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雪中歌(三)
衝殺之聲轟然震天,但是蘇岳霖卻是置若罔聞,雖然白羊城大勢已去,可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攻破的,但是有陳不苟在,時間給足了,這座已經孤立的城池已經是囊中物。若是這樣還出了什麼差錯,那也只能說,陳不苟這上將軍也是有名無實,實在是令人失望。
但是陳不苟絕對不會讓蘇岳霖失望的,起碼在戰場上不會,陳不苟能從一個馬前卒做成軍中巨擘,都是靠累累白骨和無盡鮮血堆出來的。雖然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他陳不苟只是一個從岳霖宮出來的包衣奴才。蘇岳霖也從來沒有插手過他的事,如同放養一般,任他自已在軍中闖蕩。當年如螻蟻一般的人,今日在北蒼也是舉足輕重。
陳不苟勒馬立在陣前,前方的先鋒營已在奮力衝殺,死傷很是嚴重,畢竟人數太少,顯得有些後繼乏力。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退卻。後續的人馬也在緩緩向城下逼近,對於這些傷亡,陳不苟根本毫不在意。這些年死在他一個人手下的人都不止這個數。
陳不苟回頭望向蘇岳霖所在的方向。隔着如同蝗潮的大軍,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影子。這還是藉著無盡的火光才能看到那一襲紅衣一閃一閃的出現在視野。他這一生最恨有三,蘇岳霖那一身紅衣,還有自已那狗兒的小名。而第三樣,恐怕誰也不知道,他可以原諒別人着紅衣,甚至是那個能將紅衣穿出絕世風采的男人,他也可以原諒那個穿紅衣的男人叫他狗兒,可是唯獨不能容忍別人給他恩賜。如同給一個乞丐一般的恩賜。對他有恩者便是有仇,恐怕這也是為什麼章姚沁為何會一看見陳不苟便說他天生反骨的原因。
在另一邊的蘇岳霖似有所感,也微微轉賬視線望向陳不苟,隨即輕輕一笑。
“紅袖,你說陳不苟如何?”
紅袖被問得一愣,她作為最親近蘇岳霖的人,關於蘇岳霖和陳不苟的牽扯自然了解得比別人多了不少,也能感覺到那所謂主僕情深的背後隱藏的洶湧波濤。於是小聲答道,男人間的事情有很多都是她不能理解的。
“爺是問什麼?”
蘇岳霖轉過頭去,伸手摸了摸紅袖的秀麗黑髮,“我家紅袖那麼聰明怎麼會猜不到呢?”
紅袖側着頭,任由蘇岳霖撫摸她的臉頰,沉吟了許久,方才輕輕開口。“若是為將,當為北蒼第一人,就算是殿下也有所不及。如此好戰善戰,殺伐果斷的人,當世難尋。”
“哈哈哈……”蘇岳霖笑出聲來。
紅袖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或者是在生氣自己說他不及陳不苟。
“爺為何發笑?紅袖可是說錯了話?”
蘇岳霖搖搖頭,止住笑聲,“我是笑你太抬舉我了,你果然還是和我親近,其實要我說,領兵一道,陳不苟已經深得其髓,少有能出其右者。我遠不及他,你還是顧及我的面子,有些話不願說罷了。”
紅袖吐了吐舌頭,“爺知道就行了,幹嘛要拆穿我嘛!再說爺在我心中,便是最厲害的,誰也趕不上,雖然比那白玉公子賣相上差了一點。”
“我說的都是實話。”蘇岳霖微微一嘆,“陳不苟是行軍打仗一行上的鬼才,無師自通,對於權勢和擺弄人心,他總是出奇的敏感。當時帶他回來,沒多久我便看出來了。所以一直不曾委以重任,而且師傅對其也不甚喜歡。後來我便將他打發到軍中,完全是看他自身造化。如今還真是沒讓我失望。”
紅袖沉默,有些話不該她說,也不能說,所以蘇岳霖說,她便安安靜靜地聽着。或許蘇岳霖也只是找一個傾聽的人,這樣的時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她也這般安安靜靜的聽着,傾聽蘇岳霖的歡樂和悲傷,一點一點撫平蘇岳霖那顆隱藏在深處的心。撫平那微微皺起也依舊好看的眉眼。
“我需要一把刀,光憑我自己一個人,想要在這大世之中,錯綜複雜的局面之下,博得一分勝算,我需要陳不苟。”
“可是這把刀,沒有情感,不光會殺人,還會傷主啊!”紅袖適時得接話,善解人意卻又並不顯得突兀。
“傷主便傷主吧,我若是連這個都怕,還談什麼天下,那樣未免也太小瞧了天下英雄。而且就算是一把凶兵,也總會有感情的,只要有感情便有弱點。再退一步講,刀無人持,也不過是一把刀而已,如何傷人?”
