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水占卜之三
源冬柿在源光的二條院中待了幾天,每天早上十點吃一頓,下午四點吃一頓,天天兩頓,極為規律,她餓了這麼幾天,還是沒等到一睡醒就摸到手機的日子。
這場夢也做得長了點。
平安時代貴族女性的生活十分乏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樂趣便是與身邊女房一起讀白居易的詩,奏奏和琴,玩玩小遊戲,討論討論現下京中各類八卦。然而八卦也不是日日更新,關於藤原中納言家的四女公子就佔據了這幾日八卦的頭條。
“聽說藤原中納言與左近少將求到博雅三位那裏去了呢。”紫姬的乳母少納言道。
“博雅三位?”女房小式部道,“博雅三位又不懂陰陽之道,如何助他?”
“博雅三位雖不懂陰陽之道,但最是古道熱腸,左近少將的父親又是他年少時的弓道老師,如今前去求他,他肯定推脫不過,替他們家去請求陰陽寮幫助了。”少納言道,“博雅三位的面子,保憲大人多多少少也是要給的。”
源冬柿靜靜地聽幾個女房討論,然後開口問道:“幾位姬君可曾聽過安倍晴明此人?”
女房們還未答話,紫姬已經笑道:“冬柿姐姐,我知道喲。”她饒有興趣地說道,“我曾聽公子提到過,安倍晴明是前任陰陽頭忠行大人的徒弟,現任陰陽頭保憲大人的師弟,自小就有高強靈力,只是……”
源冬柿一挑眉,想到了安倍晴明的身世傳說,還以為紫姬要說“只是此人傳說為狐妖之子”,沒想到紫姬卻晃了晃腦袋,說:“只是此人從來不按時去陰陽寮應卯,據說每日得睡到午時方才起床,令保憲大人很是頭疼。”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就像冬柿姐姐你一樣!”
源冬柿:“……”
紫姬撅起了嘴:“巳時用飯,冬柿姐姐卻每日都睡到午時才起。”
源冬柿:“……我……會努力早起的。”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紫姬如今住在二條院,然而撫養她長大的外祖母北山尼君卻還住在北山寺廟裏,源光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帶她回去探望外祖母。原本紫姬前些日子剛去探望過,然而北山那邊捎來信,說的是北山尼君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紫姬心裏着急吃不下飯,源光看了心疼,便推了好友的聚會,派了車馬,帶紫姬前去北山探望北山尼君。
隨行除了源氏隨從惟光以及良清之外,還有紫姬的乳母少納言,以及少納言之女弁君。原本源光覺得北山路遠途中崎嶇,想留源冬柿在二條院等待,然而源冬柿這些天待在二條院數鴿子都快憋出病來了,便擺了擺手,說:“兄弟,莫說了,帶我一起去吧。”
源光被源冬柿這一聲“兄弟”叫得哭笑不得,隨即點頭,道:“也好,出門走走也不錯。”
一行人走得匆忙,只帶了些藥材補品便出發了,女人們也沒心情梳妝打扮,隨隨便便換了身壺裝便上了牛車。源冬柿與紫姬同坐一乘,紫姬比起剛收到書信之時心情要好些,便與源冬柿一起掀開牛車垂簾一角,向源冬柿介紹起平安京的風土人情來。
源光的宅邸在左京二條大路上,離大內里並不遠,附近宅邸皆為貴族所有,路上行人皆是衣着講究華麗的貴族子弟,偶有路人朝着他們的牛車看來,紫姬便立即用蝙蝠扇遮住自己以及源冬柿的臉,然後笑道:“若要他們瞧見冬柿姐姐的臉,怕是今晚就有卷在玉簪花花枝上的書信寄到二條院來呢。”
源冬柿嘴角抽搐,然後用食指點了點紫姬的額頭,笑着說:“你小小年紀,懂的倒挺多啊。”
紫姬吐了吐舌頭,道:“冬柿姐姐,你可千萬別告訴公子。”
源冬柿聳肩,光源氏這種用花送信的事兒可沒少干。
牛車行過一段距離,源冬柿忽然聽見一陣隱隱的鐘聲,她掀開垂簾一角,只看見重重疊疊的屋檐之後一座黛色山峰,山頂上飄着一縷淡淡青煙,鐘聲似乎就是從那裏傳過來。
紫姬也湊了過去,看了一眼,便道:“那邊是貴船神社吧。”
“貴船神社?”源冬柿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仔細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她大三去日本交換期間,去京都遊玩的時候,除了人山人海的伏見稻荷大社,去的第二個地方,就是供奉水神的貴船神社。
“神社供奉的是高龍神,傳說也供奉了結緣之神,所以常有女子前去祈願求籤。”紫姬說道,“藤原中納言家的四女公子便是從貴船神社祈願回來之後一病不起的。”
源冬柿點點頭。
“冬柿姐姐你來得不巧,前些日子貴船神社的水祭剛剛舉行完畢呢。”紫姬道,“水祭的時候一定要去那兒湊湊熱鬧,特別是要試試水占卜,可靈驗啦!我可是‘吉’呢!”
