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約會請趕早
我到了上海。
我閉門不出。
不要與我約會,如果非得約會,請趕早。
剛到的幾日,有朋友約晚上去衡山路泡吧。我脫離這種光怪陸離的生活已久,好不容易接觸腐敗人生,正躍躍欲試着,被母親板臉訓斥:“你去哪裏?你跟誰去?同去的還有誰?晚上出去做什麼?改吃中飯不好嗎?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晚上出門,只有不好職業的女孩子才晚上出去。你要是非要出去,那我跟着你。你住在我這裏,我有監管的義務,萬一你出什麼事情,我不好跟你愛人交代。”
在俺娘的堅持下,俺改泡吧為吃午飯。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在半夜裏帶着半老徐娘,穿着大媽的衣裳,亦步亦趨地跟在俺後頭看我喝啤酒。
我並不像自己說得那麼深居簡出。其實每天晚上我都出去的。
出去跑步。
白天灰太大,只有晚上跑。每天跑步的時候,後頭跟着一騎車的老頭兒,那是我爹。他按我娘吩咐,離我寸步。
經過十多年的奮鬥,我終於過上了回家陪陪父母的日子。我總覺得自己虧欠父母太多,十二年沒與父母過春節,每年只見一次。
這一回,我又過上了少女時代的生活。
昨天與弟妹一起逛街,從下午五點到晚上十點,一共接到家裏十五個電話,平均每二十分鐘要問候一聲,實時掌握我的行蹤,不僅提供最便捷的乘車路線,還要提醒我喝口水,到哪裏吃飯實惠。鵝滴親娘呀!
今天跟娘·臉了。上午要出門,穿了件背心,外面套毛衣。娘跟爹攔在門口,死活不讓我出門,嫌我領口太低,酥胸半露,不像大家閨秀。俺說,俺已經是孩子的娘了,又不是閨秀,露小半個NEINEI不傷大雅。想我的身材,現在除了NEINEI可以秀一秀,其他的都要裹起來。俺娘扯着我的胳膊就是不讓走,被逼無奈換了件高領毛衣,只差沒包着頭。我內心裏以為,父母肯定是遺憾自己沒有投生在中東,否則最適合女兒的打扮,應該是從頭到腳只露倆眼睛。
晚上跟老公訴苦,講我有自虐傾向,千辛萬苦跑回來,就為了受人管教,大約放縱太久了渴望被約束的牢籠。老公無限同情,他說,你跟你媽說,我不介意你晚上出去,就是出點牆啥的,只要你心裏有我,我都忍了。我說,拉到吧!我家自製的豬籠不等你來沉,就把我淹死了。
記憶庫都打開了,我跟母親倒苦水,我一直在探尋當年為什麼早戀。現在明白了,只為追尋自由。
俺娘麾下,尚存我與爹爹兩員大將。
不日,我就跑了。
苦了我爹了。
柔軟
我的心越來越柔軟了。
或者說,我對家越來越依戀了。
以前,家對我而言就是住的地方,很長一段時間,我跟勞工都處於分居狀態,回來了我上網他打遊戲,很久都沒什麼交流。我常在深夜裏捫心問自己,我為什麼需要一個男人跟我同住一間屋子?
