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少艾之三
源冬柿是不知道她的詛咒能不能讓晴明聽見的。
風聲在她耳邊嗚嗚吹着,她的頭髮模糊了她的視線,二條院廊下輕輕晃蕩着的桔色燈籠在她模糊的視線中變得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二條院外便是寬闊的二條大街,如今已是深夜,只能憑藉月光可見街道兩旁貴族宅院白色的圍牆,更夫偶然路過,手中的火把便能照出一方天地。
源冬柿第一次高空俯瞰平安京,如果是其他情況下,她還是很有興緻的。
她眼睜睜看見自己離地面越來越遠,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她雙手在半空中胡亂抓着,指尖一觸到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她就立馬朝那邊掙扎過去,雙手死死抱住那個東西,因為怕掉下去,她的手掌還捏住了那東西上的一撮毛。
她恍惚間聽見一個倒吸冷氣的嘶嘶聲,她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氣,搖了搖頭,將糊在眼部的頭髮絲甩開,往下看了一眼。
下面是一條寬闊的大街,此時的街上只有一隊牛車,牛車豪華而精緻,隨侍着六個持着火把的侍從,有幾個侍從已經注意到了飛在半空中的源冬柿,叫嚷了起來,其中還有一個侍從取了弓箭,瞄準了源冬柿。
源冬柿一抖,朝着那個妖怪喊:“快飛!”
那妖怪仍是不緊不慢。
源冬柿狠了狠心,張嘴,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抱着的那個毛絨絨的東西。
一聲慘叫響徹深夜的平安京上空,連拿着弓箭的侍從都不由得抖了一抖,搭在弓上的箭從他手中滑出,斜斜地射在了街邊一家宅院門口的燈籠上,燈籠刷地一下滅掉。
源冬柿抬頭呸出嘴裏的毛,還要再下嘴咬時,已經聽見自己腦袋頂上響起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你再咬尾巴,小生就把你丟下去了!”
哦。
原來是你的尾巴啊。
抱歉啊。
源冬柿住了嘴,抱緊了這隻妖怪的尾巴,將臉埋在了妖怪尾巴的絨毛里。
然後,睡著了。
自從源冬柿不情不願地接過源光送來的唐國來的古琴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
一開始是古琴自己天天發出聲響,用源冬柿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不甘寂寞的老男人,每日故作憂鬱勾搭小姑娘。
而源冬柿收服妖琴師之後,又被逼着天天學琴,這次不是不甘寂寞的老男人了,而是一個多年沒有招到學生的空巢老校長,一旦有個學生走進來,他就死死抓住,如饑似渴地揮起了充滿愛意的小皮鞭。
而如今,雖然自己被妖風托在了半空中,身周是呼呼亂吹的風,但這個妖怪毛絨絨的尾巴貼在她的臉上,倒讓困意抑制不住地卷了過來,她只打了個呵欠,就抱着這條毛絨絨的大尾巴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夢中她再次來到長滿了葦草的土御門路與西洞院路交叉口,一條戾橋旁邊的晴明宅,這裏依舊荒涼而破敗,院圍牆的兩扇門隨隨便便地掛在了門框上,連着門上的桔梗印都顯得有些陳舊。她伸手推開院門,在院中及人高的雜草之間看見了正在跑跑跳跳着追蝴蝶的神樂以及小白。
她開口想問晴明在哪裏,卻聽見一聲悠遠而古樸的琴音,她往院中迴廊上看去,只見廊下坐着一個一身火紅的紫發男人,他的膝上放了一架古琴,伏羲式,栗色漆,源冬柿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男人膝上的琴長得很像松撫。
除了這架琴上長了跟這個紫發男人額頭上一樣的紅色犄角。
她正想開口詢問,卻聽見那個紫發男人開口道:“你從非洲回來了?”
源冬柿:“???”
她再仔細看去,那個男人雖然一身的殺馬特,右臉還戴了一副黑鐵面具,但露出的左臉卻是極為清俊文雅的,那雙眸子如深寒山澗一般清冽,簡直是滿目紅紫中的一股清流。
她顫抖着問:“松撫!告訴我!你為什麼想不通要穿覺醒后的皮膚!”
