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後續(二)

10.後續(二)

那婆子道:“只是姨娘可憐見的,望二奶奶體恤一回,讓姨娘安了心,免得傷了腹中的哥兒。”

“呵,這還沒出世,已經叫上哥兒了,往後要是個姐兒那……”

王氏按住陶氏,帶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拿我的牌子去把人請來吧,也告訴你們姨娘,放寬心休息。”陶氏冷哼一聲,嘀咕道:“蹬鼻子上臉,你倒好性兒。”

蘇妙真凝目,望着周婆子謝恩離去的背影沉思。

周婆子得了令去把周姨娘嫂子請來,一進廂房,見周姨娘倚在羅漢床上捻勺吃着燕窩,見她進來,忙道:“上次讓你辦得事如何,已經派人去還願了嗎?”

周嫂子忙道:“姨奶奶的話我們哪有不聽得,現下已經讓你哥哥親自去揚州大佛寺還願了,一定能生個哥兒。可為何不能讓他人去呢,倒讓你哥哥扯謊祭祖請了假去。”

周姨娘這才笑開,吊梢眼也顯得沒那麼尖刻:她進府十幾年從未有孕,還是在揚州時去大佛寺,被一高僧贈符,讓她當下化了水喝,去佛前拜了,再回家十日內行房,一定能懷上哥兒。當時她喝了符水,只覺得昏沉似有所感,再後來果不其然得了喜訊,也道:“高僧當初千萬告誡我要親自還願,我既然不能自己去,想來只有至親之人可以替代,再者,”她低下聲,“我也不想讓那兩人知道了我的秘法?”

她食指戳向窗外。

周姨娘心裏倒沒把蘇問弦看在眼裏,認為當初是迫不得已老爺才過嗣,現下有了親生孩兒,豈能不為自己孩兒打算,讓她的孩子承繼家業?

周嫂子忙道:“也是這個理,現下姨娘也是熬出頭了,我見二奶奶連連允我入府,想來這胎闔府上下看得極為金貴了。”

“那可不是,畢竟姐姐她沒給伯府誕下子嗣。”周姨娘揮揮帕子,“等我把孩子生下來,那才是正正的好日子呢。”周嫂子一家都仰賴小姑的體面在伯府的莊子上做事,見她喜氣洋洋,也趁機道:“說到這,還得求姨奶奶一件事……成哥他在牧監份外辛苦,時不時還要受氣,還望姨奶奶幫着換個差使。”

“成哥是周家獨苗兒,做個牽馬小廝的確失了身份……行了,我會請太太給調個好差使得,你也讓成哥爭氣些,年紀小小不要老是賭錢吃酒,他可是咱們周家的根兒……”

周嫂子忙忙應了,和小姑敘幾句就出府了。

*

那書坊老闆印了《貞觀術士錄》便擱在店裏最顯眼的地方售賣,來往顧客無不被他推銷了這本圖書,頭先兩天只些固定客戶信他意誠而買了去,不兩日口耳相傳,竟引得諸多人來買。

待家去讀來,都為作者巧思奇想而拍案稱奇,由是生意愈盛。

當日蘇妙真為了能儘可能地推廣,專門用了通俗白話來寫,故而平頭百姓也能看個熱鬧,正如她所料,不少只認得幾個大字的市井閑人也紛紛求購,一買回去,也都沉溺其中,看完了第一卷方恍然道還能有續,紛紛擠到書坊來討後面的卷數,讓書坊老闆又驚又喜,忙忙加印,外加準備請畫師為這本書繪製插圖。

這些時日市井裏時時更有這樣的對話——

“白家大郎,你可看了這那《貞觀術士錄》,好生有趣,那三兄弟術法通天吶。”

“可不是嗎,書裏頭說是得了一老道士的真傳和秘寶,才學會的術法,我家婆娘直攛掇我去道觀碰碰運氣,說不得真有甚麼金丹靈藥,弄回來了青春永駐或飛天入海。”

“俺琢磨着那安平居士也不知是何方神聖,說不得他也是術士……否則怎能寫得那麼出神入化活靈活現呢,關鍵是一點疏漏也沒有,想來總不能憑空揮筆啊……”

“正是正是,我家婆娘也是這麼說的!”