我沒有離婚的勇氣。總覺得一個女人提出,我要和你離婚,那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常寄希望於,有一天,他回來,冷冰冰地對我說,我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然後我就內心偷樂地跟他爽快分手,因為是他過失在前,我決定替他收拾一個很小的包裹,包括他穿舊的衣服和用過的被子,讓他打個車到別的女人那裏去,從此,房子、存款——一切都是我的了。
我把有他的照片的地方都清掃乾淨。
我一個人單過,才不會笨到再去找個男人來煩我。男人對我實在是沒什麼用處。現在社會那麼發達,什麼問題我都可以請人為我解決,包括性服務。當然,我很可能看不上那些貼身的服務生,那我就自己解決好了。總之,男人真是要不得,對自己沒一點好處。
然後,去年公婆來拜訪,他們佔據了勞工以前睡覺的卧室,勞工只能擠到我的床上。
肯定出什麼差錯了,不然哪裏來的陳偶得?所以,我相信,孩子是房子緊張的產物。以前家裏房子越是小,生育越是頻繁,因為空間越狹?,人與人的距離越是近,無可逃遁。
兒子的到來,讓我開始覺得,有個男人也不錯。他其實也會打掃衛生做飯甚至摸着你的肚子講故事。以前,也許我太賢德了,沒給他表現的機會。
我安然享受他端來的茶水,而他安然照顧我的起居,包括為我洗內褲。
我都不好意思了。一個大男人,多少年被我照顧着,現在卻做這些瑣碎的事情。
他扶着我去產檢的時候,車開到半路上,居然冒出一句,糟糕,要下雨了,衣服忘記收。
我開始覺得,其實,我蠻愛這個男人的。只是有時候有很多抱怨,但我埋在心裏說不出口。
我生孩子的時候,哭着喊痛,一點都不勇敢。我內心裏以為自己堅強到跟革命義士一樣,對疼痛死亡毫不在乎。後來發現,人很容易嬌氣的,如果被人寵着,就開始不能吃苦。我哭着說,恨死你了,為什麼你要讓我受苦。他摸着我的頭,手上都是汗,小聲緊張地訓斥我:“你怎麼這樣呢!每個女人都一樣痛的。”然後卻急急地找大夫,我聽他在走廊里用結巴的英語說:“她很痛啊!你快想想辦法!”醫生又訓斥他,哪個女人生孩子不痛?
我生完孩子,不能·身,他很坦然地替我換衛生巾,沒一點不好意思或嫌棄。我臉都紅了,連聲說,對不起。他笑了,說,你說什麼呢?難道要別人來看你的肥肚子?不好看的還是我一人撐着好了,家醜不外揚。
我不能笑,一笑肚子上的刀口痛。
第一天看到兒子的時候,兒子的臉被自己的指甲劃得都是紅印子,晚上九點半,他到處找商店給兒子買手套,而我則用自己的手指頭攀住兒子的手,不讓他亂撓。然後知道,我和他現在無論如何是一體了,有個共同的兒子。
他給我洗澡,去中藥鋪抓補藥,三十多種,他用筆記下來,如何搭配使用。
孩子滿月那天,我對着鏡子照,嘆口氣說,都不想看見自己了。他說,媽媽都是這樣的。否則就是妖女。他那天主動獻身,以極大的熱情鼓勵我,讓我相信自己還很美麗。我真是勉為其難地應付,因為我總覺得他是安慰我的。但至少,他願意安慰我。
他每天會打個電話回來,問,兒子可拉屎了?兒子可喝奶了?兒子可睡覺了?兒子……最後問一句,你呢?
我於是說,我拉屎了,我沒喝奶,我睡覺了,還想知道什麼?
他電話那頭笑。
兒子特別喜歡他。我就鬧不明白,我裝了十個月的孩子,我累得要死要活,我痛到不能呼吸,我整天忙着餵奶把屎,怎麼生出一孩子,長得跟他一模一樣,姓他的姓,他給取的名兒,跟他親。這中間有我什麼事啊?
今天夜裏,我們倆一起伴着少去一半的月亮散步。他說,中午,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正跟女上司吃飯着,所以很快收線了。
我不語。然後就開始難過。
他問,怎麼搞的?
我說,你不會每次都在我愛上你的時候,就離開了吧?
他笑了,說,不會的,我現在還能去哪兒呀?
我說,如果你愛上別人,請你不要告訴我。我假裝不知道。
然後就哭了。
他嚇一跳,說,就跟人吃頓飯,還是吃的豬大腸,這種快餐都不行?才三塊五!
我說,沒有你,我一個人帶着孩子多可憐啊?
他說,胡說什麼呢?孩子都有了。誰還肯要我這個拖倆油瓶的?
我於是跟他勾小指頭,說,不離不棄。他說,好。
才過一年,我就便成個軟骨頭,沒骨頭。想去年一月的時候,在知道懷孕前,我還獰笑着跟他說,哪天你要敢跟別人苟且,我打到你腳筋斷裂,半身不遂,然後把你光着屁股丟出去!
那時候多豪邁呀!
