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秉燭夜談
若岫雖然告訴自己不要多心,卻仍忍不住一路暗暗觀察那車夫,這樣一來,未免有些冷落樂山,小樂山顯然有些不滿意她的心不在焉,一面扯住她的衣袖,一面要她繼續把昨天未講完的故事講完。
她這才回過神,開始給樂山講故事,這麼些日子了,若岫腦子裏貧乏的故事已經快被榨乾了,只得一面講故事,一面尋思着下次該編點什麼糊弄小鬼。
故事說到一半,察覺那車夫也支起耳朵在聽,不禁覺得有點好笑,這十五六歲的年紀,可不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么,悄聲喚他坐過來一些,一起聽故事,那車夫卻遲疑着不敢動。
若岫露出安撫的微笑,“倒不是為別的,就怕沒等到南邊,我們就有一個長耳朵的車夫了,倒是還得備着青草蘿蔔的喂你。”
小車夫的臉唰的紅了,耳根子都紅彤彤的,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還是沒開口,默默地挪了過來。小包子對這個愛臉紅的哥哥好像很是喜歡,直纏着要和哥哥玩,後來竟要幫他駕馬車,嚇得車夫魂飛魄散,若岫在一旁壞心眼的裝作沒看見車夫乞求的眼神,笑彎了腰。
一路賞景說笑,時間倒也過得很快,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馬車駛進了一個小鎮。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鎮子,雖比不得平源城的繁華,街道上卻也人來人往,一片欣欣向榮。
馬車在鎮子最大的客棧前停了下來,透過布簾的縫隙可以看到丫頭小廝們影影綽綽的開始忙進忙出,若岫不禁稍稍蹙了眉,出門避禍還能如此張揚的講究排場,陶老爺究竟在想什麼。抬眼看見大哥也是微微皺眉的看着這一切,比照着他身後對掌柜頤指氣使的陶老爺,倒也相映成趣。
若岫漸漸舒了眉頭,既然已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原不該多操心這些,便學着若蘭,扶了丫頭下車走進客棧。
雖然馬車很寬敞,走得也不算急,但到底是行路途中,比不上家裏舒服,陶家主子們一直養尊處優,怎麼禁得這樣折騰,兩位夫人下車時都是面色蒼白,神情萎頓。
晚膳包下了整個大廳,女眷們卻草草扒了兩口飯,就早早告退回房休息。
樂山折騰了一天,此時也乏了,鬧着要睡覺,不肯吃飯,若岫知他年紀小,身子又弱,這樣下去怕是還沒到微水就得病倒了,只得哄了又哄,許了不知多少事與這小祖宗,好歹勸着吃了些自帶的糟鴨信,又用了半碗白粥,方才讓奶娘將他帶回房去休息。
若岫回房卻沒有立即休息,交待丫頭將大哥找來,就坐在桌前沏了一道茶等着,沒一會兒,樂水便敲了門。
“我猜你就會找我來問,我也正打算找你。”樂水這兩天忙前忙后,出了門還要一路照應全家,此時神情已有些疲憊。
若岫看他如此,心裏一軟,忙道,“卻也不急,大哥還是早些去休息吧,明個再說也不遲。”
樂水搖了搖頭道,“還是說了吧,不然我也睡不好。我習過武,身子還算硬朗。”若岫這才點頭,讓他進來。
“你卻猜不到我頭一樁與你說什麼。”若岫抿嘴,笑得有些狡猾。
“噢?難道不是問我這趟行程的事情?”樂水揚眉,神情忽然露出些戒備,
若岫見了,笑意更濃,拋餌道,“賭么?輸了你就教我騎馬。”
“不了,你這丫頭鬼得很,我才不上當。”樂水一副深受其害的樣子,逗得若岫終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害我端不住了。”若岫輕嗔道。“還不是樂山那小傢伙,今天晚膳怎麼也不肯吃,我就割地賠款的好容易勸得他吃了點東西,這割地條款我可沒辦法兌現了,為了維護我在小包子心中姐姐的崇高地位,只得找你來幫忙啦。”
“說吧,什麼事?”樂水一邊往嘴裏塞糕點一邊含糊的說。
“今天我們一起在馬車上玩笑的時候,小包子迷上駕馬車的小哥哥了,說明天也想駕車。”
“你不會真答應他了吧。”樂水睜大眼。
若岫瞪他一眼,“我要是敢答應下來,你不得揭了我的皮。討價還價來着,現在只一樣我沒辦法了,他想要一根馬鞭。”她想起那小車夫紅紅的臉,還有和他平凡面孔不很搭調的澄靜眼神,不禁露出微微的笑。
“這小傢伙,沒一天讓人省心,也就他能這麼高興的當出遊呢。”樂水聽了笑罵,出門去交待他隨身小廝兩句,又回來繼續吃糕點。
若岫也回過神來,起身給樂水倒茶。
“說起這小傢伙,你倒是應該感激他呢。”樂水接過茶,一仰而盡。
若岫揚眉。
“若不是他今天鬧着非要聽你說故事,你也不可能又和若梅換了馬車,與我們一路。”樂水道,神情有些奇怪。
“原是如此。”若岫點頭,證實了她在馬車上的猜測。
“你別笑,想來你也該看得出,此次出行,不簡單。”樂水正了色,停止進食。
“怎個不簡單法?”
