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六十一章(上)

124.第六十一章(上)

這句話要是昨天讓我聽到,它所表達的含義只能是,她將要搬到諾森伯蘭郡自己家去了,我不會去懷疑它包含着“她要死了”的意思。但此刻我立即明白了。在我理解起來,這句話一清二楚,海倫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數,她將被帶往精靈的地域,要是這樣的地域確實存在的話。我感到一陣恐怖,一種今人震顫的悲哀,隨後是一種願望,一種要見她的需要。我問她躺在哪一個房間。

“她在坦普爾小姐的屋裏,”護士說。

“我可以上去同她說話嗎?”

“啊,孩子!那不行。現在你該進來了,要是降了露水還呆在外面,你也會得熱病的。”

護士關了前門,我從通往教室的邊門溜了進去。我恰好準時,九點剛敲,米勒小姐正吩咐學生上床。

也許過了兩小時,可能是將近十一點了,我難以入睡,而且從宿舍里一片沉寂推斷,我的同伴們都已蒙頭大睡。於是我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衣,赤着腳從屋裏溜了出來,去尋找坦普爾小姐的房間。它遠靠房子的另外一頭,不過我認得路。夏夜的皎潔月光,零零落落地灑進過道的窗戶,使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她的房間。一股樟腦味和燒焦的醋味,提醒我己走近了熱病病房。我快步走過門前,深怕通宵值班的護士會聽到我。我擔心被人發現被趕回房去。我必須看到海倫——在她死去之前必須擁抱她一下——我必須最後親吻她一下,同她交換最後一句話。

我下了樓梯,走過了樓底下的一段路,終於毫無聲響地開了和關了兩道門,到了另一排樓梯,拾級而上,正對面便是坦普爾小姐的房間,一星燈光從鎖孔里和門底下透出來,四周萬籟俱寂。我走近一看,只見門虛掩着,也許是要讓悶人的病室進去一點新鮮空氣。我生性討厭猶猶豫豫,而且當時急不可耐,十分衝動——我全身心都因極度痛苦而震顫起來,我推開門,探進頭去,目光搜索着海倫,擔心遇見死亡。

緊靠坦普爾小姐的床鋪,被白色的帷帳遮去了一半的是一隻小床。我看到了被子底下身子的輪廓,但臉部被帷幔遮住了。那位在花園裏同我講過話的護士坐在一把安樂椅上,睡著了。一支燈芯未剪的蠟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着。沒有看到坦普爾小姐。我後來知道,她已被叫到熱病病室,看望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我往前走去,隨後在小床旁邊停了下來,我的手伸向帷幔,但我寧願在拉動之前開口說一下,我們人仍然畏縮不前,唯恐看到一具屍體。

“海倫!”我輕聲耳語道,“你醒着嗎?”

她動彈了一下,自己拉開帷幔,我後到了她的臉,蒼白、憔悴,卻十分鎮靜,她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於是我的恐懼心理頓時消失了。

“真是你嗎,簡?”她以獨特的柔和語調問。

“啊!”我想,“她不會死,她們搞錯了,要是她活不了啦,她的言語和神色不會那麼鎮定自若。”

我上了她的小床,吻了她一下。她的額頭冰冷,兩頰也冰冷,而且還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有她那微笑依舊。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簡?已經過了十一點啦,幾分鐘前我聽見敲的。”

“我來看你,海倫。我聽說你病得很重,我不同你說句話就睡不着。”

“那你是來同我告別的了,也許許來得正是時候。”

“你上哪兒去嗎,海倫?你要回家是不是?”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我最後的家。”

“不,不,海倫,”我頓住了,心裏很難過。我竭力咽下眼淚,這時海倫一陣咳嗽,不過沒有吵醒護士。咳完以後,她精疲力盡地躺了幾分鐘,隨後輕聲說:

“簡,你都光着你的小腳呢,躺下來吧,蓋上我的被子。”

我照她的話做了。她用胳膊樓住我,我緊偎着她,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她繼續低聲耳語着說:

“我很愉快,簡,你聽到我已經死了的時候,你可千萬別悲傷。沒有什麼可以感到悲傷的。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得死去。現在正奪去我生命的疾病並不痛苦。既溫和而又緩慢,我的心靈已經安息。我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太悲痛,我只有一個父親,他新近剛結婚,不會思念我。我那麼年紀輕輕就死去,可以逃脫大苦大難。我沒有會使自己在世上發跡的氣質和才能。要是我活着,我會一直錯下去的。”

“可是你到哪兒去呢,海倫?你能看得見嗎?你知道嗎?”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去上帝那兒。”

“上帝在哪兒?上帝是什麼?”

