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五十八章(下)

119.第五十八章(下)

一刻鐘以後才又開始上課。這一刻鐘,教室里沸沸揚揚,亂成了一團。在這段時間裏,似乎允許自由自在地大聲說話,大家便利用了這種特殊待遇,整個談話的內容都圍繞着早餐,個個都狠狠罵了一通。可憐的人兒啊!這就是她們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位教師,一群大姑娘圍着她,悻悻然做着手勢同她在說話。我聽見有人提到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聽便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她無意去遏制這種普遍的憤怒,無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鐘敲到了九點,米勒小姐離開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間正中叫道:

“安靜下來,回到你們自己的位置上去!”

紀律起了作用。五分鐘工夫,混亂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對的安靜鎮住了嘈雜的人聲。高級教師們都準時就位,不過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着。八十個姑娘坐在屋子兩邊的長凳上,身子筆直,一動不動。她們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頭髮都平平淡淡地從臉上梳到後頭,看不見一綹捲髮。穿的是褐色衣服,領子很高,脖子上圍着一個窄窄的拆卸領,罩衣前胸都繫着一個亞麻布做的口袋,形狀如同蘇格蘭高地人的錢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長襪和鄉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裝着銅扣。二十多位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頗像少女。這套裝束對她們極不相稱,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樣子也很怪。

我仍舊打量着她們,間或也仔細審視了一下教師——確切地說沒有一個使人賞心悅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個很兇;那位外國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憐,臉色發紫,一付飽經風霜、勞累過度的樣子,我的目光正從一張張臉上飄過時,全校學生彷彿被同一個彈簧帶動起來似的,都同時起立了。

這是怎回事,並沒有聽到誰下過命令,真把人搞糊塗了。我還沒有定下神來,各個班級又再次坐下。不過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一點,我的目光也跟蹤大夥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長房子頂端的壁爐邊上,房子的兩頭都生了火,她一聲不吭神情嚴肅地審視着兩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問了個問題,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人聲說道:

“第一班班長,去把地球儀拿來!”

這個指示正在執行的時候,那位被請示過的小姐饅慢地從房間的一頭走過來。我猜想自己專司敬重的器言特別發達,因為我至今仍保持着一種敬畏之情,當時帶着這種心情我的目光尾隨着她的腳步。這會兒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個子,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細長似畫的睫毛,襯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額,兩鬢的頭髮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圓圓的捲髮,當時光滑的髮辮和長長的捲髮,並沒有成為時尚。她的服裝,也很時髦,紫顏色布料,用一種黑絲絨西班牙飾邊加以烘托。一隻金錶(當時手錶不像如今這麼普通)在她腰帶上閃光。要使這幅畫像更加完整,讀者們還盡可補充:她面容清麗,膚色蒼白卻明澈,儀態端莊。這樣至少有文字所能清楚表達的範圍內,可以得出了坦普爾小姐外貌的正確印象了。也就是瑪麗亞·坦普爾,這個名字,後來我是在讓我送到教黨去的祈禱書上看到的。

這位羅沃德學校的校長(這就是這個女士的職務)在放在一張桌上的兩個地球儀前面坐了下來,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圍,開始上起地理課來。低班學生被其他教師叫走,反覆上歷史呀,語法呀等課程,上了一個小時。接着是寫作和數學,坦普爾小姐還給大一點的姑娘教了音樂,每堂課是以鐘點來計算的,那鍾終於敲了十二下,校長站了起來。

“我有話要跟學生們講,”她說。

課一結束,騷動便隨之而來,但她的話音剛落,全校又復歸平靜,她繼續說:

“今天早晨的早飯,你們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餓壞了,我己經吩咐給大家準備了麵包和乳酪當點心,”

教師們帶着某種驚異的目光看着她。

“這事由我負責,”她帶着解釋的口氣向她們補充道。隨後馬上走了出去。

麵包和乳酪立刻端了進來,分發給大家,全校都歡欣鼓舞,精神振奮。這時來了命令,“到花園裏去!”每個人都戴上一個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着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帶子,同時還披上了黑粗絨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付同樣的裝束,跟着人流,邁步走向戶外。

這花園是一大片圈起來的場地,四周圍牆高聳,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邊有—條帶頂的回廓,還有些寬闊的走道,與中間的一塊地相接,這塊地被分割成幾十個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園,分配給學生們培植花草,每個苗圃都有一個主人,鮮花怒放時節,這些苗圃一定十分標緻,但眼下一月將盡,一片冬日枯黃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裏,環顧四周,不覺打了個寒噤,這天的戶外活動,天氣惡劣,其實並沒有下雨,但浙浙瀝瀝的黃色霧靄,使天色變得灰暗;腳下因為昨天的洪水依然水濕,身體比較健壯的幾位姑娘竄來奔去,異常活躍;但所有蒼白瘦弱的姑娘都擠在走廊上躲雨和取暖。濃霧滲透進了她們顫抖着的軀體,我不時聽見一聲聲空咳。

我沒有同人說過話,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着,但己經習慣於那種孤獨感,並不覺得十分壓抑,我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將灰色的斗篷拉得緊緊地裹着自己,竭力忘卻身外刺骨的嚴寒,忘卻肚子裏折磨着我的饑饉,全身心去觀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筆。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蓋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經流逝,與現時現地已有天壤之隔。現實既模糊又離奇,而未來又不是我所能想像。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園,又抬頭看了看建築。這是幢大樓,一半似乎灰暗古舊,另一半卻很新。新的一半里安排了教室和寢室,直欞格子窗里燈火通明,頗有教堂氣派。門上有一塊石頭牌子,上面刻着這樣的文字:

“羅沃德學校——這部份由本郡布羅克赫斯特府的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重建於公元××××年。”“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節。

我一遍遍讀着這些字,覺得它們應該有自己的解釋,卻無法充分理解其內涵。我正在思索“學校”一字的含義,竭力要找出開首幾個字與經文之間的聯繫,卻聽得身後一聲咳嗽,便回過頭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處的石凳上,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細讀着一本書。從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這本書的書名是《拉塞拉斯》。這名字聽來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書的時候,碰巧抬起頭來,於是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這本書有趣嗎?”我己經起了某一天向她借書的念頭。

“我是喜歡的,”她頓了一兩秒鐘,打量了我一下后回答道。

“它說些什麼?”我繼續問。我自己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居然同一個陌生人說起話來。這回我的性格與積習相悖,不過她的專註興許打動了我,因為我也喜歡讀書,儘管是淺薄幼稚的一類。對那些主題嚴肅內存充實的書,我是無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這姑娘回答說,一面把書遞給我。

我看了看。粗粗—翻,我便確信書的內容不像書名那麼吸引人。以我那種瑣細的口味來說,“拉塞拉斯”顯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着字的書頁中,沒有鮮艷奪目豐富多彩的東西。我把書遞還給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話沒說又要回到剛才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卻再次冒昧打擾了她:

“能告訴我們門上那塊石匾上的字是什麼意思嗎?羅沃德學校是什麼?”

“就是你來住宿的這所房子。”

“他們為什麼叫它‘學校’呢?與別的學校有什麼不同嗎?”

“這是個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學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個孤兒,你父親或者母親去世了嗎?”

“我能記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這裏的姑娘們不是夫去了爹或媽,便是父母都沒有了,這兒叫作教育孤兒的學校。”

“我們不付錢嗎?他們免費護養我們嗎?”

“我們自己,或者我們的朋友付十五英鎊一年。”

“那他們為什麼管我們叫慈善學校的孩子?”

“因為十五英鎊不夠付住宿貨和學費,缺額由捐款來補足。”

“誰捐呢?”

“這裏附近或者倫敦心腸慈善的太太們和紳士們。”

“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是誰?”

“就像匾上寫着的那樣,是建造大樓新區部份的太太,她的兒子監督和指揮這裏的一切。”

“為什麼?”

“因為他是這個學校的司庫和管事。”

“那這幢大樓不屬於那位戴着手錶、告訴我們可以吃麵包和乳酪的高個子女人了?”

“屬於坦普爾小姐?啊,不是!但願是屬於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對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負責,我們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買的。”

“他住在這兒嗎?”

“不——住在兩路外,一個大庄園裏。”

“他是個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據說做了很多好事。”

“你說那個高個子女人叫坦普爾小姐?”

“不錯。”

“其他教師的名字叫什麼?”

“臉頰紅紅的那個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勞作,負責裁剪——因為我們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麼都做。那個頭髮黑黑的小個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她教歷史、語法,聽第二班的朗誦。那位戴披巾用黃緞帶把一塊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羅夫人,她來自法國里爾,教法語。”

你喜歡這些教師嗎?”

“夠喜歡的。”

“你喜歡那個黑乎乎的小個子和××太太嗎?——我沒法把她的名字讀成像你讀的那樣。”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別惹她生氣;皮埃羅太太倒是不壞的。”

“不過坦普爾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爾小姐很好,很聰明,她在其餘的人之上,因為懂得比她們多得多。”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孤兒嗎?”

“我母親死了。”

“你在這兒愉快嗎?”

“你問得太多了。我給你的回答已經足夠,現在我可要看書了。”

但這時候吃飯鈴響了,大家再次進屋去,瀰漫在餐廳里的氣味并行比早餐時撲鼻而來的味兒更誘人。午餐盛放在兩十大白鐵桶里,熱騰騰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氣味。我發現這亂糟糟的東西,是爛土豆和幾小塊不可思議的臭肉攪在一起煮成的,每個學生都分到了相當滿的一盤。我儘力而吃。心裏暗自納悶,是否每天的飯食都是這付樣子。

吃罷午飯,我們立則去教室,又開始上課,一直到五點鐘。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游廊上跟我交談過的姑娘丟了臉,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歷史課,責令站在那個大教室當中,在我看來,這種懲罰實在是奇恥大辱,特別是對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來說——她看上去有十三歲了,或許還更大,我猜想她會露出傷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詫異的是,她既沒哭泣,也沒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裏,雖然神情嚴肅,卻非常鎮定。“她怎麼能那麼默默地而又堅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地球會裂開,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彷彿在想懲罰之外的什麼事,與她處境無關的事情,某種既不在她周圍也不在她眼的的東西,我聽說過白日夢、難道她在做白日夢,她的眼晴盯着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視而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內的,直視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視着記憶中的東西,而不是眼前確實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屬於哪一類姑娘,好姑娘,還是淘氣鬼。”

五分鐘剛過,我們又用了另一頓飯,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麵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麵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過要是能再來一份,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仍然很餓,吃完飯後是半小時的娛樂活動,然後是學習,再后是一杯水,一個燕麥餅,禱告,上床,這就是我在羅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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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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