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水占卜之八
“茶茶?”源博雅走近幾步,彎下腰看着石壁上鑿刻的幾個字,道,“居然不是茶姬嗎?”
“我不就那麼隨口一說,博雅三位還真相信了。”源冬柿嘖嘖幾聲,然後環抱雙手,道,“既然那怨氣指向這片茶園,那這次事件是必定與貴船神社脫不了干係了。”
晴明走到石頭前,仔細看了看石頭上陳舊的血跡以及刻字,收起蝙蝠扇,道:“與貴船神社有沒有關係在下不知,但與彌真大師卻是關係匪淺。”他抬起頭,想了想,道“咱們走吧。”
他說著轉身便朝來時路走去,姿態依舊優雅,彷彿只是貴族公子閑來無事的郊外踏青。
源冬柿嘴角抽搐,然後追上前去問道:“晴明,你不捉這隻茶姬啦?”
“茶茶留在這裏的只是怨念,茶園並不是她的葬身之地。”晴明停下腳步,望向對面山林中貴船神社鳥居飛起的一角,道,“這個茶茶,在下剛好有所耳聞。”
博雅沒好氣地說:“所以晴明,平安京到底是有幾位姑娘你不認識的?”
晴明笑笑,道:“不巧,只有一位。”他視線瞟向源冬柿,嘴角笑意更深,“不過昨夜認識了。”
博雅看了看晴明,又看了看源冬柿,眨了眨眼睛一臉蒙蔽:“你們昨晚……”
深知平安京貴族夜中幽會習俗的源冬柿立即出聲打斷:“既然晴明這麼說了,那我們去出發去尋找這位茶茶吧!”
待不耐煩的老牛又慢悠悠拉着超載的車輦從茶園駛出后,博雅已經忘了追問晴明與源冬柿的“昨夜奇緣”,只靠坐車廂上,打了個呵欠,道:“既然茶茶不在茶園,那麼應該會在哪裏呢。”
源冬柿聞言也看向晴明,她之前從晴明引出的怨念中看見一位哭泣的女子,想必拿便是茶茶了,再加上石壁上茶茶的名字與彌真並排而刻,很難不讓她有所聯想,腦子裏面只塞了一堆傳奇故事,全是不負如來負了卿。
晴明並未正面回答晴明,只是看向源冬柿,問道:“柿子小姐對橋姬傳說有所耳聞,想必自然也知道宇治橋姬與離宮八幡神的故事了。”
源冬柿點點頭:“知道。”
博雅一臉懵逼:“那是什麼故事。”
“看來博雅三位對於傳奇故事還是得研讀研讀。”晴明笑笑,道,“宇治橋姬是最早的橋姬傳說,她是守護宇治川的神女,與離宮八幡神相戀,離宮八幡神每夜與她相會,早晨再逆流回到八幡,所以早晨的宇治川浪濤也是最為洶湧。”
博雅聳了聳肩,道:“這宇治橋姬的傳說與平安京中的夜會習俗也並無不同。”
晴明笑道:“那麼博雅一定知道嵯峨天皇在八幡修建的離宮了。離宮八幡宮便是修建在離宮遺址上的神社,供奉的便是八幡神。”
博雅點頭道:“前幾年曾去參拜過。”
八幡神乃是弓箭之神,也是源氏武將的氏神,博雅自小學習弓道,平安京附近的八幡神社他估計都有參拜過。
晴明點點頭,然後道:“這位茶茶,便是出生於八幡的一名孤女。”
此時,牛車已經行至貴船山腳下,源冬柿隔着車簾也能聽見車外嘈雜的人聲,她掀開車簾一角,便看見通往貴船神社的小道口擠滿了人,多是平民打扮,也有幾輛裝飾華麗的牛車停在道口,牛車侍從正將平民喝退,然後自牛車上扶下戴着市女笠的貴族女子。
博雅也跟着覷了一眼,道:“想必今日又是彌真大師親自卜算水占卜的日子吧。”
源冬柿點點頭,彌真乃是平安京著名高僧,且幾年前便已不再下山,他親自卜算水占卜的那日,貴船神社自然也是人滿為患的。
源冬柿放下帘子,看向晴明,問道:“茶茶既然出生於八幡,為何又會來到貴船神社照料茶園呢?”
“這就得回溯到彌真大師還未成名之時了。”晴明緩緩道,“彌真大師年輕時,醉心茶道,曾遊歷丹波、播磨等地,尋訪上等茶。他一次自離宮八幡宮切磋茶藝歸來時,身邊便帶着了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那時在下還在忠行師父門下俢習,平安京貴族談及此事,皆說道彌真剛受具足戒便在身邊帶着女子,恐怕早晚回歸紅塵,而忠行師父卻說,彌真與那位女子是第二個阿難和摩登伽女也未可知。”
摩登伽女因一缽水與佛陀弟子阿難結識,從此日思夜想,為了嫁給比丘阿難,剃了秀髮,卻也頓然開悟,了脫執念,真的出了家,成為了比丘尼。
“看來令師的想像能力很是豐富啊。”源冬柿扯了扯嘴角說,“不過看樣子,阿難仍舊是阿難,而摩登伽女,卻不是那個摩登伽女啊。”
晴明點點頭,道:“那位女子初來貴船神社時不過十來歲,身體瘦弱,畏懼生人,只每日跟在彌真身後,別人問彌真,這個孩子如何從八幡跟他來了平安京,他只嘆道,在離宮八幡宮切磋茶藝時,偶然在神社鳥居前看見這個瀕死的流浪兒,便給了她一杯茶水,一頓飽飯,而後,這孩子便一直跟着他,自八幡一路步行,來到貴船,他心中不忍,便也顧不得戒律,將這孩子帶在了身邊。而這孩子無名無姓,彌真想道,與她因一杯茶水結緣,便給她取名為,茶茶。”
原來茶茶此名來源於這裏,源冬柿點點頭,然後聽見博雅道:“茶姬更好聽啊,為什麼不叫茶姬?”
