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五十六章(上)

114.第五十六章(上)

房子裏難得生火,所以很冷;因為遠離保育室和廚房,所以很靜;又因為誰都知道很少有人進去,所以顯得莊嚴肅穆。只有女傭每逢星期六上這裏來,把一周內靜悄悄落在鏡子上和傢具上的灰塵抹去。還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大櫥里某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這裏存放着各類羊皮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肖像。上面提到的最後幾句話,給紅房子帶來了一種神秘感,一種魔力,因而它雖然富麗堂皇,卻顯得分外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裏咽氣的,他的遺體在這裏讓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殯葬工人從這裏抬走。從此之後,這裏便始終瀰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不常有人闖進來。

里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裏咽氣的,他的遺體在這裏讓人瞻仰,他的棺材由殯葬工人從這裏抬走。從此之後,這裏便始終瀰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祭奠氛圍,所以不常有人闖進來。

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着的,是一條軟墊矮凳,擺在靠近大理石壁爐的地方。我面前是高聳的床,我右面是黑漆漆的大櫥,櫥上柔和、斑駁的反光,使鑲板的光澤搖曳變幻。我左面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面大鏡子,映照出床和房間的空曠和肅穆。我吃不准他們鎖了門沒有,等到敢於走動時,便起來看個究竟。哎呀,不錯,比牢房鎖得還緊吶。返回原地時,我必須經過大鏡子跟前。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鏡中的世界來。在虛幻的映像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中更冷落、更陰沉。那個陌生的小傢伙瞅着我,白白的臉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駁的陰影,在—切都凝滯時,唯有那雙明亮恐懼的眼睛在閃動,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幽靈。我覺得她像那種半仙半人的小精靈,恰如貝茵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繪的那樣,從沼澤地帶山蕨叢生的荒谷中冒出來,現身於遲歸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丁我的矮凳上。

這時候我相信起迷信來了,但並沒有到了完全聽憑擺佈的程度,我依然熱血沸騰,反叛的奴隸那種苦澀情緒依然激勵着我。往事如潮、在我腦海中奔涌,如果我不加以遏制,我就不會對陰暗的現實屈服。

約翰·里德的專橫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親的厭惡、僕人們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澱物,一古腦兒泛起在我煩惱不安的心頭。

為什麼我總是受苦,總是遭人白眼,總是讓人告狀,永遠受到責備呢?為什麼我永遠不能討人喜歡?為什麼我儘力博取歡心,卻依然無濟於事呢?伊麗莎自私任性,卻受到尊敬;喬治亞娜好使性子,心腸又毒,而且強詞奪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縱容。她的美貌,她紅潤的面頰,金色的捲髮,使得她人見人愛,一俊便可遮百丑。至於約翰,沒有人同他頂撞,更不用說教訓他了,雖然他什麼壞事都干:捻斷鴿子的頭頸,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採摘溫室中的葡萄,掐斷暖房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時還叫他母親“老姑娘”,又因為她皮膚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罵。他蠻橫地與母親作對,經常撕毀她的絲綢服裝,而他卻依然是“她的寶貝蛋”。而我不敢有絲毫閃失,幹什麼都全力以赴,人家還是罵我淘氣鬼,討厭坯,罵我陰絲絲,賊溜溜,從早上罵到下午,從下午罵到晚上。

我因為挨了打、跌了交,頭依然疼痛,依然流着血。約翰肆無忌憚地打我,卻不受責備,而我不過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毆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眾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我的理智呼喊着。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變得早熟,化作了一種短暫的力量。決心也同樣鼓動起來,激發我去採取某種奇怪的手段,來擺脫難以忍受的壓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餓死。

那個陰沉的下午,我心裏多麼惶恐不安!我的整個腦袋如一團亂麻,我的整顆心在反抗:然而那場內心鬥爭又顯得多麼茫然,多麼無知啊!我無法回答心底那永無休止的問題——為什麼我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我不說多少年以後,我看清楚了。

我在蓋茨黑德府上格格不入。在那裏我跟誰都不像。同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看中的家僕,都不融洽。他們不愛我,說實在我也一樣不愛他們。他們沒有必要熱情對待一個與自已合不來的傢伙,一個無論是個性、地位,還是嗜好都同他們涇渭分明的異己;一個既不能為他們效勞,也不能給他們增添歡樂的廢物;一個對自己的境界心存不滿而又蔑視他們想法的討厭傢伙。我明白,如果我是一個聰明開朗、漂亮頑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樣是寄人籬下,同樣是無親無故,里德太太也會對我的處境更加寬容忍讓;她的孩子們也會對我親切熱情些;傭人們也不會一再把我當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紅房子裏白晝將盡。時候已是四點過後,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凄涼的黃昏。我聽見雨點仍不停地敲打着樓梯的窗戶,狂風在門廳後面的樹叢中怒號。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氣也煙消雲散。往常那種屈辱感,那種缺乏自信、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將消未消的怒火,誰都說我壞,也許我確實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謀划著讓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種罪過。而且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黑德教堂聖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嚮往的歸宿嗎?聽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兒,而且在彌留之際,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確是實踐了當初的許諾。可是她怎麼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於她家的外姓、一個在丈夫死後同她已了卻一切干係的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所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着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擠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想必是件最惱人的事情了。