妖琴師看了她一眼,又低頭撫琴。
源冬柿還想再問,卻忽然感覺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低頭看去,卻見神樂一隻手抓着她的小掛衣角,一隻手捧着一面銅鏡。
她心中奇怪,但還是接過銅鏡,將臉湊了上去。
銅鏡中一片漆黑。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而此時,迴廊下拐出一個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他帶着高高的立烏帽,頭髮攏於帽內,只留下了些許鬢髮,他走在廊下抄手旁,攤開手中蝙蝠扇,一隻蝴蝶翩翩飛入他的扇面,他笑着側過頭,長眉入鬢,鼻樑高挺,眼窩深陷,一雙猶如碧空一般淺藍色的眼睛。
他看着源冬柿,笑着道:“Welcometomyhome,myAfricanfriend,MissPersimmon。”
源冬柿木。
源冬柿是被這個夢嚇醒的。
她猛地睜開眼,用手撐起了上半身,劇烈地喘息着,她伸出自己的隔壁放到眼前,在確定還是屬於黃種人的膚色時,鬆了口氣,又脫力般地將自己砸回了被子裏。
這時,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個有些陳舊的木屋,搭建者並不算用心,她縮在衣被中還能感受到屋外的風從木板縫隙吹了起來,燭火併不明亮,只能照亮燭台方寸,藉著餘光她看見了四周隨着透進屋內的風而輕輕飄起的布簾。
她從衣被中起身,拿起那盞小小的燭台,慢慢地走到布簾下。
燭光微弱,卻也能使她看清布簾上鮮艷的染色與大朵大朵絢麗的花朵,而沿着布簾走出一段距離,看見另一種染色及花紋時,她才發現,這並不是布簾,而是許多件被掛在橫木上的女子單衣,而看這些單衣的大小、顏色和花紋,基本可以斷定,都是屬於女童的。
源冬柿心中正驚訝間,卻見兩件衣服的縫隙之中,緩緩地出現了一隻通紅的眼睛。
她往後退了一步,衣服之後的那個人卻又再朝她邁了一步,一隻握着蝙蝠扇的手掀開了兩人之間的衣裳,一張繪滿了妖異花紋的狐狸面具出現在了微弱的燭光之中。
源冬柿手一抖,燭光飄忽,再暗了一下之後又更加明亮,照亮了狐狸面具下那個人形狀優美的唇以及下巴。
“你是……”源冬柿遲疑着開口。
那人開口,聲音輕飄飄的,帶着一種詭異的溫柔:“今日小生的命定之人,似乎年紀比以往的都要大一些呢。”
源冬柿:“……喵喵喵?”
那人走到源冬柿身前,面具下的紅色瞳孔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狂熱緊緊盯着源冬柿的臉,他用手中的蝙蝠扇輕輕觸過源冬柿肩頭的髮絲,道:“然而這墨玉一般的發,柳葉一般的眉,啊,就算稍稍皺起,也有能讓小生心醉的風情啊。”
源冬柿:“……”
源冬柿面無表情:“你再不說人話,我就燒掉你的尾巴了。”
那個人低頭,卻見自己那條毛絨絨的大尾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源冬柿給捏在了手上,而源冬柿的另一隻手,握着燭台。
他再抬頭,紅色的眼與源冬柿對視,良久,他湊到了源冬柿面前,“呼”的一聲,吹滅了源冬柿手中的燭台。忽然襲來的黑暗讓源冬柿愣了愣,然後便聽見那輕飄飄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響起:
“連這決絕的模樣也美得讓小生心中顫抖呢,要怎麼辦才好呢,不如,就在小生的懷抱中沉睡過去吧。”
他說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源冬柿感覺到了他冰涼而銳利的指甲輕輕地抵上了她的咽喉,她死死捏着她的尾巴,咬了咬牙,然後大喊了一聲:“燈籠鬼!給我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