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第七章
許是老人的覺少,聞沅又是清晨便醒了。一聽便知道會是個好天,外面散着碎碎的鳥啼,遠遠的,鳥兒應該是落在街口樓那邊的榕樹上了。
阿妞今天要去上學,也醒得早,乖乖洗漱完畢,在一旁邊喝豆漿邊等廖清。
聞沅感覺她突然回歸以往的生活,她接過阿妞遞過來的豆漿,喝了幾口后,便掏出老花鏡戴上,開始讀那本書。
【她轉身離去,漸行漸遠。被留在在原地的影子席地而坐,仰着頭看天上的月亮,月色皎皎,它被拉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了。】
她又讀了一遍,變得有些模糊的老花鏡掉到鼻樑上,她也不做理會,只輕輕地在心裏默念,“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了。”
廖清有些擔心她,但什麼也沒說,只從後面輕輕抱了抱她,便和阿妞走了。
安靜的房間裏,便只剩下了安靜的聞沅。
聞沅繼續將那本書讀下去。
【消失的影子誰也不會在意,因為不痛也不癢,雖然有人說那是靈魂的所在,可是如果還沒有死去,需要升往天堂或墜入地獄,誰會在意靈魂呢。】
聞沅終於抬手推了推老花鏡,她伸出手來,之前一直顫抖着的老胳膊居然沒有在發抖,平平穩穩的。聞沅用另外一隻手拉了拉胳膊上的皮膚,果然還是十分鬆弛,跟拔光毛的白皮雞並沒有什麼不同。
聞沅抬起頭,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她不再讀下去,閉着眼睛,睡意突然而至,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只餘下鼻樑上的老花鏡搖搖欲墜。
“鈴……”門鈴響了。
聞沅被驚醒,她將手裏的書放在膝上,推着輪椅過去開門。她按了門禁上的監視鍵,門口的景象被傳遞到門口旁邊小小的監控系統上。
門外站着一個挺拔的身影。是那個說好了昨天要來的人。
盛譯嘉。
聞沅關掉了監控鍵,企圖對門鈴聲置之不理。
然而,就那麼草草的一眼,聞沅便覺得盛譯嘉神色疲倦而匆忙。
在聞沅的印象中,盛譯嘉從來不會言而無信。一定是有什麼耽誤了吧?
但那是對於聞沅而言,現在她是廖知文,老太太廖知文。
聞沅戴上眼鏡,繼續一言不發地讀她的書。
【影子先她一步去向天堂的入口,靜待了很久很久。蒼老的人兒終於在告別歡笑和眼淚后姍姍來遲。
影子不聲不響地向她走過來。
老去的女孩子卻遲疑了,“你是誰?”
影子仍是不作聲,它慢慢走到她的後面,默默地跟上了她。】
門鈴又響了一遍,門外的人就跟廖清來電一樣有耐心,似乎也認為她正在來開門的路上。聞沅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書,慢慢推着輪椅過去,打開了門。
…………
房子不算大,一室一廳,廳與陽台相連,光線很足。整個房子擺放了各種各樣的布娃娃與植物,看起來十分溫馨,但色彩偏艷麗,與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稍微有些不搭。
“叨擾了。”盛譯嘉放下手裏的水果,在客廳坐了下來,“這次來拜訪您,主要是因為廖小姐之前拜託的檢查結果出來了一部分,我過來向您說明的。”
“好的,麻煩你了,盛先生。”聞沅控制着輪椅,給盛譯嘉倒了一杯茶,“你打個電話讓清兒去取就好了,還要跑了一趟。”
“謝謝。”盛譯嘉抿了一口,順手將茶杯放在旁邊,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檢查報告,遞給聞沅。
“這次的檢查結果大致正常,您是比較健康的,”盛譯嘉道,“目前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他伸出手來,抽出其中的一張,說道,“您的血糖偏高,達到了7.9mmol/L。”
聞沅默默看着他的手,和記憶里基本一模一樣,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目前糖尿病的診斷標準之一,與這項空腹血糖有關。兩次空腹血糖都大於7.0mmol/L,則需要下診斷了。所以建議您過幾天再複查一次。不過我查閱了您之前的病例,血糖一直都是偏低的這次可能屬於偏差值。”盛譯嘉不自覺地扣了扣食指,“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還請您在飲食方面做出調整,控制甜食以及米飯類。”
“嗯嗯,好。”聞沅將目光將他的手指上移開,有些怏怏的。作為半途而廢的醫學生,她當然還記得糖尿病的診斷標準以及注意事項。問題是,為什麼她要坐在這兒,與她的未婚夫一起,不談情,不說愛,卻要談論她的血糖高低問題?