現在就變得很可憐。
只多了一個兒子而已,我就完全換了個姿態。
媽媽
寫了很多家庭故事,卻很少寫母親。
主要是不好寫。爸爸成天樂呵呵的,無論我拿他開什麼玩笑,他都可以笑納。媽媽不行。她是個蠻嚴肅的人,什麼事情都頂真,玩笑開得不當,她會惱火的。
小時侯,我挺敬畏媽媽的。她是嚴母,對我管教很嚴,從站相到坐相到吃飯到走路,小到生活細節,大到人生目標,都給我規範好了。只要是媽媽在的地方,我就很拘束,不苟言笑。媽媽內心裏想把我按照她的意願培養成為大家閨秀,獨立自強,可惜我是趕不上架的鴨子,始終沒有實現她的願望。我的疲塌,我的隨遇而安,我的不求上進,我的馬馬乎乎,都像極了爸爸,這令對我冀望甚高的媽媽非常失望。還是那句話:“種不好。”
曾一度,我和母親碰撞得厲害,那是在我青春期的時候,倆人像斗架的公雞一樣紅眼相對,我在家裏都不怎麼說話,主要怕挑起個話茬來引起爭執。媽媽性格剛烈,樣樣要順她的意願,而我小時候脾氣特爆,總喜歡和她戧着干,常為一言不和,兩人就久久不說話。爸爸夾中間很難做,總私下裏跟我溝通,說:“你這樣你媽媽很傷心,她說你也是為你好嘛!你幹嗎老頂撞她?你們倆一吵,她氣得飯也吃不下,胃也不好,有時候睡床上就哭。你就跟她道個歉,喊她聲媽媽嘛!”
我天生就不女性,從小看《紅樓夢》就不喜歡林黛玉,一個是小氣,再一個就是假清高,小心眼兒,屁大的事情就作死作活,又發病又吐血的。我和任何人鬥氣,都不耽誤活着,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不說話就裝沒看見。我娘從我眼皮下經過,我能當沒這個人一樣,這對我娘來說,簡直是折磨。說老實話,她要不是我娘,我才不跟她道歉呢,我低頭,是我沒辦法,娘是上天攤派的,不由我選擇。我在她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所以青春期的時候,我很恨我娘,老想着早早出去,而且多次在她責罵我的時候心生疑惑,我是不是我爸跟別的女人生的被她抱回來的呀?造成了她對我如眼中釘一樣。看着又不像,我實在是長得像她啊!
於是,我總結,我的早戀完全是我娘的壓迫造成的。老覺得她不愛我,老幻想着有一天有個男人能帶我走。我從小就有老男人情節,就是一愛就愛那個比我大十好幾歲的。原因是,在我小的時候,我是不能指望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人把我救走並養活着我,這隻能指望那些工作的老男人了。依靠——這個詞對我很重要。我一直渴望有個依靠,雖然到現在都找不到。當然現在明白了,這世界除了自己,誰都不能靠——這話也是我娘教的。
我媽不能原諒我的早戀,她認為我耽誤學習,而且讓家庭蒙羞,很多人對我爸爸指指點點。最主要的原因,媽媽沒說,後來我理解了,她其實還是怕我感情不成,受傷害。從這點上,我爸真是個好爸爸,心理承受能力極強,能夠忍住不過問我的事情,即便是問,也是和言細語,雖然有批評,卻沒讓我覺得娘也打來爹也打。
戀愛的頭兩年,我過得很糟糕。我愛那個男孩,是因為他很寬容地待我,無論什麼時候我煩躁了,在家裏受委屈了,他都給我平靜和安詳,讓我有個很好的避風港灣,現在也這樣。
那年高二,我過了個有史以來最悲慘的年。男朋友跟他父母去了老家看奶奶,臨走的時候牽着我的手,百般不放心,說,不要跟你媽媽吵架,我只去五天就回來,你乖乖的啊!那時候,我幾乎日日在跟我娘搞對抗。
壞情況還是出現了。不記得是什麼由頭,只曉得母親很嚴厲地罵我,用的詞彙都是星星月亮螃蟹叉叉,圈圈和點點之類的BADWORD。那種羞辱,感覺自己不過是談個戀愛,簡直就跟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一樣。而我最不願意聽見的就是她說的:“以後被人甩的貨!還熱貼人家!”
我於是離家出走了,口袋裏就兩塊大洋和一張身份證。年初一的早上,我走在寒風中,孤立無援,哭得淚都結冰了。走遍整個城市,大約不停地走了十個鐘頭,街面上沒一個店開門,來往的人群都穿着鮮亮喜洋洋。那一刻,我真想像她詛咒的那樣,隨便找個男人委身了,換些錢花花,從此墮落,讓她後悔終生吧!
