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引 偷榜換捉

第507引 偷榜換捉

同年三月,江南鬧春。

殿試結束,成績已出,這日即將張榜,報喜信的馬兒們蹬蹬踩蹄,只等信官兒們拿着紅帖子出來,可以奔向四方。

家有考生的,多數坐不住。安陽王氏在都安的宅子卻很靜,僕人們做事,比平時更輕手輕腳,連交談都沒有,拿眼神示意來示意去。

芷園卻人多,還都是女眷,除了商花花。

芷夫人,王大夫人,三夫人,五夫人,湊了一桌打牌。仙荷輕撥一曲無名,清靜舒心。舒風華和趙雪蘭看同一本書,往書上添注。紀寶樊和小花花對招拆招,娃娃無忌的笑聲,似雨落湖。

節南從卧躺變成坐躺,在搖椅里仰面看無雲藍天,因為太舒心,大清早就覺昏昏欲睡。

養骨頭的漫長日子裏,節南終於明白為啥有人能混吃等死。餓了渴了有人喂,無聊了沒勁了有人陪,不出門有人就把戲班子雜耍班子各種熱鬧搬進門,嫌吵了有人便弄個萬徑人蹤滅,讓她對着好山好水養呆神。

這麼頹懶的過法,起初還有些不甘心,後來居然會習慣,那麼過了大半個月,某夜裏夢見師父罵她笨死了,節南激靈嚇醒,趕緊起來給小柒寫了封長長的信,把尊明社的事務主動攬了一些過來,腦子重新開轉。

昨晚乾娘住回來,節南怕被嘮叨,才裝起乖女,今日一早重溫混吃等死的感覺。

有醫鬼前輩接手,幾處骨頭癒合完滿,雖然還不能太使力氣,更被告知這一年別想恢復到能拿蜻螭的狀態,但已經可以寫字吃飯,不影響日常生活。傷得最重的是腿骨,雖然早拆了夾板,還不能正常走路,一着地就鑽心疼,陰天下雨也鑽心疼,疼得她打滾。

醫鬼說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藥醫,他也沒辦法,只能靠她自己戰勝。

節南本來心焦,王泮林送來木劍,像以往那樣黑她,說正好給她當拐棍了,她不但沒有反嘲笑回去,破天荒任性發作,大哭大鬧,狠狠罵了王泮林一頓,讓吉康他們把王泮林扔出去。

看吉康他們遲疑,她又很火大得扯斷了樟木珠串,扔進池子裏,說再不管尊明社尊明教的了,讓他們和王泮林一起滾蛋。

據書童後來說,很歇斯底里,很母老虎,很潑婦,很不桑節南,令大家對她的真性子多認識了一面,感嘆山主也是姑娘家家這一事實。還有就是,千萬別學九公子,沒遮沒攔終釀禍,打情罵俏也是有限度的——這樣一個追姑娘的真諦。

吉康他們,把樟木珠一顆不少撈出,改串成手珠送還她,說大伙兒知錯了,不該猶豫,就該趁機修理修理老愛欺負人的九公子。又說她戴着手珠更好看,而且扔起來直接一整串,好找。這些話,感動得她稀里嘩啦笑哭,反過來說對不住,承認自己任性。

節南知道,自己近來哭得太頻繁,但她已明白,流淚並不等於軟弱,是可以讓自己更堅強的。

不過,自從那日發作之後,王泮林就沒再來,因為很快就是連着三日的大比,丁大先生日日幫他惡補,聽書童說他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只是考完後節南也沒見着王泮林的人,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某九考完就陰沉着臉,封了南山樓,誰也不準進樓。人人猜他考砸了,故而心情不好,需要時日冷靜。她什麼也沒想,靜靜等着,等放榜這日,不管結果好壞,她會去找他。

花花玩累了,跑過來拽拽節南的裙子。她沒力氣抱小傢伙,往旁邊讓出半張椅子。花花爬上來,靠着她的好腿,肚皮朝天,兩腿翹椅子扶手,玩自己的手指頭。

紀寶樊走過來,也不說話,突然拆起節南的髮式,一股腦兒放下來重梳,實在靜得讓她發慌。

一陣腳步聲,讓園子裏所有心不在焉的人停止了動作。

紀叔韌出現在拱門前,見這麼多人,上一刻熱切盯着自己,下一刻就集體目光黯淡,心如明鏡,但笑,“你們怎知我不是來報信的呢?”