“其二,您的骨密度檢查結果有些古怪。”盛譯嘉又抽出兩張紙,並列在一起,“不知為何,您在不到一個小時內做了兩次骨密度,結果相差很大。”
聞沅想了想,回答道,“當時廖清要上班,帶我做檢查的護工阿姨有些忙,忘記帶單子了,就讓我在門口等。有一位實習的小醫生便先幫我做了一次,後來阿姨帶着單子回來了,另外一個醫生大概不知情,就又給我做了一次。”
她推測道,“可能是實習醫生有些操作不準確,結果有些偏差吧。”
“有可能。”盛譯嘉道,“是我太敏感了,骨密度也不是什麼金標準。”他將報告放了回去,又喝了口茶。
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氣氛略略尷尬。
“盛先生,吃些水果再走吧?”聞沅控制着輪椅走到冰箱那裏去拿水果,那是昨天特意囑咐廖清買回來的,晶瑩剔透的黑葡萄,糖分十足,是盛譯嘉很喜愛的。
“謝謝。”盛譯嘉接過水果盆,並捏了一顆葡萄,放進嘴裏。
“很甜,這裏的水果真是不錯。”他稱讚道。
“清兒買的,大概在街口那棵榕樹旁邊的水果店吧,那兒的老闆人老實,水果好,價格也實惠。”聞沅轉過身,推着輪椅到陽台邊上,拿起噴壺,開始洒水澆花。
盛譯嘉望過去,陽台邊種了不少的花,其中,一抹藍色開得最為顯眼。
“Forgetmenot!”盛譯嘉喃喃念了一句,問道,“那是勿忘我嗎?開得真好。”
“是吧,阿妞吵着要種的,這種花挺難活的,本來種了一大片,現在就活下來這麼點。”
聞沅澆了一會,洗了手,感覺自己閑不住,便拿起昨天做了一半的豆沙紅裙,戴上老花鏡,繼續裁布。
盛譯嘉放下手裏的茶杯,走到聞沅的身邊,低頭讚歎,“好漂亮的裙子,看這個尺寸,是做給阿妞的?”
“嗯。”聞沅低頭拉開軟尺量布,老花鏡掉到鼻樑上,看起來滑稽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融合。
盛譯嘉有些出神。
聞沅抖了抖軟尺,感覺有些吃力,乾脆叫了盛譯嘉,“盛先生,能幫我個忙嗎?”
