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門前半里 王候下馬
蘇岳霖看燕老趕車看得出神。最後乾脆鑽出車,一屁股坐在燕老身邊。又是看了半天,鬼使神差地開口,“道堅且阻,又有風雪在途,何以行之如坦途,如履靜潭而波瀾不驚?”
燕伯一愣,“小老兒趕車大半生,在這一方面倒是頗有心得,小主人若是不棄,我倒是可以說上一說。”
蘇岳霖眼前一亮,欣然而道:“還請燕老賜教。”
燕老放下韁繩馬鞭,任由馬兒奔跑,摸出酒葫蘆想要喝上一口,卻是發現酒已告罄。有些惋惜搖了搖,寶貝地將酒壺又收回去。蘇岳霖見狀,連忙從腰間解下一隻紫金酒葫蘆,遞了過去。
“燕老嘗嘗這個。”
燕老低頭一看,接過酒葫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這酒葫蘆里的酒可不是誰都能喝得到的。”
“呵呵,這酒是我從師傅那裏討來的。”蘇岳霖一笑,“別人或許喝不着,但燕老絕對喝得。”
燕老也不矯情推辭,拔開酒塞,飲了一口,咂咂嘴,“好酒!”燕老有些不舍地將酒遞迴來。蘇岳霖略微想了想,將燕老腰間的酒葫蘆取下來,給他灌滿,酒壺雖小,但也去了一小半。
燕老看他那小心翼翼地樣子,也不禁莞爾,“殿下這酒恐怕還有大用吧,我糟老頭子一會兒不喝也沒事兒。”
蘇岳霖笑了笑,“無妨,留着這些便足夠了。”他搖搖手中的酒葫蘆,將那隻酒壺遞給了燕老。
“燕老,你接着講。”
“呵呵,天下趕車的不知幾何,可是真正懂得其中之道的卻是不多。”老頭兒喝一口酒,說一句話,“其實真正要車馬行得平穩,如履平地,關鍵還得看馬。殿下說,這認路的本領到底是趕車的人厲害還是這拉車的畜生厲害?”
蘇岳霖沉吟,“我想應該是馬才對。”
“殿下說的不錯,這人再厲害,可是這跑路的活兒還是得馬來。人終究只是引導的作用,太過縱容也不是好事兒,管得太過嚴格也不行,所以趕車就得趕車的人和馬都要舒坦就是。”
蘇岳霖突然沉默下來,“御馬,御人!唉,燕老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
蘇岳霖就在燕老身旁坐下,微微皺着眉頭,不知再想什麼。紅袖她們都不敢打擾,燕老也不說話,只是在一旁喝着小酒,趕着車。最後蘇岳霖乾脆歪坐在一側,閉目而眠。
燕老見狀並未出言打擾,只是車馬的速度卻是悄悄地緩下來了,這下馬車本就細小的顛簸更加微不可查。不知何時天上太陽已經被層層疊疊的烏雲遮掩,冷風胡亂鼓盪,雪花冷不丁地便簌簌而落。
燕老抬頭望了望,又回頭看了看閉目不言的蘇岳霖,臉色複雜。喃喃道:“這天真的要變了呢。”
似是在迎合他的意志,那雪下得越發大起來,前路變得灰濛濛一片,遙遙不可知。
……
……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緩緩停下,此時燕老和蘇岳霖身上都是被裹上了一層浮雪,像是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絨襖,待到車停好,紅袖正要叫醒蘇岳霖,蘇岳霖那僵直如同磐石的身軀卻是輕輕一顫,如同一尊盤坐千百年的古佛,沉寂地接受了千百年的香火供奉,今日終於捨得動彈一下身體了。蘇岳霖身軀寢悄悄一抖,滿身的落雪立馬從身上跌落下來。
“殿下,到地方了。”燕老微微笑了笑。
蘇岳霖眼睛猛然睜開,抬頭一望,有些詫異地回望向燕老,燕老笑着不說話。
“我記得不曾說過我欲到何處,但燕老卻是在這裏停下,看來已然知曉我的心思了。”蘇岳霖坐直身軀。
燕老搖搖頭,“活得久一些,自然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老頭兒也沒有揣摩殿下心思的意思,我已經揣摩了大半生了,早已累了,乏了,人老了就得服老,就得干老傢伙該乾的事兒,本本分分的,比如喝酒,殿下說,是吧?”
