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可樂
(女生文學)周琰最近總是會夢到從前。
他的父母都是從農村到大城市來打工的小人物,以在路邊或夜市擺小攤為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據說當時生他時就用掉了大半積蓄,那之後他媽在破舊狹窄的出租屋裏坐月子,他父親就一個人用自行車拉着小攤,凌晨出去凌晨歸來,輾轉半個城市賣小食,一天賺不到幾個辛苦錢不說還要被城管追着跑,運氣不好就要被逮住收繳,每天饅頭鹹菜才省出他的奶粉尿布錢,可以說是窮得來叮噹響reads();。
父親在外賺錢,母親在家也沒閑着,除了幫忙洗切好菜做好前期工作外,她還主要忙活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地攤上買了本盜版的新華字典來翻,翻得來頁邊都捲起來了,才定下“琰”這個字,希望孩子不要成為像他們一樣的粗人,做個文化人,將來能有出息。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由於長期辛勞,周父的身體越來越差,於是周琰草草地結束了義務教育后就沒再讀書,而是從父親手中接過小攤和鍋勺,成為夜市中並不少見的未成年小販。
那些年裏,他做過手抓餅,賣過夜啤酒,烤過燒烤,炒過河粉,翻過醬香餅,炸過雞排……
當他以前的同學在享受着美好的校園生活和青澀的戀情時,他正忙着掂鍋舀勺,滿手磨出來的粗繭以及各種燙傷切傷的新舊痕迹,一身油煙和汗臭味。
所以他很不想在學校附近擺攤。
前幾天他夢見自己以前有一次在夜市賣宵夜,被初中時的好哥們光顧,當時是夏天,他穿着背心短褲,白色的背心上油污點點,還有破洞,而他的昔日好友穿着自嘲老土卻乾淨整潔的校服,手邊牽着陪他一起翹晚自習的女朋友,看到是他,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還以照顧生意為名,點了兩份炒飯。
兩人離開后,正好周父從其他相熟的攤販那裏給他打了份熱騰騰的晚飯回來。看到周父臉上的笑容,他只覺得有一團無名火在胸腔里燒,當即把鍋鏟重重地一摔,然後扔下攤位轉身跑了出去。
為什麼有的人生而優渥,而有的人一出生就得忍受貧苦?
他討厭一事無成卻還笑呵呵的父親,討厭沒有本事又絮絮叨叨的母親,他討厭白天冷清得不行沒有生意的廣場,卻更討厭晚上嘈雜得像一萬隻蒼蠅在飛的夜市,他討厭小氣又難纏的客人,也討厭那些處境和他相近卻毫無怨言的市井之徒。
他不想要這樣庸庸碌碌窮困潦倒的人生。
真希望有誰能夠幫他一把,將他給救出去!
——就在這樣的不甘與絕望下,他得到了系統。
那年他十七歲。
“您好,我命定的宿主,我是一個美食人工智能系統,現在已經寄宿在了您的體內,在將來我會協助您創造出美味的料理,獲得成功,走向人生巔峰。如果不想接受我的幫助,您可在七天內選擇解綁,如若七天後仍未取消,則默認為同意綁定,之後都不可解除……”
一開始他聽到這個聲音,還以為是撞了邪,因為其他人都聽不見,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得很清楚。而直到從未見過的菜譜在他腦內展開,這個聲音成功指導他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宵夜后,他才漸漸相信它所說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有人來救他了!
他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怎麼可能放手,當即就同意了綁定,心想傻子才會解除這樣的寶貝。
於是,在系統的指導下,他先是在他們那個夜市火了起來,獲得“夜宵小王子”的美稱,接着被當地電視台挖掘採訪,推薦去了一檔民間美食比賽,再然後他輕鬆奪冠,贏得一筆獎金,終於得以啟程離開那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隻身去到了異地,開始了新的生活與征途……
七年下來,他做了無數道菜,贏了大大小小的比賽,接受了數不清的採訪,從區區一介夜市小販到國內最年輕的特級廚師,然後又不甘只待在廚房的油煙里,打通了影視的支線reads();。
現在的他在首都有車有房,還有自己的連鎖飯店,春風得意,不再是昔日的窮苦小子。
但不知道為什麼,周琰最近夢到的總是自己還沒有離開最初那座城的時候。
開攤時蒙蒙亮的天,馬路上洒水車播放的音樂,人一多就總會出現的尖銳吵架聲……
唯一一次例外,是他還夢見了兩年前的一通電話。
自從離開家鄉后,那麼多年他就只回去過一次,為的是那種衣錦還鄉的滿足感,當他享受夠那些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后,就總是以工作忙來作為借口,也不讓父母過來看他。
他可以給他們錢,但他不想見到他們。
因為一見到那兩張受了大半輩子窮苦的老臉,他就不由地想起擁有系統前的可恥人生,昏暗平庸得沒有一點顏色,想起來后讓人渾身不適,心生煩躁。
一個天上星,何必要沾地下塵?
