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玉天寶
龍門外的這片沙漠又被當地人稱為“白骨海”,意指這裏極易迷失且容易被脫水而死的燥熱與荒涼,每年想要躲避仇家,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險者不聽當地人的勸告,匆匆而入,通常都沒有再走出的一天,就此被黃沙掩埋,化為白骨。
即便是葉展顏與西門吹雪這樣的高手,也不敢貿然進入這樣的惡魔之地,因此行至此地后,他們決定在入口處的小鎮上請個嚮導,以免迷失。
這小鎮立於沙漠邊,自然顯得破敗古舊。但雖破敗,卻因是離魔教最近的小鎮,竟也賭坊酒樓、勾欄瓦肆一應俱全。
葉展顏牽着馬走在前面,看着這一路上的行人面色多帶愁苦,可酒樓里卻一派歡聲笑語忍不住低聲嘲諷道:“這副景象,倒是見識了。”
西門吹雪接口:“他們做的都是魔教生意,這世上沒有人終日活在死亡的陰影里,還能開懷大笑的。”
葉展顏聞言忽地想到了什麼,笑了聲,她轉而看向西門吹雪,皂紗下的眼睛微微眯起:“但我卻覺得,有一個人大約是不會懼怕死亡的。”
西門吹雪安靜地看向她,似乎在等她說完。
葉展顏抿唇道:“那名十六歲就敢挑戰天下第一劍,甚至敢孤身入綉玉谷移花宮的劍客,恐怕早已將生死拋之在外了吧。”
葉展顏覺得自己這句誇獎誇得非常有水準,既不卑不亢沒失了身份又將他誇得十分到位。
可西門吹雪聽完,竟然搖了搖頭,對她道:“正因為想生,所以我才能用出那一劍。”
葉展顏聞言一怔,她尚未完全理解西門吹雪的這句話,前方的賭坊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名錦衣華貴的公子哥,拿着一枚玉佩,正大聲嚷嚷着。
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正嬉皮笑臉點頭哈腰的人,抓着他的衣服哀求道:“公子大駕光臨,是小的招待不周,還望公子見諒!至於那幾個有眼不識泰山的玩意兒,但憑公子處置!”
錦衣公子冷哼一聲,趾高氣揚道:“處置他們?本公子還怕髒了手呢。”
“是,是,不敢勞煩公子。”那人聞言,立刻如此點頭應道,“讓小的來就好了,小的保證,一定處置得叫公子滿意!”
錦衣公子總算神色稍緩,而後挑眉繼續道:“那本公子現在要賭錢,你給是不給?”
“當然!當然!”
“這個人——”她眯着眼看了會兒,忽然彷彿想到了什麼一樣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來,“我大概知道是誰了。”
他那一身精美華貴的衣裳同這個破敗的小鎮格格不入,更不要說行為舉止里的驕奢之氣藏都藏不住,分明功夫差得就是個草包,卻還能讓這賭坊的人如此低聲下氣地討好,一個“不”字都不敢說,身份簡直呼之欲出。
“玉天寶。”西門吹雪低聲說。
葉展顏維持着面上的笑意點了點頭,而後又偏頭去問西門吹雪:“一起去看看?”
西門吹雪不可置否地跟了上去。
他們走到賭坊門口時,玉天寶也總算被賭坊老闆擼順了脾氣願意重新賞臉進去了,一邊走一邊還在嚷着諸如讓本公子玩得盡興重重有賞的話。
至於跟在後面的葉展顏和西門吹雪,則是在入了門才被人迎上來,“兩位看着面生,不知想玩些什麼?”
葉展顏覺得他這話說得有趣,先是大聲提醒了賭坊里的人來了陌生人,但又謹遵江湖規矩並未多話多問,態度也放得算是恭敬,果真是有經驗得很。
“隨便玩兩把。”她壓低了嗓音如此說道。
許是西門吹雪看上去氣勢駭人,那人只問了這麼一句就沒再多嘴,領着他們一路進去了。
這賭坊從外頭看着並不起眼,但裏面卻是人聲鼎沸、別有洞天。
葉展顏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中央那張桌邊的玉天寶,那裏圍着的人也最多,賭法也是最簡單的那種,賭大小。
以他二人的身手,聽聲辨位的功夫自然都不會差,尤其是葉展顏,學的是小李飛刀,從小練的就是手活上的精細,若要玩骰子,還不是想要什麼數就能搖出什麼數。
但玉天寶就不行了,功夫差得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一輪下來,已輸去好幾千兩。
不過等那骰子再一次輪到他手裏時,他又躊躇滿志了起來,掄着手臂晃得恨不得要將自己整個飛出去。
葉展顏勾了勾唇角,凝神靜氣地聽着骰子碰撞轉動的聲音,在玉天寶停下搖動又即將移開手的那一瞬間,迅速地往他肘關節處敲了一下。
這動作被掩蓋在她寬大的衣袖下面,幅度又小得幾近於無,除卻被敲了的玉天寶本人外根本無人能注意得到。
玉天寶被敲了一下,下意識地扭頭一看,只見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居然站了一個穿紅衣的姑娘。
她雖戴着帷帽用皂紗遮住了臉,但開口時的聲音卻是極動聽的。
她說:“公子這一把,運氣真是不錯。”
