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儘管依靠字書才能閱讀,我仍舊對這西洋來的《伊索寓言》愛不釋手。
它由一個個小故事組成,形式頗為類似於記載魏晉舊事的《世說新語》。裏面飛禽走獸的言談舉止,似人非人,又不是神異志怪之流,且往往富有深意。竟與我往日所讀都大為不同。
又翻閱其他書籍,又發現一篇叫做《神曲》的。似乎是西洋頌神的詩詞。我一貫愛詞鍾詩,就越發有意思。
為了方便讀書,也為了滿足自己求知之心,我便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字書上的西洋文字。幸而叔叔給我的書里,還有一本可以與西洋字書對照來看的《西洋句讀》。
我專心於讀書,不免少理會外務。與舅家姊妹的來往,都退了一射之地。
偏是那個“混世魔王”的表兄賈寶玉,雖然我那天很是傷懷驚怒,流了半夜的淚,但因他與我同住碧紗櫥,只一扇門隔着,倒是漸漸熟悉起來。
外祖母又囑咐我們好生友愛相處。我少不得一一答應。
此後與寶玉同行同坐,同惜同止,慢慢地,但覺這位表兄實在是個妙人,竟然直是言和意順,再沒有初看他的癲狂。
而外祖母的態度,彷彿那天只是純然無意,此後萬般慈憐。我的飲食起居,也一如寶玉。連三位表姐妹都且靠後。
我心裏的鬱氣,也就慢慢揭過了。
這天,我讀書讀到精彩處,正在暗暗叫好的時候,不妨有人在我身後猛然一咋呼。我驚得掉了書,扭身就批他:“你又做什麼來了?平白擾我讀書。”
寶玉湊過秀美的臉,笑嘻嘻地:“你鎮日讀什麼呢?好妹妹,也叫我看看。”
我冷笑一聲,把書捲起來,藏到身後:“你自有個這姐姐那妹妹,嫂子哥哥的。嘴裏塞幾塊蜜糖,去胡亂叫幾聲,有什麼書還看不得?偏要惦記我的。”
寶玉垂頭喪氣:“你難道不知家裏最恨我讀這些?尤其若是叫老爺知道,打不折我腿!”
說著又涎着臉求我:“看妹妹這些日子又添了許多新奇詞語,想來必是讀書有所得。我沒有這樣的福分,會有哪個叔伯給我這樣的新奇書籍。不若妹妹也叫我見識見識?”
聽他這麼說,我心裏有點得意。但冷着臉只不理他。
寶玉看我執意不許,苦着臉,道:“哼,必是什麼祿蠹的文章。都不許人看,怕有不好,也未可知。”
我氣笑了,指着他罵道:“你這隻狐狸,怕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寶玉眨眨眼:“剛說妹妹學了滿腹的新鮮詞,這便又用出來一個我不曉得的典故。還得煩勞妹妹開解,好歹得叫我弄明白這是在杜撰我什麼——”
我笑罵:“蠢物!你快歇了罷!”說著,也樂了,就尋出《伊索寓言》來,擲到他懷裏:“你看罷!可不許說是我給的。”
又提點他:“我看過一遍,就都做了朝廷文字的註釋,下面還有我叔叔他們的一些釋義,就是看不懂西洋文字,也沒有妨礙。”
寶玉得隴望蜀,又眼巴巴看着我手裏的書。我搖搖頭:“此乃西洋頌神的詩詞,我尚且沒讀個囫圇,你就別巴望了。”
他看一眼,見都是滿紙花紋似的西洋字,也就罷了。又攛掇我出去同小丫鬟們一起撲蝶玩耍。
我一向體弱,心神近來又撲在學習西洋文字,研讀西洋詩詞,對於撲蝶這些小丫頭們的趣味,興緻缺缺,就叫他自己去了。
也就錯過了薛家搬來的消息。
也錯過了薛家帶來的叔叔的音訊。
等我知道薛家進京途中,遇到叔叔委託傳信,說他出海去了的消息,已經是三天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