紅房子裏白晝將盡。時候已是四點過後,暗沉沉的下午正轉為凄涼的黃昏。我聽見雨點仍不停地敲打着樓梯的窗戶,狂風在門廳後面的樹叢中怒號。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氣也煙消雲散。往常那種屈辱感,那種缺乏自信、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我將消未消的怒火,誰都說我壞,也許我確實如此吧。我不是一心謀划著讓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種罪過。而且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黑德教堂聖壇底下的墓穴是個令人嚮往的歸宿嗎?聽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重又勾起了我對他的回憶,而越往下細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不記得他了,只知道他是我舅父——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襁褓中的孤兒,而且在彌留之際,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孩子來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論,也確是實踐了當初的許諾。可是她怎麼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於她家的外姓、一個在丈夫死後同她已了卻一切干係的人呢?她發現自己受這勉為其難的保證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所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着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遠硬擠在自己的家人中間。對她來說,這想必是件最惱人的事情了。

我忽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我不懷疑—一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會待我很好。此刻,我坐着,一面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綽綽的牆,不時還用經不住誘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鏡子,不由得憶起了關於死人的種種傳聞。據說由於人們違背了他們臨終的囑託,他們在墳墓里非常不安,於是便重訪人間,嚴懲發假誓的人,並為受壓者報仇。我思忖,里德先生的幽靈為外甥女的冤屈所動,會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還是死者無人知曉的世界,來到這間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淚,忍住哭泣,擔心嚎啕大哭會驚動什麼不可知的聲音來撫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召來某些帶光環的面孔,露出奇異憐憫的神色,俯身對着我。這念頭聽起來很令人欣慰,不過要是真的做起來,想必會非常可怕。我使勁不去想它,抬起頭來,大着膽子環顧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間。就在這時,牆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會不會是一縷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了進來?不,月光是靜止的,而這透光卻是流動的。停晴一看,這光線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抖動起來。現在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燈籠穿過草地時射進來的光。但那會兒,我腦子裏盡往恐怖處去想,我的神經也由於激動而非常緊張,我認為那道飛快掠過的光,是某個幽靈從另一個世界到來的先兆。我的心怦怦亂跳,頭腦又熱又脹,耳朵里呼呼作響,以為那是翅膀拍擊聲,好像什麼東西已經逼近我了。我感到壓抑,感到窒息,我的忍耐力崩潰了,禁不住發瘋似地大叫了一聲,沖向大門,拚命搖着門鎖。外面們廊上響起了飛跑而來的腳步聲,鑰匙轉動了,貝茜和艾博特走進房間。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來了。”這時,我拉住了貝茜的手,而她並沒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亂叫亂嚷的,”艾博特厭煩地當著我的面說,“而且叫得那麼凶!要是真痛得厲害,倒還可以原諒,可她只不過要把我們騙到這裏來,我知道她的詭計。”

“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咄咄逼人的聲音問道。隨後,里德太太從走廊里走過來,帽子飄忽着被風鼓得大大的,睡袍悉悉簌簌響個不停。“艾博特,貝茜,我想我吩咐過,讓簡·愛呆在紅房子裏,由我親自來過問。”

“簡小姐叫得那麼響,夫人,”貝茵懇求着。

“放開她,”這是唯一的回答。“鬆開貝茵的手,孩子。你盡可放心,靠這些辦法,是出不去的,我討厭耍花招,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知道,鬼把戲不管用。現在你要在這裏多呆一個小時,而且只有服服貼貼,一動不動,才放你出來。”

“啊,舅媽,可憐可憐我吧:饒恕我吧!我實在受不了啦,用別的辦法懲罰我吧!我會憋死的,要是——”

“住嘴!這麼鬧鬧嚷嚷討厭透了。”她無疑就是這麼感覺的。在她眼裏我是個早熟的演員,她打心底里認為,我是個本性惡毒、靈魂卑劣、為人陰險的貨色。

貝茜和艾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對我瘋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煩,無意再往下談了,驀地把我往後一推,鎖上了門。我聽見她堂而皇之地走了。她走後不久,我猜想我便一陣痙攣,昏了過去,結束了這場吵鬧。

我隨後記得,醒過來時彷彿做了一場可怕的惡夢,看到眼前閃爍着駭人的紅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條子所隔斷。我還聽到了沉悶的說話聲,彷彿被一陣風聲或水聲蓋住了似的。激動不安以及壓倒一切的恐怖感,使我神智模糊了。不久,我明白有人在擺弄我,把我扶起來,讓我靠着他坐着。我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輕乎輕腳地抱起過,我把頭倚在一個枕頭上或是一條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鐘后,心頭的疑雲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紅光是保育室的爐火。時候是夜間,桌上燃着蠟燭。貝茵端着臉盆站在床腳邊,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俯身向著我。

我知道房間裏有一個生人,一個不屬於蓋茨黑德府、也不與里德太太拈親帶故的人。這時,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寬慰,一種確信受到庇護而覺得安全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離開貝茜(儘管她在身邊遠沒有艾博特那麼討厭),細細端詳這位先生的面容。我認識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個藥劑師,有時里德太太請他來給傭人們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們不舒服時,請的是位內科醫生。

“瞧,我是誰?”他問。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把手伸給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說:“慢慢會好起來的。”隨後他扶我躺下,並吩咐貝茜千萬小心,在夜裏別讓我受到打擾。他又叮囑了一番,說了聲第二天再來后,便走了。我非常難過。有他坐在我枕邊的椅子上,我感到既溫暖又親近,而他一走,門一關上,整個房間便暗了下來,我的心再次沉重起來,一種無可名狀的哀傷威壓着我。

“你覺得該睡了嗎,小姐?”貝茜問,口氣相當溫存。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着的話粗魯不中聽。“我試試。”

“你想喝什麼,或者能吃點什麼嗎?”

“不啦,謝謝,貝茜。”

“那我去睡了,已經過了十二點啦,不過要是夜裏需要什麼,你儘管叫我。”

多麼彬彬有禮啊!於是我大着膽子問了個問題。

“貝茜,我怎啦?病了嗎?”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紅房子裏哭出病來的,肯定很快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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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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