源冬柿笑了笑,她當時遊玩貴船神社的時候自然也嘗試過水占卜,那時候她占卜的是啥來着……哦,什麼時候能抽到大天狗,然後鼎鼎大名的水占卜給了她一個“凶”。
……於是她就真的從來沒有抽到過大天狗。
真靈驗呢,呵呵。
她正與紫姬閑聊着,忽然感覺到牛車晃了一下,紫姬原本正說著話,一不留神差點撲倒,源冬柿眼疾手快將她接入懷中,然而剛將紫姬抱入懷中,便感覺一陣黑色的煙霧擦着她手臂,從垂簾縫隙之中鑽出了車廂,她一把掀開垂簾,發現她們的牛車正駛上一條橋,橋下是滾滾而流的河水,而那縷黑煙已然消失不見。
源冬柿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又不想說出來讓紫姬害怕,便扶起紫姬的肩膀,笑着說:“坐車都能摔倒,走路可怎麼辦。”
紫姬從源冬柿懷中抬起頭來,哼哼道:“只是不小心而已。”
她說話間理了理身上弄皺的衣服,又開始說起貴船神社的種種神奇之處,源冬柿專心聽她說著,在她整理小袖衣領的時候,忽然瞟見了她頸側一道黑印。
此時,牛車已經駛過了橋,源冬柿猛地掀開垂簾回頭看去,她動作突然,倒嚇到車邊隨行的侍從一跳,那侍從便是之前被她嚇過一次的良清。良清愣愣地看着她,然後又回頭望去,身後只有那條空蕩蕩的橋,與零零星星幾個路人,便扭過頭來,問源冬柿:“冬柿小姐,您……”
“沒事。”源冬柿笑笑,然後又鑽回了車廂之內。
此時紫姬已經將衣着整理完畢,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源冬柿,問道:“冬柿姐姐,您剛剛是看到什麼了嗎?”
源冬柿想了想,道:“一個熟人。”
牛車只能行駛到北山腳下,一行人只得下車步行,越往深處,路越是崎嶇。紫姬從小在山中長大,如今跑進了北山山中,猶如一隻投入林中的小鳥遛得飛快。而作為一個常年葛優癱在床上肝遊戲的肝帝,源冬柿早早地撿了根樹枝,喘着粗氣,一邊撐着身體,一邊跟着這群人爬山。
她是不明白,為什麼這群人能做到在夏天穿這麼厚爬山還能臉不紅氣不喘。
好在北山尼君雖然卧病在床,但精神卻還不錯,她笑怪身旁侍女把自己病說得這麼嚴重,害得源光帶着紫姬匆匆趕來,但眼見外孫女來探望自己,還是笑得眯起了眼。
一行人在寺廟裏用了素齋,便又原路返回。
眼見北山尼君情況還好,源光與紫姬徹底放下了心,一行人下山之時,源光便一直在源冬柿耳邊道:“可惜如今已是七月,若是三月暮春來,還能看見漫山遍野的野櫻,如同片片緋雲,極為美麗。”
源冬柿乜他一眼,道:“除了漫山野櫻,還有滿山亂跑的清麗幼女。”
源光:“……”
“兄弟,做人要厚道。”源冬柿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源光的肩。
源光:“……”
源光初至北山時,便是三月暮春時節,他從初戀藤壺女御那裏受了情傷,又遭瘧疾纏身,經人介紹,來到北山尋求僧都醫治,除了看見在二條院看不見的野櫻之外,還看見了與心上人模樣十分相像的幼女紫姬。
一代傳奇,光源氏養成計劃,由此開始。
一行人下山之後坐上了牛車,待車行至之前的橋邊時,源冬柿叫住了侍從,然後下了車輦。源光聽見聲音,從自己的車輦里探出頭來,問源冬柿怎麼回事。
源冬柿想了想,道:“之前在橋上看見了一個舊友,向來應該是住在附近,我在這邊等一等,看能不能等到他。”
源光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此時已近酉時,過不久便要天黑了,冬柿小姐還是一同回二條院去,待明日我遣僕從跟你一起過來找你的舊友,如何?”