……甚至於有不少購書者往京郊的道觀去,腆着臉賴在道觀不走,洒掃服侍雖殷勤,但還是把小道士老道士們弄了個不勝其煩。

書坊所在的四山街與貢院,也就是國子監相對,生員書生也知道了有這麼本奇書,購來果然有趣。一時間或是在國子監爭相借閱,或是去書坊催印,倒把這部書的知名度炒得越發厲害了。

可這些蘇妙真全然不知,一心等着蘇問弦回來,他好問問情況,琢磨着萬一萬一不受歡迎她就得另換體裁。

這一個月下來書坊老闆賺了個盆滿缽盈,日日喜不自勝,只等着蘇安再來,他好把余銀給了,並及時定下下一部,怎料自從蘇安來把原稿要回后就再沒出現過,讓他時時憂心莫不是換了書坊。

書坊老闆的思慮愁腸且先不提,再說蘇問弦,他在國子監見這部小說逐漸流行開來,便更把原稿收好,唯恐讓人知道了對蘇妙真名聲不好,只是日日有好友在他面前提起此書如何有意思,他還得裝成第一次聽說的樣子,並似模似樣地問好友借了一本。

*

又因有樁巧宗在裏頭,讓這本書在他們那些豪門貴子裏四下傳閱,只把那鎮遠侯府的小侯爺傅雲天氣個半死——原來那書裏頭的傅家一小廝就是傅雲天這個名字。那平日裏受了傅雲天閑氣的,一見這裏頭有個潑皮無賴同名同姓,更覺出了一口氣,更藉此機會煽風點火,拿了這本書做筏子指桑罵槐。就連小侯爺的親友也有打趣的,倒讓傅雲天恨得牙癢。

蘇問弦起先疑心是蘇妙真在哪裏見過,或聽過傅雲天的名聲,動了小女兒心腸,但見書裏頭的傅雲天乃是個潑皮無賴的個性,着實不像是因被人仰慕寫進小說里,又覺得自己妹妹雖姿容已成,但在男女之事上看去竟毫無知覺,對一些該避忌的東西也懵懵懂懂,並非有其他隱情。便也放下這樁心事,和着其他好友打趣傅雲天。

傅雲天被促狹地惱了,煩躁地一打馬鞭,喝道,“誰再拿這事笑話我,今晚的宴誰就滾出去。”

原來他早前約好了今日做東,在那有名的小秦樓里請客,他們這些豪門貴子平日要去遊玩賞樂,國子監的祭酒督學也不敢阻攔,更不要說今日十月十四,即將放例假,即便聽得他們在路口商量眠花宿柳之事也當沒注意。

金烏墜霞,天際清朗無雲,唯有孤雁破風。

四山街的生員們三三兩兩地從貢院紅漆正門踏出,見傅雲天等人各自或騎馬或牽馬,顯然是要出去作樂,各自作揖問好,不提。

傅雲天豪爽慷慨,很有俠風,見大家都悶笑不做聲,也道:“今晚的陪酒姐兒們的纏頭包在我身上了。”說完,一揚馬鞭塵土四起,打了個頭陣往小秦樓去了。

蘇問弦騎馬走在後頭,和顧長清並馬而行,看向顧長清道,“你一向最不喜歡青樓楚館,怎麼今日卻來了。”

顧長清與蘇問弦兩人一般高矮,他相貌英俊,不及蘇問弦俊美,面目卻有一股清朗之氣:“你不知道嗎,今晚禎揚也去,他千里而來,我怎好不去。”

原來那寧禎揚乃是當朝吳王的世子,其父與聖上是堂兄弟,關係卻不錯,當初京中動蕩時吳王還為聖上立了功勞。吳王封地與顧家臨近,顧長清之父還做過寧禎揚的老師,今秋上京謁見,必定要和顧長清相見的。

蘇問弦微微一笑:“原來如此,這段時間太忙,我倒忘了他昨日就進了京,許久不見禎揚,也不知他現在如何。”

*

良夜迢迢,武定橋小秦樓紅燭高照,酒香滿庭。

傅雲天做東入主席,寧禎揚身份高眾人一等,亦坐首席。其他人不拘席次,隨意坐了。

順朝開國來,雖有各地均設官營青X樓用來收那“花捐”,但並不許官員文人狎妓。有宿娼者,無論官私,皆杖五十。但近百年過去,狎妓之風屢禁不止,也沒人真的約束。

他們幾位身份高貴,便尋了這非官營的小秦樓。

小秦樓裏頭其實也沒有姐兒,都是舞姬歌姬之類,作陪賣身的窯姐們卻是小秦樓牽線搭橋尋來的。而當今的名妓,也多是隱名的私窠子,所謂私窠子,是“不隸於官,居家而賣奸者”。