“我的創造者,也是你的。他不會永遠毀壞他所創造的東西。我毫無保留地依賴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數着鐘點,直至那個重要時刻到來,那時我又被送還給他,他又再次顯現在我面前。”

“海倫,那你肯定認為有天堂這個地方,而且我們死後靈魂都到那兒去嗎?”

“我敢肯定有一個未來的國度。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我可以毫無憂慮地把我不朽的部分託付給他,上帝是我的父親,上帝是我的朋友,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

“海倫,我死掉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你會來到同一個幸福的地域,被同一個偉大的、普天下共有的父親所接納,毫無疑問,親愛的簡。”

我又再次發問,不過這回只是想想而已。“這個地域在哪兒?它存在不存在?”我用胳膊把海倫樓得更緊了。她對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寶貴了,我彷彿覺得我不能讓她走,我躺着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說:

“我多麼舒服啊!剛才那一陣子咳嗽弄得我有點兒累了,我好像是能睡著了,可是別離開我,簡,我喜歡你在我身邊。”

“我會同你呆在一起的,親愛的海倫。誰也不能把我攆走。”

“你暖和嗎,親愛的?”

“是的。”

“晚安,簡。”

“晚安,海倫。”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兩人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一陣異樣的抖動把我弄醒了。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別人的懷抱里,那位護士抱着我,正穿過過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沒有因為離開床位而受到責備,人們還有別的事兒要考慮,我提出的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釋。但一兩天後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着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着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死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一陣異樣的抖動把我弄醒了。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別人的懷抱里,那位護士抱着我,正穿過過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沒有因為離開床位而受到責備,人們還有別的事兒要考慮,我提出的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釋。但一兩天後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着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着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死了。她的墳墓在布羅克布里奇墓地,她去世后十五年中,墓上僅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墩,但現在一塊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標出了這個地點,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及“Resurgam”這個字。

到目前為止,我已細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我一生的最初十年,差不多花了十章來描寫。但這不是一部正正規規的自傳。我不過是要勾起自知會使讀者感興趣的記憶,因此我現在要幾乎隻字不提跳過八年的生活,只需用幾行筆墨來保持連貫性。

斑疹傷寒熱在羅沃德完成了它摧毀件的使命以後,便漸漸地從那裏銷聲匿跡了。但是其病毒和犧牲者的數字,引起了公眾對學校的注意,於是人們對這場災禍的根源作了調查,而逐步披露的事實大大激怒了公眾。學校的地點不利於健康,孩子們的伙食量少質差,做飯用的水臭得使人噁心;學生們的衣着和居住條件很糟,一切都暴露無遺,曝光的結果使布羅克赫斯特大夫失臉面,使學校大受得益。

那裏的一些富家善人慷慨解囊,在一個更好的地點建造了一座更合適的大樓。校規重新作了制訂,伙食和衣着有所改善。學校的經費委託給一個委員會管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有錢又有勢,自然不能忽視,所以仍擔任司庫一職。但在履行職務時得到了更為慷慨和富有同情心的紳士們的協助。他作為督導的職能,也由他人一起來承擔,他們知道該怎樣把理智與嚴格、舒適與經濟、憐憫與正直結合起來。學校因此大有改進,到時候成了一個真正有用的高尚學府。學校獲得新生之後,我在它的圍牆之內生活了八年,當了六年的學生,二年的教師,在雙重身份上成了它價值和重要性的見證人。

在這八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單一,但並無不快,因為日子沒有成為一潭死水。這裏具備接受良好教育的條件。我喜愛某些課程;我希望超過所有人;我很樂意使教師尤其是我所愛的教師高興,這一切都激勵我奮進。我充分利用所提供的有利條件,終於一躍而成為第一班的第一名,後來又被授予教師職務,滿腔熱情地幹了兩年,但兩年之後我改變了主意。

坦普爾小姐歷經種種變遷,一直擔任着校長的職位,我所取得的最好成績歸功於她的教誨。同她的友誼和交往始終是對我的慰藉。她擔當了我的母親和家庭教師的角色,後來成了我的夥伴。這時候,她結了婚,隨她的丈夫(一位牧師、一個出色的男人,幾乎與這樣一位妻子相般配)遷往一個遙遠的郡,結果同我失去了聯繫。