紅袖點點頭,她踮起腳尖,輕輕將蘇岳霖頭上的浮雪摘去。“爺自己心裏有數就行。紅袖不管那麼多,也不想管那麼多,只要爺好好的,紅袖就知足了。”
“傻丫頭!”蘇岳霖笑了笑,撣了撣身上的落雪,也給紅袖拂凈。然後和紅袖轉身登車而去。
一輛黑色的馬車,樸素簡單到了極致。卻是紅袖親自趕車,勉強算是香車美人了,蘇岳霖縮在紅袖的懷中,枕着紅袖挺翹豐滿的玉.乳,閉目養神,姿態安詳。紅袖依舊是那一身黑袍,卻依舊遮掩不住傲人的身姿。紅妝錦繡的她是小家碧玉,而黑衣素麵時卻是清冷安靜。
蘇岳霖未曾束起的白髮,披散在紅袖身上,簌簌飄落的雪花,將一切都遮掩地看不見真容。那一身紅衣鋪陳,散落在車上,映襯在茫茫雪原上,如一抹在白紙上暈開的大紅胭脂,像一朵怒放的牡丹。
馬兒跋涉在齊膝的雪中,行得很慢,馬車在雪中拖拽,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響,在遠離喧囂戰場的地方如同一曲長歌,公子仗劍,紅顏低唱。
紅袖哼着在北地盛行的搖籃曲,如同一位初為人母的女人,安撫着躁動的孩子,讓其安靜地入睡,天漸漸亮了。車駕在一條河前停了下來,蘇岳霖依舊在沉睡。紅袖則輕輕地打着拍子,輕輕地哼唱。在更遠的地方,旌旗蔽空,馬蹄如悶雷,兵線如潮,初始只能看見晦暗的晨光中看到一點點灰色的小點。最後越拉越長,長不可及,目不能容。彷彿在這廣袤的雪原也塞不下那奔涌而來的人馬。
白羊河這頭,一輛馬車,一匹老馬,河那頭八路援軍,兵馬無盡。
兵馬涌動,大地都在震動,如同洶湧的黑水緩緩瀰漫整個河岸。然後一道敕令從中軍傳出,片刻間將軍令傳遍三軍。前軍在河畔驟停,緊接着三軍俱停。
然後那密密麻麻,井然有序的陣列緩緩分開。一輛戰車緩緩從中軍開至。那戰車以青銅鑄成,周身雕龍畫鳳,凶獸密佈,栩栩如生,還有無盡地刀創箭痕。溝壑縱橫之中還有烏黑的乾涸血跡,經歷歲月的沖刷也依舊難以用滄桑遮蓋那撲面而來的肅殺冰冷氣息。曲柄羅蓋,戰車上一個中年模樣的儒雅男子,歪坐在哪裏,身上一件貂皮褥子,
而在河對岸只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遙遙對峙。如同一隻手想要抵擋住傾倒崩塌的山嶽。而蘇岳霖依舊在酣睡,雷霆難擾。
陳望公依舊是一襲白衣,待戰車緩緩停下之後,他也緩緩睜眼,隔着那道被冰封的河,望向安然自若的蘇岳霖。面色沉靜,眼波微微一跳,最後卻是長長一嘆。
“萬軍陣前,尚能安之若素,酣睡如卧自家后.庭。閉眼如深潭,睜眼鷹視狼顧。如此英雄人物,舉世能有幾人?如此膽色,少皇也不及。”
童袞本來就侍坐在側,親自為陳望公駕車,聽見這話,頓時心中一跳,口中乾澀。措辭許久,輕輕開口,“師尊,慎言。”
陳望公是他的師尊,但他也是吳王之臣。師徒同侍一主,但他卻不能不為自家師傅考慮。剛剛陳望公的話,要是落在有心人耳中,再稍加渲染,傳到吳王面前,絕對不算是好事兒。
陳白衣搖搖頭,“你也小看樊少皇的器量了,雖是梟雄,但是自古以來,那個梟雄心中無丘壑。我一句戲言而已,無妨。”
童袞張張嘴,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其實他一點兒也沒猜錯。陳望公那句話剛出口,還不到兩個時辰,便已經傳到了樊少皇的耳中。有左右心腹言其目無君王,其心不臣。卻被樊少皇推出斬之,懸首示眾。並言,“望公用心良苦,卑鄙小人胡亂揣度,其意在讓寡人莫要輕視這個紅衣世子而已。”一時間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陳不苟望着蘇岳霖沒有說話,一時間天地俱寂,無人敢打破。童袞也看向河對岸,心中卻是無比駭然。他的確如陳望公所言,一直小覷了蘇岳霖,單是這一身膽氣他就遠遠不如。他自問面對着千軍萬馬,不管是真不怕,還是裝作不怕,是絕對沒有膽量在陣前酣睡的。
“師尊,他難道想一人獨擋我吳國千軍萬馬嗎?”
“那又如何?誰叫他是蘇紅衣呢?”
另一邊,紅袖微微一笑,玉手拂過蘇岳霖安祥的面容。輕輕地喚了一聲。
“爺,該醒醒了,大敵傾巢而來,已至殿下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