王芷當著眾嫂嫂的面,還是給前夫面子的,“一早大總管就帶人去榜那兒等了。”意思是,輪不到他紀叔韌來報信。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裏頭發生了什麼事。”紀叔韌啪一聲打開摺扇。

節南對這位紀二爺的神通廣大還是深信不疑的,“裏頭發生了什麼事?”

“名榜不見了,鬧得雞飛狗跳,正到處找呢。一時不敢驚駕,只報說吉時算錯了,要多等一個時辰。雖說紅貼是早寫好的,可如果不能張榜,就不好先報喜信,所以一律往後延了。”紀叔韌搖扇。

眾人面面相覷,幾曾聽過這種烏龍事。

“二叔別說笑,名榜怎會不見,難道誰還稀罕它,偷了不成?”紀寶樊撲哧笑出。

但她的笑聲猛地剎住,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看着內牆方窗。

紀叔韌往回看一眼,起初什麼也沒瞧見,然後看到王泮林走進園子,單肩扛了一根木條,木條那頭有塊木牌,木牌上貼着張錦帛裱底的淡黃紙書,他的眼立刻也瞪了起來,無法置信。

“那不是……吧?”他語不成句。

芷夫人眼力從來很好,一眯眼就瞧紙上那些字,看不清,卻能聯想得到,又好氣又好笑,語氣卻淡定,“那不是。”

老實的五夫人帕子捂嘴,驚愕無言。頗有脾性的三夫人半張着嘴,合不上。王大夫人先驚訝,但眼中一抹笑意閃現閃消,在別人都看着王泮林的時候,她卻看着節南,然後收回目光,站了起來。

“芷妹,三夫人,五夫人,到我園子裏坐坐去吧。”

王芷立刻道好,還叫上了那邊幾個小的。紀寶樊走在最後,捉了紀叔韌的胳膊肘往外帶。

紀叔韌不明所以,邊走邊問,“怎麼回事?九郎偷了登科名榜,雖不至於殺頭,萬一查出來,卻也不是鬧着玩的,你們誰都不管管?”

王芷回頭,“什麼登科名榜?九郎不就拿了一塊木牌么?”

紀寶樊起鬨架秧子,“就是,偷名榜幹嘛,難道安陽王氏子孫都落了榜,還能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不成?”

趙雪蘭一手拉住紀寶樊的手,“怎會都落榜?雲深公子肯定二甲以上,板上釘釘。”

舒風華頭也不回,腳步加快,挽着趙雪蘭的臂彎。

於是,一串拎走,終於園子裏就剩了倆,外加一個睡著了的娃娃。

從王泮林進園,節南就一直沒說過話。

她當然看到了他扛木牌的樣子,老實說,他真不能用那張神仙般清俊的臉干這事,文縐縐的青衫都蓋不住亂竄的邪肆氣。

她也很仔細看了木牌,還有那份精工細作的名榜,眯眼心想,姓王的,排九的,真敢冒犯天子,偷登科名榜?不過,就算他膽大包天,又有息事寧人的本事,他把這東西弄來卻為了什麼?

王泮林也一直沒說話,將木牌放在節南前面,差不多坐直了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接着,從花圃那兒找來小鏟子,挖了一個坑,把木牌豎插起來,踩結實。然後,走進亭子,洗手。

節南不懂這人什麼意思,但這個距離卻能將榜上的字瞧得一清二楚。一邊是天子聖諭,一邊是這回科考的上榜人名和名次,按一甲到五甲劃分。這年一甲五人,二甲二十三人,三甲三十一人,四甲五甲各數十人。

王泮林的名字赫然列在三甲尾巴上,而雲深公子二甲第一,王十三甲第一。小十六他們到底年紀小,州試考得不錯,省試卻未能登榜。

而不管王泮林吊尾巴,還是名列前茅,到底進士出身。

節南笑道,“若這名榜是真的,可要恭喜你了。”

王泮林聽得出其中的話外音,“我從禮部借來,小山你快快個清楚仔細,一個時辰內我得還回去。”

節南奇怪得不行,“你說借就借罷,只是大費周章借來做什麼用?你若不借,這會兒喜報也到了。”

“只因你行走不便,沒法去看榜。”

王泮林的回答卻讓節南更加一頭霧水。

然而,王泮林接着道,“我今日天未亮就等在榜下,吉時快到,卻不見你姑丈。”

提到趙琦,節南有所了悟,抿唇斂笑,凝眸望住王泮林,哦了一長聲,“所以呢?”