她們被鴇母從小買下花重金調訓,三四個女孩子裏,鴇母往往就得那麼一個拔尖的出來。並不似唐宋那樣,一行院裏出許多名妓。

美姬入列起舞,酒過三巡,撤了席面再上,與此同來的還有小秦樓從後門街,紗帽巷,前門街和紅廟邊的幾位姑娘香凝,月芙,嬌容等等。

這幾位頭牌迎來送往,拿捏男人的手段那是一等一的高,見堂上的諸位公子都面目英俊,年少風流,哪能不喜。當下便偎依到這些勛貴子孫身邊,只是嬌笑勸酒,又有美姬抱了琵琶在廳前唱曲兒。

“瓜仁兒本不是個希奇貨,汗巾兒包裹了送與我親哥。一個個都在我舌尖上過。禮輕人意重,好物不須多。多拜上我親哥也,休要忘了我。”

燕語鶯聲,好不動聽。

傅雲天左右手各摟了一個紅姐兒,親了這個又稥那個,快活似神仙。他自己樂了一回,也要關心朋友,放眼望去。

與他同坐首席的寧禎揚也抱了月芙,輕佻但不下流地在香凝脖頸間嗅了嗅,溫言贊道:“你身上這香,倒合了這名兒。”

那香凝作出害羞模樣,扭身撒嬌,在寧禎揚懷裏扭了又扭,一心想把他弄出火來幸了自己好攀上這棵大樹,寧禎揚雖已氣息浮動,但自持身份,不欲似傅雲天那般放浪形骸,在她臉上掐了一把,笑道:“這麼等不及?”

顧長清自飲自酌,把靠來的月芙堅定推開說:“我這邊不用你伺候。”手一指,把她薦給了蘇問弦,笑道:“誠瑾兄能憐香惜玉,我卻不如。”

蘇問弦慢悠悠道:“景明你這麼不解風情,我也甘拜下風。”

“那誠瑾兄,你也該替小弟解個圍才是。”

“景明,你小子,這時候才尊我一聲兄長,”原來蘇問弦與顧長清同齡,顧長清小他數月,“嘖嘖……只可惜為兄已有佳人在側了。”說完,蘇問弦伸出骨節分明的右手,握上倒酒的連娘的小手,神色卻不沉迷。

這月芙早就曉得顧長清來自江南大族顧家,且知道這顧解元才名蓋世,她雖為風塵女子,但鴇母見她機靈也讓她習那詩詞歌賦,博一個才女之名,好賣上高價。月芙既通文墨,又時常來往歡場,對這年輕有為的顧解元早有仰慕之意。

此時被顧長清推拒,又羞又怨,淚盈於睫,跪拜泣道:“顧解元可是嫌棄奴蒲柳之姿,不足以服侍左右。”顧長清但笑不語,並不看她,自己拿了酒壺斟滿一杯。

傅雲天瞧見,高聲道:“小月芙,我們顧解元向來不讓女子作陪的,他可是個實打實的柳下惠。”寧禎揚也笑:“景明,沒料到你在這邊仍是這麼個和尚樣子,”傅雲天奇問:“景明,你難道真要為那個沒過門的媳婦守上三年的孝?”

顧長清從小定下一門親事,乃是平江伯府的嫡女,但兩年前,那女子未過門就芳魂渺渺,魂歸九天了。傅雲天復又搖頭:“不對,你之前也沒見過陳家小姐,哪裏來的這麼深情,莫不是……”他瞪大眼,“你更中意姣童勝於女子。”

座中人幾乎全都笑噴了酒,顧長清無奈地瞥他一眼,寧禎揚忍笑解釋:“景明他絕不好南風……只是以前他曾說過,只願意與兩廂情願的心上人共赴巫山,倒可惜了我王府里的舞姬一片痴心托錯人,沒料到他現在還是這個樣子……得了,月芙你來孤身邊布菜,顧解元眼見着要老僧入定了。”

