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夥吵吵嚷嚷、笑笑鬧鬧地走在巷間弄里。顏息白眨巴着眼睛,言談間總算整明白了她們的目的地——賭坊。
她下意識地低頭瞥了眼胸口放錢的地方,決定立刻想個合適的託詞閃人。
“哎,瞧,又一個!”旁邊有人刻意壓低嗓門的說話聲。
顏息白聞聲抬頭,看見身邊一幫女人神神秘秘地互相交換着心照不宣的目光,口中竊竊私語道:
“這是今年第幾個了?”
“哎呀,富貴人家就是好啊!”
“嘖,造孽!唉……”
“噓!閉嘴,長吁短嘆的,不想活啦!被馮家人聽到可不得了!”
“算了算了,不關我們的事,走吧走吧。”
“……”
顏息白一邊聽着她們的話,一邊順着她們賊兮兮的曖昧視線望過去:不遠處一戶高牆大院的小偏門敞開着,兩個壯碩的女人橫抬着一卷長條草席狀的物件走出來。她們身材魁梧,面目兇惡,神情很不耐煩,嘴裏還不停罵罵咧咧些什麼。
幾句模糊不清地“賤貨”“真他娘的晦氣”“騷蹄子”“死了還不讓人清凈……”等污言穢語隱約傳來,讓顏息白蹙眉的同時,不禁狐疑地盯着那捲草席。
“看什麼看!再看把你那倆眼珠子挖出來!”
“滾滾滾,一邊去!馮爺的閑事你們也敢管?!”
也許是顏息白沒來得及掩飾的注視太過礙眼,兩人抬着東西走至近前時,兇狠又倨傲地啐了幾人一口,然後大踏步走過。
顏息白回望着那捲草草掩蓋的席片,簡直難掩心中的震驚,若她沒有看錯,那縫隙里露出的一截是一隻人的小臂,上面佈滿青紫傷痕,再聯繫到剛剛所有人的反應,和以前在牢裏聽來的有關馮家家主有凌虐小侍的惡癖那不是秘密的秘密……
心中翻滾起不知是憤怒還是噁心的感覺,讓顏息白一瞬間眯起眼睛沉下臉來……
“我說,癩鄒兒,你盯得那麼緊,莫不是又想發那損陰德的黑心財吧?”原名雷小寶的老大“雷伏虎”拐了走神的顏息白一肘子,口氣很不滿,卻也有些無奈,“我知道你小子最近手頭緊,可那事兒太骯髒陰損!你可別把晦氣帶到幫里來了!”
“沒事兒,老大!我保證待會挖個坑把他給埋了!”捂着肚子的顏息白沒來得及開口,剛剛那位吊眉梢的脫髮大姐已經興沖沖地接口道,“再說,這錢就算我們不賺,也不定便宜誰去了!是吧,癩鄒兒?你倒是說句話啊!”
身體上的疼痛及時提醒顏息白認識到現在的處境,她咬牙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老大……”
“好吧好吧!就你們兩個沒出息的東西!連死人都不放過!”雷小寶顯然很不贊同,但仍不耐地揮了揮手,將她眼中那兩個早晚有一天會死在錢眼裏的手下打發走了。
顏息白混混噩噩地被脫髮大姐拖拽着往鎮外走去,近午的陽光燦爛耀眼,可她只覺得手腳發涼、遍體生寒,最初的難以置信和熱血沖頭已經被壓到了心底最深處,而此時湧上來的卻是深切的悲哀與無奈。
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莫要說尊嚴榮辱,甚至連最基本的性命也可任人踩踏輕賤,渺小無力得一如螻蟻,輕易便有滅頂之災。
她有些跌撞地任人拉着,心中卻恍惚地一遍遍自問:我為什麼要去?我為什麼要去?為什麼?有什麼理由?不,不對,事實上,我應該離得遠遠地……
逐漸冷靜下來的頭腦得出了理智的結論,但是,她虛浮的雙腿卻似有自己的意識般繼續前行……
這個世界的冰冷與殘酷,黑暗與絕望,就讓她用這雙眼睛,好好看個清楚!