玉天寶聞言,狐疑地轉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前剛搖出來的骰子,赫然便是三個六,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
難怪一桌人都瞬間安靜了下來。
“不錯!不錯!”他興奮得就差手舞足蹈了。
一把可以是運氣,但連着好幾把都是這個結果便無法不叫人生疑了,偏偏以玉天寶的身份,這賭坊的人還根本不敢對他如何,生怕一個不敬便惹惱了西方魔教那位殺神教主,只能任他在葉展顏的幫忙下大贏了一筆。
待他玩夠了打算走的時候,老闆都快哭出來了,還得強裝笑容對他道歡迎公子下回再來。
玉天寶雖是個草包,卻還沒傻到真以為這錢是靠自己運氣贏來的,雖然葉展顏每回動手時選的位置都不一樣,但他的確感受到了每回要移開手時,都有人在一旁碰他的手臂,有時輕有時重,有時是手肘,有時是手腕。
他覺得好玩極了,到後面更是越賭越大,好好過足了一把贏錢的癮。
等出了賭坊,他當即嚷着要請葉展顏吃飯。
葉展顏原本存的就是與這位魔教少主打好關係再進沙漠去的心思,自然從善如流地應下了,跟着他進了賭坊邊上熱鬧十分的酒樓。
羅剎教的名聲太大,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他來到這個小鎮的消息已經傳遍,這間酒樓自然絲毫不敢怠慢。
莫看這小鎮破敗不堪還地處沙漠入口,酒樓內所上的菜肴,竟也可用山珍海味來形容。
葉展顏想起西門吹雪那句他們做的都是魔教的生意,一時又有些感慨,略偏了些頭去看身旁的他,只見他緊抿着唇皺緊了眉,似是十分不悅的模樣。
她想起從前陸小鳳曾玩笑般嫌棄過的西門吹雪出門在外時的習慣,猶豫了一下,抬手喊來小二給他要了一盅清水。
玉天寶還覺得奇怪:“要清水做什麼?”
葉展顏笑了笑,柔聲道:“舍弟慣來如此,還請公子見諒。”
西門吹雪其實很想告訴她這個玉天寶可能根本幫不上她的忙,因為玉羅剎本就是存了將他養廢心思的,但看她難得這麼興奮,又忍不住想道這樣總比一來就直接得罪這位“魔教少主”要來得好。
玉天寶平日裏被捧慣了,第一次見到西門吹雪這樣連正眼都不給他一個的人,其實心裏頗有些不爽,連帶着看西門吹雪的眼神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
葉展顏看在眼裏,既是無語又是好笑。
飯吃到一半時,她也順利地引出了他們“姐弟”二人來此處找人的事,言辭間充滿了對沙漠、對羅剎教的恐懼和擔憂。
玉天寶不愧是個草包少主,聽她一提,當即拍着胸膛表示他們若是進了沙漠,羅剎教絕不會為難於他們。
葉展顏原本還以為要花費一些口舌或者掉幾滴眼淚裝裝可憐來誆得他相信自己,哪裏想到竟會如此簡單,直接愣住了。
她這反應更是讓玉天寶沾沾自喜起來,用一種“你一定沒想到吧”的口氣對他倆道:“告訴你們一件事,我爹就是羅剎教教主。”
葉展顏:“……”
她還記得她爹以前說過,真正要論武功高低,當今中原武林,怕是沒有一個人能及得上玉羅剎,哪怕是他和蕭王孫聯手,可能也只能與玉羅剎戰個平手而已,當然,哪怕是玉羅剎,要殺葉開或蕭王孫,也是很難的,所以大家隔關相望誰都不招惹誰才是最好。
而這些年西方魔教在關外的勢力發展得如此壯大,也正印證了葉開的說法。
長久以來葉展顏一直覺得像玉羅剎這樣的人物,就算教出了一個草包兒子,大概也只是和玉羅剎相比顯得草包而已,哪知這玉天寶根本比草包還更草包,真是讓她哭笑不得。
不過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畢竟玉羅剎生的若是個再精明不過的兒子,她也不敢如此用這麼輕率的把戲去接近他。
“所以你們要找人的話,放心找就是!”玉天寶如此保證道。
葉展顏還能說什麼,只能裝作無比驚喜的樣子對他千恩萬謝,捧得他整個人都飄飄然了才停下。
吃過這頓飯後,他就被一隊從沙漠裏出來尋他的人馬尋了回去。
她猜想那隊人馬應當是玉羅剎的親信,否則不至於對玉天寶如此恭敬的情況下,還能讓玉天寶一見到人便二話不說耷拉着腦袋跟着他們回去了。
不過他倒是講義氣得很,走之前還又衝著葉展顏保證了一遍,叫他們放心進沙漠去尋人。
他離開后,葉展顏才對西門吹雪感嘆道:“我真想不到玉羅剎的兒子竟是這般模樣,原先我還以為是傳言誇張了。”
西門吹雪聽到她如此感慨,張了張口,像是有話要說,但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不過他慣來如此沉默,這一路上多數情況下也是她說他聽,所以葉展顏也沒有多想,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說了下去,問他道:“咱們先去請嚮導和買駱駝如何?”
這回他倒是開口了:“好。”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這一瞬間,葉展顏覺得自己好像看見西門吹雪微微勾動了一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