我愛的那個男孩那時不在這個城市。以前我受了委屈,都奔向他,他會寬解着我,並最終將我送回家,堅定地支持我走進家門,不理會我說的“帶我走吧,我再也不要回去了!”他說,會的,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
我後來又累又餓又乏,就去了男朋友的宿舍。他宿舍的門不要鑰匙的,用身份證在門上一劃就進去了。
我睡在他的床上流淚,蓋着他的被子,內心一直呼喚着要他快回來。我怕等五天過後他回來,我都成乾屍了。後來就是耳鳴,後來就是頭疼,後來就是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地過了三天。不吃飯,不喝水。人到最後都快凍結冰了。
真快不行了,我趁最後一口力氣,還是厚着臉皮回去了。對我來說,生存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尊,而我又沒有墮落到那種程度,可以決絕地做出離經叛道的事情,諸如從此墮入紅塵。畢竟,我有個愛的人,我得為他活着,活到他有能力帶我走的一刻。
進門以後,我都打算擺出一副死屍的架勢,無論我娘說什麼我只當沒聽見,以後的幾年,就當給地主婆當丫頭賣她幾年吧!出乎意料,我一進門,媽就抱着我使勁地哭,說你怎麼這麼傻?我叫你滾你就滾?!你知不知道媽媽急死了?都報警了!以後可不能這樣。
我的淚都流幹了,那一刻卻忍不住又哭。我很倔強的,很少當我媽的面掉眼淚,吵得厲害了,就用眼睛狠狠地瞪我媽,那種冷峻和惡毒,可以將我娘的心挖出來。我還記得我媽曾經為此歇斯底里過,喊:“看!看!再看把你眼挖出來!”
媽媽忙着端熱飯,看我吃,邊吃邊給我梳幾天不梳的頭。安排我睡覺,等我睡醒了,就躺在我床上摟着我說:“媽媽脾氣不好,媽媽有甲亢,你要原諒媽媽。你怎麼這麼傻呢?一個女孩子,你能去哪裏?要是碰到壞人怎麼辦?你不是要媽媽命嗎?”
我很少和媽媽親昵,接近。從小就跟父母保持一定距離。媽媽說,自從有了弟弟以後,我主動搬到床的另一頭去,讓弟弟跟媽媽睡。也很少撒嬌。從小看着弟弟跟母親撒嬌,跟媽媽親來親去,我都很羨慕,內心裏很希望母親也來抱抱我,親親。但我最終很自律,即便愛她,也不敢表現出來,而媽媽也很少抱我親我。我常聽媽媽說小時侯她多疼我,每天抱着不撒手,即便弟弟在她肚子裏七個月了,下大雪的時候她還背着我走回家,不捨得我下地。我於是腦海里總留下那個她形容的場景,看見一個很單薄的女人大着肚子笑盈盈地跟背上的小女兒說話,走在夜路上,雪花飄滿她的頭頂。我內心裏,這就是母親對我的親昵。雖然從我懂事後,我好像沒再經歷過這種身體的愛撫。
那次出走,媽媽久違地抱了我,讓我知道她是如此地愛我,害怕失去。只是我們倆都將愛掩藏着不表露而將怨恨公佈無遺。我於是想,為什麼相愛的人,不告訴對方自己有多愛TA呢?