盛譯嘉接過軟尺,聞沅在一旁指揮,“從這邊拉過去,對,對準我之前畫的那根線,有些斜了,要再上去一點。”
看着盛譯嘉埋頭拉線的樣子,聞沅鬼使神差般給他遞了把剪刀,倚老賣老道,“老眼昏花的,我總是剪得有些偏,盛先生,你幫我裁一裁吧。”
盛譯嘉的手稍微在半空停留了一下,他接過剪刀,放在了一旁,低聲說了聲“抱歉”,便解開了襯衣的袖扣,開始擼袖子。
怎麼辦,男神擼袖子的樣子也很帥,他即將要動手做一條裙子。聞沅內心瘋狂吐槽,表面卻很平靜,開始指揮盛譯嘉開始作業。
“剪這個帶子,對,仔細一點,別歪了。我是要留着給阿妞做蝴蝶結的。”聞沅在旁邊看着盛譯嘉,時不時指點兩句。盛譯嘉或許在裁縫方面亦有天賦,裁布又快又准,修長的手和布條一起飛轉,看得她有些眼花繚亂。
不到一會,昨天困擾了聞沅整整一下午的裁布大業就這麼完成了。緊接着,便是要縫線了。
聞沅倒是沒有讓盛譯嘉坐到縫紉機面前,這樣實在是太浪費他的才智了。那縫紉機比較老式,是要用腳踩,才有動力轉那個軸線,聞沅腿腳不方面,自然是要讓盛譯嘉幫忙的。
聞沅重新戴上老花鏡,左手拉着布條,右手轉着線軸,慢慢地踩線。盛譯嘉很有耐心,不慌不忙地幫她踩着腳踏,並與她閑聊。
“廖奶奶。”他改了稱呼,“我發現你似乎很喜歡紅色的衣服。”
聞沅臉不紅心不跳,“就覺得好看,與顏色無關。”她將手裏的布料理了理,“阿妞皮膚白,穿着顏色也精神。”
“我妻子阿沅,她也很喜歡紅色。”盛譯嘉突然道,“她也很白,穿紅色也很好看。”
“是嘛。”聞沅埋着頭,不敢抬起來,“那什麼時候帶她過來,我們一起吃個飯,看看是我這老太太穿紅色好看,還是你家阿沅好看。”
“自然是兩個人都好看。”盛譯嘉的笑容里有些苦澀,他停頓了好久,才喃喃道,“她失蹤有一陣了,我找不到她。”
聞沅極力裝作吃驚的樣子,“失蹤?那得趕緊找找呀!”
“也報過案,聽說活着的可能性很小。”盛譯嘉別過臉去,“前些日子我有了些線索,就找過來這邊了。”
聞沅踩的線幾乎要歪到一邊去了。她停了下來,裝作專心聽盛譯嘉講話的樣子。
“奶奶。”盛譯嘉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蹲下看着她。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她,似乎要將她看透。
不許閃躲!聞沅逼着自己與他對視,一副不明就裏的樣子。
盛譯嘉似乎在猶豫什麼。
聞沅實在無法與那雙眼睛對視下去了,她控制着輪椅往後退,爽朗一笑,說道:“今天你也在這被我使喚半天了,說說看,有什麼難處,老太太能幫上忙的,一定幫。”
“之前答應過廖小姐,不問您關於親屬方面的問題,但我可能又要食言了。”盛譯嘉似乎下定了決心,他問道,“因為您長得實在與我的妻子太像,我沒有辦法不問您。”他抿嘴,凝視着聞沅,“廖奶奶,聞沅,她是不是您的孫女?”
“因為您長得實在與我的妻子太像,我沒有辦法不問您,聞沅,她是不是您的孫女?”
這簡直是聞沅聽過的最好笑,也是最戳心窩子的話。
偏偏還是從盛譯嘉口中說出來的。
聞沅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笑着否認,並以開玩笑的口吻加強效果,“盛先生,你說什麼呀,我要是有孫女就好了,我呀,當孤家寡人都當慣了,現在也就只好厚着臉皮賴在侄女身邊呢。”
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黑下臉來,打開房門,將盛譯嘉剛才提來的水果扔出門外,“盛先生,”她的語氣極其冰冷,“請你離開,這兒並不歡迎你。”
她的態度反常,反而讓盛譯嘉確認了什麼。他沒有繼續糾纏,站起身朝着她鞠躬,十分標準的九十度。
“對不起。”他說道。
聞沅冷着臉不回答,決心做個孤僻古怪的老太婆。
盛譯嘉將門口散落的水果撿起裝袋,放在了一旁,才慢慢走下樓去。
聞沅將房門關上,抖着手去撕那條紅裙,身上卻沒有什麼力氣,撕了半天也撕不動。
重逢原來是這麼殘忍,對面不識君,只因君已老。往日所有的苦楚,在盛譯嘉面前跌倒,在盛譯嘉面前尿溺,都統統湧上心頭。她將裙子抱在懷裏,終於痛哭出聲。
安靜的房子裏,只有一個哭泣的聞沅。風從陽台吹過來,帶着淡淡的花香,藍色的勿忘我正開得繁華。
Forgetmenot!請不要忘記我。
【“你來了。”她終於想起來在一輪月亮下的那個影子。
影子不回答她,它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擁抱了她。
我回來了。它默聲道,並沒有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