要躲避這個老地方。”

“他幹嘛要躲避呢?”

“也許他認為這地方太沉悶。”

她的回答閃爍其辭。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徹些,但費爾法克斯太太興許不能夠,抑或不願意,向我進一步提供關於羅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質。她一口咬定,對她本人來說也是個謎,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測,說真的,她顯然希望我擱下這個話題,於是我也就不再多問了。

後來的幾天我很少見到羅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於事務,下午接待從米爾科特或附近來造訪的紳士,有時他們留下來與他共進晚餐。他的傷勢好轉到可以騎馬時,便經常騎馬外出,也許是回訪,往往到深夜才回來。

在這期間,連阿黛勒也很少給叫到他跟前。我同他的接觸,只限於在大廳里、樓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時高傲冷漠地從我身邊走過,遠遠地點一下頭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認了我的存在,而有時卻很有紳士風度,和藹可親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緒的反覆並沒有使我生氣,因為我明白這種變化與我無關,他情緒的起伏完全是由於同我不相干的原因。

一天有客來吃飯,他派人來取我的畫夾,無疑是要向人家出示裏面的畫。紳士們走得很早,費爾法克斯太太告訴我,他們要到米爾科特去參加一個公眾大會。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氣惡劣、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去作陪。他們走後不久,他便打鈴,傳話來讓我和阿黛勒下樓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頭髮,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我自己穿上了平時的貴格會服裝,知道確實已經沒有再修飾的餘地了——一切都那麼貼身而又樸實,包括編了辮子的頭髮在內,絲毫不見凌亂的痕迹——我們便下樓去了。阿黛勒正疑惑着,不知她的petitcoffre終於到了沒有。因為某些差錯,它直到現在還遲遲未來。我們走進餐室,只見桌上放着一個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興,她似乎憑直覺就知道了。

“Maboite!Maboite!”她大嚷着朝它奔過去。

“是的,你的‘boite’終於到了,把它拿到一個角落去,你這位地道的巴黎女兒,你就去掏你盒子裏的東西玩兒吧。”羅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頗有些譏諷的口吻說,那聲音是從火爐旁巨大的安樂椅深處發出來的。“記住,”他繼續說,“別用解剖過程的細枝末節問題,或者內臟情況的通報來打攪我,你就靜靜地去動手術吧——tienstoi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tu?”

阿黛勒似乎並不需要提醒,她已經帶着她的寶貝退到了一張沙發上,這會兒正忙着解開系住蓋子的繩子。她清除了這個障礙,揭起銀色包裝薄紙,光一個勁兒地大嚷着。

“Oh!ciel!Quec'estbeau!”隨後便沉浸在興奮的沉思中。

“愛小姐在嗎?”此刻這位主人發問了。他從座位上欠起身子,回過頭來看看門口,我仍站在門旁。

“啊!好吧,到前面來,坐在這兒吧。”他把一張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邊。“我不大喜歡聽孩子咿咿呀呀,”他繼續說,“因為像我這樣的老單身漢,他們的喃喃細語,不會讓我引起愉快的聯想。同一個娃娃面對面消磨整個晚上,讓我實在受不了。別把椅子拉得那麼開,愛小姐。就在我擺着的地方坐下來——當然,要是你樂意。讓那些禮節見鬼去吧!我老是把它們忘掉。我也不特別喜愛頭腦簡單的老婦人。話得說回來,我得想着點我的那位,她可是怠慢不得。她是費爾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給了家族中的一位。據說血濃於水。”

他打鈴派人去請費爾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裏提着編織籃。

“晚上好,夫人,我請你來做件好事。我己不允許阿黛勒跟我談禮品的事,她肚子裏有好多話要說,你做做好事聽她講講,並跟她談談,那你就功德無量了。”

說真的,阿黛勒一見到費爾法克斯太太,便把她叫到沙發旁,很快在她的膝頭擺滿了她‘bo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蠟製品,同時用她所能掌握的瞥腳英語,不住地加以解釋,告訴她自己有多開心。

“哈,我已扮演了一個好主人的角色,”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使我的客人們各得其所,彼此都有樂趣。我應當有權關心一下自己的樂趣了。愛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點,你坐得太靠後了,我在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變一下位置就看不見你,而我又不想動。”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儘管我寧願仍舊呆在陰影里。但羅切斯特先生卻是那麼直來直去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從他是理所當然的。

我已作了交代,我們在餐室里。為晚餐而點上的枝形吊燈,使整個房間如節日般大放光明,熊熊爐火通紅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門前懸挂着華貴而寬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壓着嗓門的交談(她不敢高聲說話),以及談話停頓間隙響起了敲窗的冷雨,一切都寂靜無聲。

羅切斯特先生坐在錦緞面椅子上,顯得同我以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不那麼嚴厲,更不那麼陰沉。他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閃閃發光,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我不敢肯定,不過很可能如此。總之,他正在飯後的興頭上,更加健談,更加親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顯得更為放縱。不過他看上去依然十分嚴厲。他那碩大的腦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爐火的光照在他猶如花崗岩鐫刻出來的面容上,照進他又大又黑的眸子裏——因為他有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時在眼睛深處也並非沒有某種變化,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也會使你想起這種感情來。

他凝視着爐火已經有兩分鐘了,而我用同樣的時間在打量着他。突然他回過頭來,瞧見我正盯着他的臉看着。

“你在仔細看我,愛小姐,”他說,“你認為我長得漂亮嗎?”