“武林大會這麼多人,怎麼偏偏那魔頭就和那傅青雲過不去,這是第一個奇怪的地方。”
“也不難猜啊,這傅青雲看起來心高氣傲得很,出身名門又年紀輕輕,正是想要出風頭,爭名望的時候,因為年少氣盛,說了或做了什麼不該說、不該做的事情,其他人倒也樂得見到魔頭的吸引力被他轉移,自是不會阻止他做傻事。被那魔頭盯上自是不奇怪。”若岫搖搖頭,給自己也倒了茶。
“可,傅家堡這麼大的目標在那裏,我小小陶家世代鄉紳,這些年雖因着經商四處去的多了些,家中卻也沒有半個江湖人,這魔頭明明對上了傅青雲,為何偏要給若蘭稍信傳話,說是要登門造訪,這是第二個奇怪的地方,也是最奇怪的地方。”樂水面色沉靜,擺弄着茶碗。
“再有,明明是一家人,為何非要建議我們兵分兩路走?這是第三個奇怪的地方。”樂水的眉頭越蹙越緊,“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離開平源,會不會正是一個早就安排好的套兒,就在前面等着我們呢。”
“也沒準兒是你想太多了,不是有話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岫笑了笑,卻覺得這兩句此時說來實在勉強,便低頭喝茶,聽他繼續。
“傅青雲自視過高,才把所有人都當傻子,父親怕也是覺出此中諸多問題,所以那天他們建議陶家暫避時,才和他們僵持了許久。”樂水繼續說,眉頭卻微微的舒了,端起茶碗,卻發現茶已冷了,便又擱下。
“想是因為那天,傅青雲逼得甚緊,而陶家近兩個月的生意又全拴在傅家堡的範圍內,父親才不得不應了下來的吧。”若岫也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你怎知道這生意的事情?”樂水奇道。
“我是不知道生意的事情,只是那天父親本是很強硬的態度,卻因那大和尚一句‘造成陶家的損失’變了色,我就心下有些疑惑,回想起這兩個月大哥忽然忙起來,又總是去傅家堡的勢力範圍的信陽城辦事,這兩廂加減,我便明白了些。”若岫笑着坐下來,接過樂水的茶碗,將冷茶倒去,又倒入新茶。
“再看兩路人馬,傅家派的人顯然不夠將兩邊都護衛周全,此去微水怎麼也得半個月路程,就算沒有那個魔頭總也有些土匪路霸什麼的,父親便只能緊着一邊安排,兩路走法一旦告知大家,有些頭腦的人馬上就會反應過來了。”樂水執杯飲了一口,沏茶的水不是滾水,沏出來的茶不免入口感覺差些,他微微皺了眉,放下杯。
“所以大夫人、若蘭、若蘭的娘——二夫人,兩位少爺,自然是放在老爺這一路,而無關緊要的人全被分到了另一路,昨夜的哭叫也是為了這吧,想不到老爺竟然捨棄了自己心愛的五夫人,莫不是意味着五夫人從此要失去老爺的寵愛了?而我,確然是個意外了吧。”若岫一面心不在焉的接話,一面用眼神指責大哥的挑剔,又不是家裏,出門在外的,能有口水喝就不錯了。
“我卻覺得在那邊未必就不是好事,你看着,說不定倒是那一路平安無事,首先到達吳家。”樂水回她一個無賴的笑。
“可父親卻絕不會冒這個險。哎呀呀,我就生被這顆小肉包子拉進你們這是非圈裏了。”若岫合手,一唱三詠道。
“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二娘和若蘭,怕是要記恨上你了。”樂水拍了拍她的頭,又被她隨手揮開。
“怕什麼?虱子多了不癢。”若岫揮了揮手,一臉豪爽換來一個大白眼。
“看看,這說的都是些什麼話,你讀的書呢?你的規矩呢?”樂水一臉無可救藥。
“啊,旅途勞累,一時被我落在馬車裏,忘記拿上來。”若岫忙假惺惺的響應號召,擺出一副溫良恭順的態度,換來一個不屑的嘲弄眼神。
“我卻覺得,我們一家是被那些武林所謂的俠士們當作餌,用以釣那條魚了。”樂水冷笑道,“武林正義,哼。”
“江湖人,”若岫笑得漫不經心,“平平都是殺人如麻,滿手鮮血,分什麼白的黑的。”
樂水頗意外的看着若岫,卻又笑了。
“說起來,今兒這招搖過市的,是哪一出啊?”抿一口嘗不出滋味的茶,若岫想起今天的排場。
“我想,父親是否在兵行險招,走一步危險的棋。”樂水斂了笑。
“你是說……”若岫猛然抬眼和他相視。
“刻意露財,想引來盜賊的覬覦,攪了這局。這一局棋,我們全家蒙在鼓裏看不清他們要如何,實在是被動之至。若是這樣,不如乾脆攪得大家都看不清,這陰謀也讓他無法施行,至少是無法順利實施。就算是我們多心了,沒有什麼陰謀,不過引來幾個蟊賊,這幾個護衛應該也足以應付了。”
“大智若愚啊,真看不出,老爺還有這份魄力。”若岫嘆道,她一直未能習慣叫陶老爺作爹爹。
“不過,也有另一種可能……”樂水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