王泮林擦乾了手,拍平了衫,走到他剛豎起來的名榜之下,背手而立,“那就請小山姑娘親自動手,榜下捉婿吧。”

花花翻了個身,臉蛋鼓得像只包子,貓咪一樣,往節南腿上蹭了蹭。

節南輕捏包子臉,沒動手捉什麼,但笑沒了眼,“我以為你發奮讀書,非要參加大比,是為了你新的抱負。”

王泮林突然神情迷惑,“我有何新的抱負?”

“為民請命。為民謀福。”節南比王泮林更迷惑,“不是嗎?”

王泮林一副別高看他的表情,“不是,就為你姑丈有意在新科進士中找侄女婿,我才臨陣磨槍。可我也想過,大概官運不會太好,和崔姐夫是比不得的。三甲授知縣,九品到七品,三年一升,當個十年官就差不多了。”

這人想得真多,節南忍笑,“九公子就別貧了,明知趙琦不是我親姑丈,榜下捉婿更是老掉牙的笑話,而我瞧你這一出,就跟當初食言而肥如出一轍,打什麼鬼主意呢吧?”

王泮林眼神很稀奇,瞧着節南,“我剛才說那麼明白,小山你居然還不明白?”

節南腦瓜轉啊轉,笑起來,“我明白啊。因為前些日子我沖你大發了一頓脾氣,你故意裝作偷了登科名榜來,想讓我着急上當,你就得逞報復了。”

王泮林失笑,半晌無言,最後才嘆,“怪不得小柒說你用腦過頭,我從來不曾覺得,今日才知的確如此。”

節南撇笑呵呵,“別的不說,這登科名榜卻是假的。第一,你不可能置自家名聲不顧,為了榜下捉婿,把這麼重要的名榜偷出來。第二,皇榜用得是九五至尊金黃裱褙,你這紙色也不對,而且玉璽和閣部大印都沒——”

王泮林俯身,單掌包住節南半張粉澈面頰,吃掉了她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王泮林才直起身,呼吸頗急,星眸里璀璨明輝,“小山說得都對。偷名榜簡單,後果卻嚴重,我沒那麼蠢。不過我為了這一出,從考完后就日日到皇榜那兒揣摩,刻壞了一堆木頭,昨夜潛入禮部抄名榜,謄了一百四十八個名字,累得我眼花。榜下捉婿雖是玩笑話,最終決定重走仕途,卻是因為你改變了我。我以前覺得自己沒什麼做不到的,卻被現實嘲笑我渺小,所以我又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到,索性逃避,直到大王嶺遇見你。”

節南笑眼相望,“那時你為了逃脫十二和堇大的緊盯,花樣真不少,我好心給你指路,你當我要殺你滅口,跑得比兔子還快。”

回想當初,王泮林也笑,“可是小山,我可能已經着迷你很久了。”

“我可能更久。”當她對那幅千里江山深深着迷,她也對畫它的少年深深着迷了吧。

王泮林微微往後退一步,站名榜之下,淺躬,伸手,遞袖。

節南坐直,雙手捉袖,再捉住了手。

晨光初美,花花睜開惺忪雙眼,打個大大的呵欠,爬到節南的腿上,抬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抬起胖胳膊,抱住兩人的手,吧唧吧唧啃咬起來。

王泮林認真的神色一掃而空,反手握緊節南的手,同時甩兩下,想要把花花抖掉,“有這小傢伙做見證,你我這就算拜堂了。俗話說,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小山——”

節南抽手,抱起花花就走,“這是哪裏的俗話,我聽都沒聽過。不過,你既然是我捉來的夫婿,什麼時候侍寢,該由我說了算。”

王泮林聽得大笑,搶過花花,背脖子上,“小山夫人好霸道,不知何時召喚,讓我也好準備準備。”

忽聽園外一陣嘻哈鬨笑,節南追出去,叉腰豎眼,“好啊,你們竟然偷聽!”

紀寶樊她們的賀喜聲剛鬧起來,那邊有僕人個個奔忙報喜——

“五公子二甲第一,九公子三甲三十,十公子三甲第一——”

多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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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今天情節是連在一起的,並成4000字的大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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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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