打從她離開的那天起,我已不再同原來一樣了。她一走,那種己經確立了的使羅沃德有幾分像家的感情和聯繫,都隨之消失。我從她那兒吸收了某些個性和很多習慣。比較和諧的思想,比較有節制的感情,已經在我的頭腦里生根。我決意忠於職守,服從命令。我很文靜,相信自己十分滿足。在別人的眼中,甚至在我自己看來,我似乎是一位懂規矩守本份的人。

但是命運化作牧師內史密斯把我和坦普爾小組分開了。我見她身着行裝在婚禮后不久跨進一輛驛站馬車,我凝視着馬車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後面。隨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孤寂中度過了為慶祝這一時刻而放的半假日的絕大部分時間。

大部分時候我在房間裏躑躅。我本以為自己只對損失感到遺憾,並考慮如何加以補救,但當我結束了思考,抬頭看到下午已經逝去,夜色正濃時,驀地我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在這一間隙,我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我的心靈丟棄了我從坦普爾小姐那兒學來的東西,或者不如說她帶走了我在她身邊所感受到的寧靜氣息,現在我又恢復了自己的天性,感到原有的情緒開始萌動了,我並不是失去了支柱,而是失去了動機;並不是無力保持平靜、而是需要保持平靜的理由己不復存在。幾年來,我的世界就在羅沃德,我的經歷就是學校的規章制度,而現在我記起來了,真正的世界無限廣闊,一個變滿着希望與憂煩,刺激與興奮的天地等待着那些有膽識的人,去冒各種風險,追求人生的真諦。

我走向窗子,把它打開,往外眺望。我看見了大樓的兩翼,看見了花園,看見了羅沃德的邊緣,看見了山巒起伏的地平線。我的目光越過了其他東西,落在那些最遙遠的藍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涼不堪岩石嶙峋的邊界之內,彷彿是囚禁地,是放逐的極限。我跟蹤那條白色的路蜿蜒着繞過一座山的山腳,消失在兩山之間的峽谷之中。我多麼希望繼續跟着它往前走啊!我憶起了我乘着馬車沿着那條路走的日子,我記得在薄暮中駛下了山,自從我被第一次帶到羅沃德時起,彷彿一個世紀己經過去,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假期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的,里德太太從來沒有把我接到蓋茨黑德去過,不管是她本人,還是家裏的其他人,從未來看過我。我與外部世界既沒有書信往來,也不通消息。學校的規定、任務、習慣、觀念、音容、語言、服飾、好惡,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內容。而如今我覺得這很不夠。一個下午之間,我對八年的常規生活突然感到厭倦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為自由作了一個禱告,這祈禱似乎被驅散,融入了微風之中。我放棄了祈禱,設想了一個更謙卑的祈求,祈求變化,祈求刺激。而這懇求似乎也被吹進了浩茫的宇宙。“那麼”,我近乎絕望地叫道,“至少賜予我一種新的苦役吧!”

這時,晚飯鈴響了,把我召喚到了樓下。

直到睡覺的時候,我才有空繼續那被打斷了的沉思。即便在那時,同房間的一位教師還絮絮叨叨閑聊了好久,使我沒法回到我所渴望的問題上。我多麼希望瞌睡會使她閉上嘴巴!彷彿只要我重新思考佇立窗前時閃過腦際的念頭,某個獨特的想法便會自己冒出來,使我得以解脫似的。

格麗絲小姐終於打瞌了。她是一位笨重的威爾斯女人,在此之前我對她慣常的鼻音曲除了認為討厭,沒有別的看法。而今晚我滿意地迎來了它最初的深沉曲調,我免除了打擾,心中那抹去了一半的想法又立刻復活了。

“一種新的苦役!這有一定道理,”我自言自語(要知道,只是心裏想想,沒有說出口來)。“我知道是有道理,因為它並不十分動聽,不像自由、興奮、享受這些詞,它們的聲音確實很悅耳,徒然浪費時間。但是這苦役卻全然不同!它畢竟是實實在在的,任何個人都可以服苦役。我在這兒已經服了八年,現在我所期求的不過是到別處去服役。難道我連這點願望也達不到?難道這事不可行?是呀,是呀,要達到目的並非難事,只要我肯動腦筋,找到達到目的之手段。”

我從床上坐起來,以便開動腦筋。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在肩上圍了塊披巾,隨後便全力以赴地進一步思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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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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