我還是不習慣用我的肢體去表達對母親的愛,諸如我雖然有時候很想抱抱她,但始終伸不出手。我有時候很想親親她,但不好意思。
我是很大了以後,才體會出母親對我的重要。知道這世界,誰都會拋棄你,而母親始終會張開雙臂接納你,等你回家。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曾經預言的“被甩的貨”的話終於應驗。我將到手的熟鴨子給弄丟了。相戀多年的男友不要我了。我一直以為幸福在手,似乎早已經被我擁有,但此時我才發現,其實,幸福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他說走就走,很殘酷。
那時候我真要瘋了。家原本對我就不那麼熟悉,而我相依為命的男人又走了,我該走向何處?我都有過念頭,離開那座城市,不再讀書了,去陌生的地方自謀活路,舔平傷口。
我內心裏很害怕,分手后很長時間都獨自承受,不敢告訴母親我孤單了。我是怕她用她一貫嘲諷的語氣說:“我早知道如此。”我已經很脆弱了,任何一句冰冷的語言就可以謀殺我,任何一根稻草都能壓垮駱駝。
是母親看出來的。她向來敏感,無論是嗅覺還是眼睛。她問,最近怎麼不見他來家了?以前他總來吃飯的。我假裝輕鬆地說,他忙。“不對,他忙也該來個電話。你們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媽媽拿出偵訊的手段步步緊逼,不讓我還沒成型的謊言出口。我招了,招得很痛苦。我驕傲的自尊心被母親剝離得如風化的岩石一般片片脫落,最終哭成一團。
我沒期望母親給我什麼好話,罵就罵吧,也許一頓惡罵能叫我從不忍分離中清醒,進而徹底離開那個男人。
母親只拉着我的手,一句都不說。
後來的那段日子裏,母親攙扶着我走了很久,給我做好吃的——雖然我吃不下;跟我聊天,雖然我口頭應付着,心完全不在;給我買好看的衣服打扮我——雖然我已經失去了悅己的人。那是我成年後跟母親過得最親密的一段日子,倆人總約着去逛街,有什麼新聞我也主動跟母親分享,雖然不改老習慣,報喜不報憂。
後來,那個男人要求回來,我又背着母親跟他不清不楚。我知道依照母親愛憎分明的個性,她是永遠不能再接受這個男孩了,因為他曾經傷害過我,她是不會原諒的。可我沒辦法,分開那麼久,我沒有放棄過尋覓,尋尋覓覓,比來比去,我始終拿那個男孩當參照,總在找他的影跡。
果然,媽媽反對強烈。“他是個玩弄女性的?子!你怎麼這麼糊塗!?過一次還要再去上當?他要再有這種事情怎麼辦?你受的罪還不夠嗎?”媽媽阻止。
我為了那個男人,又頂上了母親的壓力。我想,母親那一刻對他的憎恨真是希望我隨便嫁個阿貓阿狗都不能跟他了。可我做不到。我喜歡他,怎麼辦?我內心裏早已經原諒他了,並在他不在我身邊的日子裏,總是不停地自責自己,審視自己的無知和幼稚。
媽媽為了我,終於違心地同意了讓他回來,並且在那男人又一次誠惶誠恐地登門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微笑。我知道,母親肯違背自己的意願,完全是為了女兒。再以後,媽媽又完全接納了我的愛人,疼他如親子,只因這個男人是女兒喜歡的,也希望自己對他好些,他能善待女兒。可憐天下父母心!
愛人和我母親很親,我和媽媽一吵架,他總向著我娘說我不是。用他的話說:“你媽媽的心,跟鏡子一樣明。你倒是糊塗得很。”
我說:“我知道她人好,就是嘴太狠。什麼刀子嘴豆腐心,我不喜歡這句話,人如果心很善良,嘴也要甜蜜才好。”愛人說:”她不是刀子嘴,她只是把別人隱瞞着不說的實話都坦白出來。”
媽媽一生不順,我想是老三屆的共同命運。要什麼沒什麼,算是上天安排的倒霉蛋兒。可憐了她一身武藝,總沒用武之地。
到老了,她時來運轉了,先是調回了老家上海,后又謀了個好工作,到退休的時候已經是萬般坎坷皆身後了。
我驚奇地發現,媽媽其實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只是境遇的不平毀了她的好心情。她還是嘮叨,語言卻成了春風化雨,打電話去,總聽她耐心囑咐東囑咐西,替我準備好一切,並為我奔東走西,只要是我需要的,她都一一準備在前頭。
我跟愛人的總結是:“遠香近臭。”我離她太近,她老挑我毛病。我離她遠了,她就總念叨我的好。其實,我對我娘沒任何好,粗心,不關心她的一切,只顧自己。
這幾次回國,我都發現母親臉上總洋溢着笑,反倒是父親變得急躁,時不時發無名火,母親很多時候索性沉默,讓着他。簡直是世界乾坤顛倒。我於是想,夫妻的搭配是前生安排好的,只要註定了這兩個人在一起,在任何時間裏都會有和諧的組合——以前我父親多年的忍耐,到老了開始追債。
我也開始追債。人善人欺,媽善我欺。我發現我對母親極沒耐心,總將自己最糟糕的部分暴露給她看。而這些部分都是我很謹慎地藏於人後的。回國短短几天,我總失去控制,對媽媽大喊大叫,大約是將心中積攢了一年的壓抑都發泄出來。自己脾氣大得,耐心少得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媽媽一句無心的話,我能哇啦哇啦吵很久,直到發現母親一言不發,很可憐地抬眼看我,才頓時覺得自己太無理。在母親面前毫不收斂。
那天我和愛人去體檢,父母陪同。本來我和愛人事先都打探好路了,提前一天已經去過,知道路線。結果半路殺出我娘,坐在共車上跟司機問路,那個二百五司機跟媽媽說,不用轉車啊,我這車坐到底就是醫院門口。媽媽反覆追問,是那個醫院嗎?司機說沒錯。
到了原本預定要下車的地方,母親堅決不讓下,說聽司機的沒錯,我問好幾遍了。無良售票員又叫我們幾個補了票。
車到終點站,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再追問司機,司機不認帳了,使勁催我們下車,並告訴我們,你轉這車呀,轉那車呀,一查路牌,我的天!離醫院還有好幾站!