要是我仔細考慮的話,我本應當對這個問題作出習慣上含糊、禮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還沒意識到就己經衝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賭,你這人有點兒特別,”他說,“你的神態像個小nonnette,怪僻、文靜、嚴肅、單純。你坐着的時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總是低垂着看地毯(順便說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地掃向我臉龐的時候,譬如像剛才那樣),別人問你一個問題,或者發表一番你必須回答的看法時,你會突然直言不諱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請你原諒。我本應當說,像容貌這樣的問題,不是輕易可以當場回答的;應當說人的審美趣味各有不同;應當說漂亮並不重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你本來就不應當這樣來回答。漂亮並不重要,確實如此!原來你是假裝要緩和一下剛才的無禮態度,撫慰我使我心平氣和,而實際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講下去,請問你發現我有什麼缺點?我想我像別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的。”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收回我第一個回答。我並無妙語傷人的意思,只不過是失言而已。”

“就是這麼回事,我想是這樣。而你要對此負責。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額使你不愉快嗎?”

他抓起了橫貼在額前的波浪似的黑髮,露出一大塊堅實的智力器官,但是卻缺乏那種本該有的仁慈敦厚的跡象。

“好吧,小姐,我是個傻瓜嗎?”

“絕對不是這樣,先生。要是我反過來問你是不是一個慈善家,你也會認為我粗暴無禮嗎?”

“你又來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還假裝拍拍我的頭。那是因為我曾說我不喜歡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輕聲點兒!)。不,年輕小姐,我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慈善家,不過我有一顆良心。”於是他指了指據說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虧對他來說,那地方很顯眼,使他腦袋的上半部有着引人注目的寬度。“此外,我曾有過一種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樣年紀的時候,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偏愛羽毛未豐、無人養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運卻一直打擊我,甚至用指關節揉面似地揉我,現在我慶幸自己像一個印度皮球那樣堅韌了,不過通過一兩處空隙還能滲透到裏面。在這一塊東西的中心,還有一個敏感點。是的,那使我還能有希望嗎?”

“希望什麼,先生?”

“希望我最終從印度皮球再次轉變為血肉之軀嗎?”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轉變過來呢?

“你看來大惑不解,愛小姐,而你雖然並不漂亮,就像我並不英俊一樣,但那種迷惑的神情卻同你十分相稱。此外,這樣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種搜尋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別處去,忙着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輕小姐,今兒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很健談。”

宣佈完畢,他便從椅子上立起來。他佇立着,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爐架上。這種姿勢使他的體形像面容一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寬闊,同他四肢的長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個醜陋的男人,但是他舉止中卻無意識地流露出那麼明顯的傲慢,在行為方面又那麼從容自如,對自已的外表顯得那麼毫不在乎,又是那麼高傲地依賴其他內在或外來的特質的力量,來彌補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着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態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對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健談,他重複了這句話。”這就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爐火和吊燈還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遠遠低於標準。費爾法克斯太太同樣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願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請你下樓到這裏來的時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從那時候起,我已幾乎把你忘了。腦子裏盡想着其他事情,顧不上你。不過今天晚上我決定安閑自在些,忘掉糾纏不休的念頭,回憶回憶愉快的事兒。現在我樂於把你的情況掏出來,進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說吧!”

我沒有說話,卻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別得意,也不順從。

“說吧,”他催促着。

“說什麼呢,先生。”

“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說的內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選擇吧。”

結果我還是端坐着,什麼也沒有說。“要是他希望我為說而說,炫耀一番,那他會發現他找錯了人啦,”我想。

“你一聲不吭,愛小姐。”

我依然一聲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頭來,匆匆地投過來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執?”他說,“而且生氣了。噢,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謬而近乎蠻橫。愛小姐,請你原諒。實際上,我永遠不想把你當作下人看待。那就是(糾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強的地方,但那隻不過是年齡上大二十歲,經歷上相差一個世紀的必然結果。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會說的那樣,etj'ytiens。而憑藉這種優勢,也僅僅如此而已,我想請你跟我談一會兒,轉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糾纏在一點上,像一根生鏽的釘子那樣正在腐蝕着。”

他己降格作了解釋。近乎道歉。我對他的屈尊俯就並沒有無動於衷,也不想顯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夠,我是樂意為你解悶的,十分樂意。不過我不能隨便談個話題,因為我怎麼知道你對什麼感興趣呢?你提問吧,我儘力回答。”

“那麼首先一個問題是,你同不同意,基於我所陳述的理由,我有權在某些時候稍微專橫、唐突或者嚴厲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紀。我可以做你的父親,而且有着多變的人生閱歷,同很多國家的很多人打過交道。漂泊了半個地球。而你卻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類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裏。”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先生。”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或是說,你回答很氣人,因為含糊其詞——回答得明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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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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