源冬柿面無表情:“博雅三位你就這麼執着於茶姬了嗎。”她頓了頓,又問,“如果你在大火之中救下一名無名無姓的孤女,那麼你會給她取名為……”
“火姬。”博雅一臉篤定。
源冬柿:“……好的我拒絕與你對話了。”
晴明笑着看他們倆鬥嘴,然後掀開車帘子一角,道:“到了。”
源冬柿也跟着掀開車帘子,發現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昨日那座橋上。大約是因為今日貴船神社彌真大師親自卜算水占卜,這條通往貴船神社的必經之路上行人明顯要比昨日多,車輪碾過木橋橋面之聲不絕於耳,帶着橋頭小販的一聲聲吆喝。
源冬柿扭頭看向晴明,問:“茶茶在這裏?”
晴明道:“這條河下游匯入鴨川,而上游,之前你們也見過了,自貴船山而下。”他掀開車簾,躬身自牛車上下來,“而貴船神社水占卜時所使用的水,便是來源於此河上游。”
源冬柿也跟着從車上跳下,她隨着晴明一起走到橋欄處,微微彎下身往橋下望,河水清澈,隱隱照出她的模樣,與一條普通河流並無任何區別。但她前一日也的的確確在橋下看見一個女人隱隱約約的身影。
她直起身子,想了想當時所見,那女人站在橋下,腳踝沒入河裏,一手扶着橋柱,側仰着頭,似乎在遙遙望着什麼東西。她朝着那女人望的方向瞧去,果不其然,看見了隱於山林之中的貴船神社鳥居一角。
這時,晴明說道:“接下來恐有危險,柿子小姐請一定要小心。”
源冬柿扭頭看向晴明,在看見他臉上難得的嚴肅神色時,心頭突地一跳:“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晴明自懷中摸出一張紙符,遞到源冬柿面前,源冬柿伸手接過,那是一張普通不過的紙符,只不過上方畫了一個極為工整的桔梗印。
“若遇險,請掏出這張紙符大喊在下的名字。”
源冬柿將這張“由安倍晴明親自畫的有可能直接召喚SSR”的紙符鄭重地收好,然後點頭:“來吧,我已經做好面對一切危險的準備了。”
晴明見她毫無懼色,笑了笑:“柿子小姐也是膽色過人。”
他伸出右手中指與食指,併攏在一起,朝源冬柿伸了過來,源冬柿反射性地閉上了眼睛,只感覺到一陣帶着微微涼意的觸感自她眼瞼上輕輕擦過,這一瞬間,她感到全身普通觸電一般帶着一種輕微的麻痹感,她皺了皺眉,緩緩睜開眼,卻發現周遭已與閉眼前大不相同。
仍舊是那座橋,只是之前人流如織的橋面上除了她,便再無任何行人,河流在河床底下凹凸不平的石頭上捲起白色的浪花,然後又拍打在橋柱上,發出的聲響在此刻寂靜的山林之中顯得尤為明顯。她一手撐住橋欄,卻發現此時的橋欄木材已經沒有了年歲風雪的刻痕,嶄新許多,似乎是才自大樹身上剝離下來沒多久。
源冬柿皺了皺眉,她原本以為晴明只是為她開了陰陽眼,沒想到居然來到了許多年以前?
她正想着,忽然聽見幾串腳步聲越來越近,她連忙跑到橋頭一株大樹之後,靜靜望着小道盡頭慢慢出現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大的那個身材高大,一身深灰僧袍,頭上蓋着斗笠,小腿上纏着綁腿,似乎是遠行歸來的年輕僧人,而小的那個只有僧人腰部那樣高,一身打着補丁的舊衣服,赤着小腿,腳上穿着一雙嶄新的草鞋。
待兩人走到橋頭,源冬柿聽見那個僧人嘆了口氣,緩緩道:“前方便是貴船神社,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語氣溫柔而有帶着悲憫,源冬柿一聽便聽出,這個僧人正是彌真。
那麼……
源冬柿看向那個小孩,小孩頭髮有些毛躁,遮了大部分的臉頰,只能看見她挺翹的鼻尖,與緊緊抿住的唇。
這小女孩是茶茶?
她正想着,只聽小女孩出了聲:“如果你沒有為我編了草鞋,那麼我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裏的。大師,你是想我跟過來的。”
源冬柿嘖舌,小小年紀居然就這麼能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彌真雖然擅長講佛,性情卻最是溫和,從不爭口舌之利,想必也是無言以對的。
果不其然,彌真沉默了許久,轉過身,看着比自己矮了許多的小女孩,道:“神社生活清苦。”
小女孩聽他語氣鬆動,立即搖頭,急切地說:“大師,我不怕吃苦!”
“我性子乏味,只對茶藝格外鍾情。”
“大師喜歡茶藝,那我便為大師種茶!”
“我隨時可能外出遊歷,徒步千里。”
“只要大師還給我一雙草鞋,那麼大師走到哪裏,我便跟着到哪裏!”
彌真仰頭嘆了口氣,微微彎腰,揉了揉小女孩有些毛躁的頭髮,道:“那今後,你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