源冬柿擺擺手,道:“不用,若明日等不來他那就可惜了。”說著她朝源光眨了眨眼睛,從袖中掏出一張藍色符咒晃了晃,以示自己能捉鬼,讓源光不要擔心。
源光皺着眉,還要再說些什麼,源冬柿已經提着裙裾小跑到橋上去了,一邊跑一邊喊道:“兄弟,給我準備宵夜啊!”
源光兄弟:“……”
源冬柿站在橋上目送源光車隊遠去之後,鬆了一口氣,她左右看了看,見四周無人,便將那張從袖中抽出的藍色符咒晃了晃,看也不看符咒上的畫像,便揮着符咒道:“出來吧。”
“呯”一聲,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燈籠鬼憑空出現,飄在半空中,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源冬柿,尖聲道:“叫我幹嘛,我要睡覺。”
源冬柿不耐煩地擺擺手:“都要晚上了,你睡什麼覺啊。”
“就是晚上才睡覺啊。”
“你是燈籠鬼,你晚上睡覺,白天照明?”
“不可以嗎?”
“好好好,你是鬼你有理。”源冬柿一撇嘴。
燈籠鬼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你叫我幹啥。”
源冬柿一指橋底:“我之前看見橋柱下有個女人的影子,你幫我下水看看裏面有沒有東西。”
燈籠鬼:“……”
燈籠中的鬼火忽地炸裂開來,尖利的嗓音幾乎刺破源冬柿耳膜:“你讓一隻燈籠下水!你是不是傻!”
源冬柿雙手蒙耳:“你不是鬼嗎?”
“那我也是燈籠鬼啊!”
源冬柿理直氣壯:“我怎麼知道燈籠變成鬼了也怕水啊。”
“我要燒掉契約書!我不要做你的式神!”
“不不不,我很需要你!留在我身邊吧!燈!”
一人一燈開始扭打起來,混亂之間,源冬柿手中的藍色符咒從她手中脫落,她一把將燈籠鬼推至身後要去搶符咒,手一剛碰到燈籠鬼就被燙得驚呼一聲,她一邊甩着手,一邊去追飄走的符咒,然而也不知道這張符咒是中了什麼邪,愣是飄得老遠,源冬柿一直追到橋頭,那藍色符咒才掉了下來,落到一個行人腳邊。
源冬柿要在燈籠鬼之前搶到符咒,也來不及跟那位路人說明,便彎下身來要去撿符咒,然而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卻先她一步將符咒撿起。
“不好意思,這是……”
她話還未說完,正要抬頭,便被一個清亮好聽的聲音截住了話。
“咦?這不是在下畫的桔梗印嗎?”
源冬柿抬頭的動作僵住,一陣風吹來,將她頭上市女笠的垂絹吹至肩后,讓她看清了她身前正垂着眼望她的人。
來人立烏帽下的雙眼帶着笑意,眼角彎彎的,有幾分狡黠,像極了偷笑的狐狸。他晃了晃夾在指尖的紙符,朝源冬柿道:“這符上的燈籠鬼可是姬君所畫?畫得不錯,只是燈籠鬼的眼睛有這麼大嗎?”
源冬柿:“……”
這個……等她睡醒了去網/易客服中心問問原畫師吧。
“雖然不知姬君如何學得桔梗印,但既然出自姬君手筆,那便物歸原主吧。”他將紙符遞到源冬柿手中,微微折身,笑道,“在下安倍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