蘇岳霖望着燕老,總覺得此時的燕老似是又與剛才不同了。心中更加高看幾分。最後他只是笑了笑,“燕老卻是老當益壯,老驥伏櫪。”
燕老卻是不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蘇岳霖也是笑了笑,弄得紅袖和舒兒莫名其妙。
蘇岳霖將舒兒接下馬車,小妮子就勢賴在了蘇岳霖身上,說什麼也不肯下來,一個勁兒地摟着蘇岳霖的脖子,撒嬌不止。
紅袖也很是無奈,只能暗暗撇撇嘴,毫無辦法。三人又向前行了數百米,一座小小的院落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這裏竟然真的有一座酒廬。”紅袖驚詫,她比蘇岳霖這種很少奔波,養尊處優的人不同,經常混跡在外,卻是從來不曾聽說過有這麼個地方。
蘇岳霖卻是面色凝重起來,對於紅袖的感嘆沒有多大反應。“門前半里,王侯下馬。又是一尊大菩薩啊。”他回頭望向那邊歪坐在車上,閉目養神地小老頭兒,興趣更濃厚了。喃喃自語,“竟然是剛好半里路程。到而不入,,獅王不入虎穴?有意思,越來越有意思了。”
紅袖聞言一愣,“門前半里,王侯下馬。誰這麼厲害?這句話又是誰說的?”
“呵呵,此人是誰你以後自然會知道,至於他當不當得起這句話,你只需要知道,這句話是蘇嵬親自說的。”
“什麼?”紅袖被嚇得一跳,頓時捂着嘴不敢說話,隨後還立即停下來,好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確定並無紕漏後方才繼續跟上。這一幕看得蘇岳霖哭笑不得。紅袖跟在蘇岳霖身邊多年,除了蘇嵬和章姚沁以外還沒怕過誰。甚至其他人見到她都得叫小心翼翼地喚上一聲紅袖姑娘,生怕得罪了她。要是真得罪了女人,那才真是自己找罪受。別的不說,只要她在蘇岳霖面前說道說道,後果可想而知。當然紅袖也不是那種喜歡仗勢欺人的人,做事也從不過分。在滄州也是深受各方喜愛。
蘇岳霖抱着舒兒,和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紅袖一起漫步在雪地中。越是靠近那破破爛爛的小院兒,紅袖就越是緊張,小手捏的緊緊得,手心全是汗。
蘇岳霖搖搖頭,走過去摸了摸紅袖的腦袋,“莫怕,他又不是什麼吃人的猛獸,更不是禍亂天下的鬼神。怕什麼?”
紅袖有些委屈地深吸了一口氣,乖巧地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終於來到小院兒前,就連蘇岳霖也有些不自然了。他將舒兒從身上放下來。舒兒雖然嬌蠻一些。但還是知事的,從不在蘇岳霖辦正事兒的時候糾纏打擾他。
蘇岳霖伸手在簡單而腐朽的門扉上輕輕地叩響。院內無人理會,他心想莫不是力氣太小,聲音小了只怕是聽不見。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手上加重了一些力道。這次還沒等到院內有什麼反應。卻是直接將那木扉震開來,險些用力過大直接將這弱不禁風的小門給敲成破爛兒。
蘇岳霖苦笑一聲,帶着舒兒和紅袖,率先邁步進入院裏。院裏陳設簡單,甚至大有衰敗之象。雜草叢生,厚厚的浮雪都掩蓋不住,雪一直不曾清掃過,入而及膝深。走在後方的紅袖怕舒兒濕了衣褲,便將她重新抱了起來。
一張頗有些年頭的石桌上也是厚厚的積雪,如同肥碩的大白蘑菇,看起來倒是別有意趣。幾張歪七倒八的石凳也是如此,要不是那矮小地茅屋上還有依稀裊裊的炊煙,恐怕任誰來此,只怕都會認為這裏是一個早已沒有人居住的破敗之地。
蘇岳霖三人四下打量之際,院內那矮小破舊的茅屋卻是突然有人推門而出。出來那人是一個佝僂得不成樣子的老者。臉上儘是褶子,如同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宣紙。皮色黝黑,頭髮黑中帶着一絲一縷的白髮。頭髮梳得整齊,卻是怎麼看都覺得油膩。身上裹着一件破舊的袍子,洗得發白,可見這老人洗得極為用心,但是因為穿得太久,那袖口領口上仍舊一副油膩漆黑的樣子。
那老人出來突然看到蘇岳霖三人也是一愣。似是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使,特意抓起袖子,擦了擦始終濕潤模糊的眸子。然後仔細看了看,畢竟在這裏衣着如此光鮮的還真是不多。就在蘇岳霖和紅袖都以為這老人要說什麼的時候。那老人卻是慢吞吞的又放下袖子。
臉色毫無變化,只是面無表情地低頭,走到門前的角落出,吃力地彎腰撿起幾塊乾燥的柴禾,這下本就佝僂的身軀更加佝僂了。然後又慢吞吞地挪到門前推門而入,而後又顫顫巍巍得將門關上,彷彿是沒看到院中蘇岳霖和紅袖三人一樣。
獨留蘇岳霖和紅袖在風雪中不知所措。紅袖回過頭來望向蘇岳霖,咽了口唾沫。
“這……這……就是爺今天要見的人?”
“呃……或許……是吧!”
“這就是那個門前半里,王候下馬?”
“我想是的。”
半里之外,燕老雙手穿插,攏在袖中,歪在車上,任由飛雪連天落在身上一動不動。此時卻是嘴角一勾。
雪中有好夢,夢中有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