兩年前,他面臨一個重要的國際美食比賽,如果能夠成功,則可以藉此進軍海外,進一步地提高自己的地位。
然而就在比賽前夕,他接到來自老家的電話,年近五十的周母在電話那頭哽咽地告訴他,因癌症而住院許久的周父病情惡化,撐不過這幾天了,臨終前希望能再見他一面。
他終究不是冷血動物,聽到這句話后還是有些怔愣。
但這只是短暫的,他心中的天平從始至終都是明確傾斜向某一方的。
老男人的生命已經走到頭了,見了又如何,說得上幾句話,況且見了后就能病癒嗎?還不是要死的。可眼前的機會只有這一次,雖不至於失不再來,但臨時棄賽后他三五年內都很難踏足國際了。
為了見將死之人的一面而犧牲活着的人的光明前途,這筆買賣顯然是不值得的。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系統居然讓他棄賽!
“周琰,我覺得你應該回去。”經過五年的相處,系統說話的方式也越來越像人類,沒有最開始的生硬死板,聲音像是還沒變聲時的男孩,據說是在人類社會適應后的結果,“你爸爸一定很想見你。”
他不以為意道:“就算回去也只是和老傢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不如直接看照片來得方便。”
系統的語氣很是驚訝:“周琰,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他可是你的親人!”
他嗤道:“你一個虛擬系統,懂什麼是親人?”
沉默了數秒,系統才重新出聲:“我的確不懂,因為我沒有。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珍惜你的親人們,他們一直對你很好。”
聽到這話,他發出一聲冷笑。
“讓我從小學開始就幫忙在路邊顛勺叫對我好?讓我初中后就輟學當小販叫對我好?”他一想起以前灰暗的日子就生氣,同時又覺得可笑了,一個系統竟然還想指責起宿主來,“狗屁!你少站在道德制高點了,區區一個系統,你怎麼能理解得到人類情感的複雜?少不懂裝懂,你以為你是我的誰?我一分錢不差他們的,這些年給的恐怕還超了,我早就不欠他們的了,我已經盡到了我應該盡的孝道,他們憑什麼還要求我做這做那?”
系統卻不就此住口,而是反駁道:“我讀取過你的資料,知道你過去的一切,你父母完全是被生活所迫,如果可以,他們也不想這樣,他們一直深愛着你並且以你為榮,可你卻視他們是你的恥辱reads();。”
他恨恨道:“養不起孩子,就不要生,我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好,自己的努力。”過了會兒,系統緩緩地用着平時通知事項的語氣說道,“周琰,你可以去參加那場比賽,但比賽中我會中止我的所有功能和程序,不為你提供絲毫指導與幫助。”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如果不想在現場丟人的話,就訂機票回去看你爸。”系統頓了頓,“比賽以後還會有,你的未來還長着,你能等得起,我也會努力為你找其他機會,但你父親時日無多,已經等不起你。”
“你竟然敢威脅我!”
系統略帶歉意道:“對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以後後悔。”
如果對方有實體,那他早就衝上去干架了,不把對方打個半死!
可是對方只是個寄宿在他身體的系統,無形無色,他看不見摸不着,只能摔東西罵髒話,除此之外,他竟沒有半分能夠懲治這混蛋系統的方法。
真的是太憋屈了!
——最後,他還是放棄了比賽,飛回g市見了周父最後一面。
雖然後來從g市回來,他和系統看似和好了,但實際上隔閡已成,在他內心裏已經產生了對這個系統的厭惡與仇視——系統雖然可以讀取宿主的資料,但並不能窺探宿主的內心,這是系統寄宿的第一原則,所以他也不怕系統發現。
在這之後,他越來越經常和系統發生爭執,措辭也越來越過分,很多時候都是他單方面的數落和謾罵系統。
他無數地思索,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擺脫這個煩人又礙事的系統。
而兩年後的今天,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周琰迷迷糊糊睜開眼,慢慢撐着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一時間只覺得頭暈腦脹的,有點噁心,不太舒服:“我怎麼又睡過去了……”
體內響起和夢中的那個系統截然不同的聲音:“親愛的宿主,您最近太累了。”
周琰揉了揉眼角:“睡也睡不好,總做夢。”
他的現任系統關心地問道:“宿主,您夢見了什麼呢?”
周琰下了沙發,一邊找水喝一邊道:“就夢見老傢伙去世那會兒的事。”
“不好意思,我不該問的。”
周琰漫不經心道:“沒事,生老病死是常事,沒什麼可悲傷的。”
過了會兒,現任系統突然問了他一句:“您後悔嗎?”
周琰笑了下:“後悔?”
這個可能代表的意思,就太多了。
是後悔沒早點回去看病重的父親呢,還是後悔沒有真正憑自己的能力去參加國際大賽,抑或是後悔將那個煩人討厭的系統強行從自己身體剝離開?
周琰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然後“咔”地一聲把拉環有些粗暴地扯開。
他的聲音就像是易拉罐里冒出來的冷氣——
“我後悔的是,沒有早點讓那個廢物滾出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