諸人又是大笑,月芙一步一痴眄地往寧禎揚身邊去了,但一坐定,更小意伺候。

酒過數巡,寧禎揚問京中可有趣事。

眾人隨意說了些,思及傅雲天的事兒,想說又不敢說,寧禎揚見他們眼風都往傅雲天處掃,又見傅雲天黑了一張俊臉,叫來傅雲天的小廝問了個究竟。

傅雲天和他自小熟識的情分,不好發作阻攔,那小廝苦着臉,抬眼看了主人臉色,結結巴巴地把前因後果說了:“最近,最近京里有本叫,叫《貞觀術士錄》的神怪小說面世,甫一刊印,就,就大受歡迎……可,可,可它裏頭有個衝撞了我們小侯爺名諱的人物,還,還是個奸角……就是這樣。”

“這種巧合,東麒,你莫不是得罪了那執筆人……”

傅雲天一拍桌案,酒菜齊飛,“他要是故意捉弄我,看我不捆了那個安平居士給我磕頭認錯!”

蘇問弦臉色一變,借飲酒遮掩過去。

身旁的顧長清說:“多半是巧合,東麒你的名諱又豈是那安平居士能知道的。我看那書字裏行間都是活潑清氣,情節故事也天馬行空不落俗套,想來作者也做不出惡意中傷的事……”

傅雲天哼哼:“那他也不該犯到小爺頭上,若不是看在他有幾分才華……”

也沒繼續不依不饒,座間有一他的狐朋狗友,立時吹捧道:“我們小侯爺最是心胸寬廣了,這書出來是小侯爺也認真看了,書不釋卷。只說雖是犯了忌諱,但小侯爺有愛才之心,只要他不在後續卷佚里仍犯了名諱,就揭過不究,不然以我們小侯爺的能力,要去書坊查一個人那不是易如反掌。”

這話聽得寧禎揚一驚,美人香唇餵過來的酒也不喝,笑道:“東麒認真看書?我莫不是聽錯了?我們看書就瞌睡的小霸王居然也有‘手不釋卷’的一天?這書我看來也得研究研究……”

傅雲天嗤道:“你也忒瞧不起人,須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咱們可有五年沒見了。”

蘇問弦這才悠然道:“那小說用語通俗,聽說京城裏上至百歲老嫗,下至三歲小兒,聽了或看了無有不懂不愛的,也為一大奇觀。”他身邊的連娘見他捏住酒杯的指節用力,心下一動,應和道:“便是我們風月場裏的姐妹們,也有看這小說的,昨日我方巴巴使人去買,居然脫銷,憾事。”

寧禎揚微微頷首:“竟這麼有趣,看來我也少不得要問你們借閱一睹了。”

諸□□拿了各自熟練的樂器輪番獻藝,香凝素手彈琵琶,連娘調箏。

月芙最後,並着嬌容婉轉的嗓音吹簫,“悶懨懨,紗窗外把欄杆斜靠。猛聽得,誰庭院品着玉簫。嗚嗚咽咽吹出凄涼調。不聽不煩惱,轉聽轉心焦。想起我的情人也,比你又吹得好”應情應景,兩人配合默契,傅雲天讓近身伺候的小廝賞下給她倆的金銀尺頭最多。

傅雲天的聲音伴着淫詞艷曲一併入耳,“九邊大同,繁華富庶不下京師江南,鴇母採買樣貌出眾的貧家女童……這大同婆姨幼習媚功,比之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江南瘦馬亦絕不遜色,更多了豐腴俏麗之處……香凝嬌容她們幾個,都是大同女子……兄弟我今日特特給你們尋了來,五殿下更囑咐我好好招待你們幾人……可不要辜負這一番心意……”

*

待酒殘席退時,顧長清沒領這心意,冒了秋夜寒風,打馬回去,沒過街口,就聽馬蹄聲起,身後跟來蘇問弦。

他一身酒氣,眼色卻清明,抱拳告禮后往成山伯府方向回去了。

顧長清“噫”了一聲,自言自語:“誠瑾他今日居然沒留宿在連娘那兒。”

須知在外應酬蘇問弦一向都是叫連娘作陪,也抬舉她,次次宿在那兒。怎麼今日卻不同了。顧長清自己對男女之事上有堅持和潔癖,不代表他就不知道——這慾念上來了頗為難熬——不過見好友不流連風月,也為他高興。

又思忖一回傅雲天提到五殿下是何用意,傅雲天的妹妹聽說要作五殿下正妃……

他望着皎寒秋月,清雋的側臉在月光下若隱若現:“這京里……”顧長清嘆氣,勒繩,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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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華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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