我於是當街給媽媽一個難看,在終點站上很多乘客面前對母親大聲咆哮,面色厲害到愛人不得不拉我背過身去訓斥我說:“你怎麼這樣對媽媽?!”
因為時間遲了,父親也急了,也跟着責備母親,說她總搗亂,一生沒幹過一件對事。
於是,母親這三十年的豐功偉績都被一輛車給抹殺了。
媽媽默不作聲,低頭。偶爾抬眼看看我們,欲言又止,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我的火氣,在那一刻完全消失,全部是自責。
她是我的媽媽呀,那個疼愛我的、養大我的、無時無刻不關心我的媽媽呀!就那麼一件小事情,我讓她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我是怎麼了?她不是好心嗎?我如何能將別人的過錯歸結到她的頭上?
愛人總說我捨本逐末。將愛心奉獻給不相干的人,卻傷害着最親近的人,他早已深受其苦。我驀地發現,這點上,我像極了我的母親。當年,我曾發誓過絕對不讓自己愛的人受委屈,不要像媽媽那樣對親近的人肆無忌憚。結果,我到了做媽媽的年紀,還是走着她的老路,逃不脫。
我於是跟愛人說,這是遺傳。我把媽媽爸爸的壞性格都拿來了。愛人很寬容地笑着說:“沒關係,真這樣就好了,我很樂觀。你瞧你母親,現在脾氣多好,很少再聽她抱怨什麼了。看樣子我再熬個幾十年,等你退休的時候,我也幸福了。”我氣惱着捶他。
我曾跟媽媽說過劉海若媽媽的故事。當時媽媽的回答讓我震撼。
海若以前是個美麗的節目主持人,一場意外造成了她終生都無法復原的傷害。她的母親曾經計劃在孩子們都成年以後要週遊世界。去西班牙的票都買好了,接到女兒成植物人的消息。海若媽媽退了票,賣了房子,揣着鈔票去北京照顧女兒。從把屎把尿做起,六十多歲的人又開始帶一回嬰兒。而這個嬰兒是自己一手培養起的出息閨女,這樣的反差是多麼的大!
我跟媽媽感慨,人生多麼無常啊!以前和海若一起工作的夥伴,現在都紅得發紫,飛黃騰達。而她,一切歸零。不但如此,還成了家庭的負擔。海若的媽媽肯定很痛苦。
哪裏想到媽媽回了我一句話:“海若的媽媽幸福才對啊!她運氣比人家媽媽好多了。另外兩個女孩都死了,家裏再懷念的時候只能捧着照片。海若現在這樣,至少是活着,就在媽媽眼前。”
我於是知道,對於媽媽來說,再沒有什麼比她在這世界上擁有一個女兒更幸福的事情了。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
而我這一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知道前面還有什麼坎坷。媽媽雖然從沒親口對我說過“我愛你”。但我知道,無論我遭遇什麼,她都會敞開家門等我。
很多問題,都要過了青春期,跳出那個狹隘的圈子才會懂。也許我做了母親,會更愛我的媽媽。
我在MSN上曾經問過滄桑,你會擁抱你的父母嗎?他說會呀。我再問,你會親吻他們嗎?他說會呀。我又問,你難道沒有不好意思?他說怎麼會呢?他們是我爸爸媽媽呀!
我當時羨慕得呀!感覺他是個特別會表達愛的人,在所愛面前沒有一絲羞澀,愛得光明正大。
而我,只能在夢裏見到自己抱着媽媽親呀親呀,雖然心裏很想很想。
我有個願望,等媽媽再老一點點,我就摟着她,像摟個孩子一樣,親口告訴她,我很愛她,讓她也滿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