尾隨着不甚避諱的馮府下人越走越偏僻,出了小鎮,野外的樹木逐漸增多,荒草蔓生,小徑崎嶇。遠遠地,顏息白看到她們將抬着的草席隨意地拋於亂石林立的山崗之上,隨後毫不在意地揚長而去。
秋風蕭瑟,卷落枝頭片片枯葉,顏息白走近一看,才知那嶙峋的怪石原是座座荒涼散佈的墳塋,有的甚至只有一個淺淺的突起小包,無名無姓,無親無故,孤寂地長眠於大地。
那捲長長的破舊草席就這樣被毫不留情地丟擲在雜草叢生的亂墳崗,就像一隻腐爛的蘋果,一件褪色的舊裳,一瓶過期的傷葯,一件……無用的垃圾。
身邊的同行者早已按捺不住地走過去,一把掀開掩人耳目的遮蔽物——
並不意外地,那是個渾身□的男子,或者,稱為男孩兒更為合適,十五六歲的年紀,單薄瘦削的身形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卻滿布慘不忍睹的傷痕……
“嘖嘖嘖!馮爺下手可真夠狠的!”“脫髮大姐”李保元晃着腦袋繞到他身後,蹲下來伸出一隻手,神情猥褻嫌惡地道,“瞧瞧,噫……這裏可被孌爛了!”她說著,閉着氣微撇開頭,將雞爪般的骯髒手指伸入少年撕裂腫脹的□……
“你在做什麼!!!”顏息白震驚地瞪大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她大喝一聲,一個箭步上前猛得推開蹲着的李保元……身下的男孩突然發出一聲低不可聞地悶哼……
“啊——”李保元被這聲大喝和突如其來強勁力道嚇了一大跳,臀部重重地磕在了碎石上,痛得她像殺豬似得大嚷起來,“哎呦……癩鄒兒!!!你他媽瘋啦!!!哎呦呦……痛死我了!……”
她的手指間夾着剛從少年的身體裏取出來的一個圓咕隆咚、鮮血淋漓的東西,即使另一隻手捂着屁股不停地扭動,也不忘緊緊地抓在手裏。
“嘶……該死的!老娘又不是說要一個人獨吞,你他娘的怎麼像條瘋狗呀!”李保元的吊梢眉簡直要豎到頭髮里去了,整個人面容扭曲,疼得齜牙咧嘴,“操!王八蛋!蠢驢!混球!哎呦……我的屁股……”
李保元太專註於哀悼她受傷的屁股和咒罵鄒衍的魯莽,那聲微弱地呻吟並沒有落入她的耳中,倒是半跪在男孩身邊,差點撲倒在他嘴邊的顏息白聽了個正着。
她也不去管擺出一副潑婦罵街狀的李保元,急忙彎腰小心地檢查起男孩的身體:除了各種原因的皮外傷外,右大腿膝蓋處和左腳踝嚴重骨折,左胸有嚴重地燒灼痕迹,由滴落乾涸的蠟油痕迹可以判斷,是由點燃的燭火造成的燒傷,真正讓她絕望地是胸腹部嚴重的內出血,他的小腹已經明顯的下陷,口鼻處不時有鮮血溢出,雖然量還不是很大,但她試着稍微移動了他一下,出血量立刻猛增……這樣的他是撐不到看大夫的,而且,即使看了大夫,憑現在的醫療技術……唉……
“……個死人你都要翻來弄去的,莫不是你家二手貨沒辦法滿足你,怪不得我聽說你去秦老爹那買了□,敢情……”李保元見無論自己怎麼跳腳詛咒,癩鄒兒都不給一絲該有的反應,不由得越罵越難聽,卻在顏息白驀然抬頭冷冷地看向她時不禁住了嘴。印象中的癩鄒兒是個十足的潑皮無賴,雖有幾分血氣方剛的戾氣,但什麼時候見過她這種冰寒徹骨、但又危險地彷彿下一瞬就要撲上來把人寸寸撕碎的眼神?
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但不過眨眼之間,癩鄒兒又變成了她所熟悉的樣子,油滑的嘴臉,討好的笑容,除了眉宇間還有一絲未來得及隱去的陰霾外,剛剛那個陌生到讓她害怕的癩鄒兒彷彿就是她的錯覺。
“真對不起,李姐,我太心急了!你沒事吧?”她的表情誠懇歉意,讓本來就不敢再罵下去的李保元迅速找到了一個可以下台的階梯,“這樣吧,這裏我一個人來埋就行了,算我給姐姐賠個不是!李姐你先去和老大她們一起贏幾把好了。”
她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兀自驚疑不定的李保元,然後幾腳踢開身下的砂子石粒,脫下外袍蓋在了氣息奄奄的男孩身上,口中小聲道:“別喊了……”
顏息白脫力地席地而坐,黝黑的眼眸痛苦地凝視着那個睫毛微顫、嘴裏不斷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輕喃着“救我……救我……”聲的男孩,喉間溢出一聲苦澀又自嘲地深深嘆息:
“我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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