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瘋女
?若是死了,可是鼻間還有呼吸,心口還在跳動。
若是活着,這又是哪裏,或者說,這個自己完全陌生的軀體,又是誰呢?
徐成歡知道這很詭異。
她悶頭想了好多天,也沒想明白。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沒有想明白,那就慢慢想。
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想。
她慢慢地抬起頭向房間裏唯一的一扇窗欞望去,三月的陽光那麼吝嗇,只肯灑進一點點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身上單薄的衣衫讓她感受到了寒冷,那些輕貂暖裘,像是上輩子的記憶。
不,可能也真的是上輩子了。
她掰了掰已經結滿痂垢的手指頭,這已經是第十六天了。
每天會有一碗冰冷的剩飯放在她的面前,她吃不吃,沒人管——也不能說完全沒人管,偶爾會有一個兇惡的僕婦將整個碗扣在她的頭上,一通大罵之後又有些畏懼地瞅一眼她腳上粗重的鐐銬,罵罵咧咧地走出門去。
在那些粗野不堪入耳的罵聲中,她還是得到了一些收穫的,最起碼知道了這具軀體是一個瘋女,從來不會說話,只會發獃,或者,咬人。
賤婢,瘋子……都是送給她的稱呼。
那些從前的人生里只限於下人之間口角聽過的詞語,就這樣盈滿了她的耳中。
她往那扇窗欞邊挪了挪,覺得這樣的寒冷也並非不可忍受。
這不是最冷的時候,那柄鋒利的匕首輕輕劃過她的喉管的時候,才是最冷的時候呢。
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死了,這真是個笑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說話聲。
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崔三家的,你這樣可就太過了,要是太太回來看到,肯定會要了咱們的命!”
“哼,看你這膽小的,太太回來的日子還遠着呢,怎麼會看到……這個賤婢咬了我那可憐的蓮兒,就讓她們兩個換換好了,讓我的蓮兒也去過過大小姐的日子,讓這個該死的瘋子在這裏磨磨性子,看她還敢不敢再咬人!”
“這,不妥,她到底是大小姐,你這樣拿鏈子鎖着,不是咱們做奴婢的該乾的事兒!”
“鎖着才能知道聽話,看以後還咬不咬我的蓮兒!陳大家的,我可告訴你,現在這院子裏,就咱們兩個看着,誰也進不來,這事兒要是被太太知道了,你也跑不了干係,你嘴巴放緊點,這瘋子屋子裏的珠寶,我分你一根金釵,怎麼樣?”
“這,不好吧……她雖然是個瘋子,那首飾也是有數的,你真敢拿啊?”
“就因為她是個瘋子,我才敢拿呢,到時候一句她自己折壞了,不就搪塞過去了嘛,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麼模樣,太太心裏有數,你放心好了。”
兩個人很快商量好,放下了心理負擔開始坐在門檻上曬着太陽閑閑地聊天。
“陳大家的,你知道太太幹嘛去了嗎?”
很有主張的僕婦神神秘秘地問道。
“這個我倒是不清楚,哪有老姐姐你消息靈通啊。”一根金釵的好處讓她滿嘴的奉承。
時常罵罵咧咧的那個聲音得意洋洋地開始說起這件事:“要說咱們能趁太太不在家撈這麼一筆,還真是託了那個死了的皇后的福氣。”
死了的皇后。
一句話讓屋子裏的瘋女睜大了黑亮的眼睛,不再是茫然無神的樣子。
“這皇后死了,還有什麼福氣?”
“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皇后,死了可不就算是國孝了嗎?聽說皇上不僅把她埋在了皇家的墳地裏頭,還下了什麼詔,說以後再也不立皇后了,皇上這麼情深意重的,天下人自然都要跟着皇上傷心的,人家那些侯爵之家一年之內不能擺酒席,咱老百姓,三個月裏都不能嫁娶,雖說老爺算個七品的武官,可到底也不敢大肆張羅,大少爺的婚事,原本定了這個月底,現在也要改日子,太太怕惹得親家那邊不快,親自去跟那邊解釋了,這一來一回,可不是剛好給咱們空了這二十天的好日子了嗎?”
“這麼說,太太也快回來了……”
“看看你,又怕了吧,到時候咱們提前把這祖宗放出來,捯飭捯飭,她自己又不會說,太太不會知道的!哎,我也真是羨慕這皇后,死了還能這麼得皇上的寵,你看看咱們,我要是死了,崔三那個死鬼,能為我守上三個月再娶老婆,都算他對我的好!”
“看你說得,崔三哥不是那樣人,再說咱們也比不得人家皇后,那可是皇后啊……”
兩個僕婦的說笑聲一直沒停,在她們口中,那個高高在上死了的皇后,不過是閑聊時口中的嚼料。
屋子裏的瘋女伏在地上,無聲地大笑起來。
得寵?原來這就是得寵?
哈哈,太可笑了!
又是三天過去了。
夜幕降臨,最後一縷光亮徹底收回了對這件小屋的眷戀。
徐成歡很吃驚這具軀體這麼多天饑寒交迫,居然沒有感染風寒。
從前她是最怕冷的人,每到冬天,幾乎都是在燒了地龍,擱了好多個炭盆,溫暖如春的房間裏度過。
偶爾跟他或者家人外出賞個雪,折個梅花,都是前呼後擁,貂裘大氅,手爐風帽,一樣不缺,饒是這樣,還有一年因為不慎感染了風寒,身邊跟着的侍女都被他下旨換了一批。
那時候,真以為那是寵愛啊,來自最真心的愛意。
如今……
徐成歡搖搖頭,假的,都是假的。
瘋子也會搖頭?
這事兒讓不情願地把這住了十九天的正屋讓出去的蓮兒一臉驚奇。
“娘,你看,這個瘋子剛剛在搖頭呢!”
把徐成歡從柴房扯回正屋的崔三家的不屑地冷哼一聲,直直地把渾身散發著溲味的瘋女按在了裝滿涼水的大浴桶里。
“會搖頭又怎麼樣,會說話,會做事,能有我的蓮兒一半伶俐才算是本事!”
“娘你當心點,她可是會咬人的!”
蓮兒雖然很樂意看娘折磨這個平日裏瘋瘋癲癲的大小姐,但也因為被她咬過,心有餘悸。
崔三家的發出得意的笑聲:“怕什麼,這些天拿個鏈子鎖着她,她也學乖了,哪裏還敢咬人!”
說完幾下扯去在冷水裏直發抖卻一聲不吭的瘋女身上破爛骯髒的衣物,不懷好意地瞟了自己的女兒一眼。
“蓮兒,去,好好伺候咱們這位大小姐洗個澡!”
蓮兒一開始還有些畏畏縮縮的,但是隨着崔三家的在這個瘋子的身上擰了好幾下都沒見她反抗,也壯了膽子過去動手。
“哼,一個瘋子,賤婢,也在我面前充大小姐,讓你咬我,讓你咬我!”
清脆甜美的少女聲音帶着狠戾,在那瑟瑟發抖的潔白身軀上掐着,擰着,專挑別人輕易看不見的地方下手。
徐成歡被帶着冰寒的水激得幾乎背過氣去,但是渾身的疼痛讓她沒能暈過去。
真是太冷了,也太痛了。
就算是炎熱的盛夏,在宮裏宮外她也沒吃過一塊冰鎮的水果,更不要說現在是暮春時節,讓她泡着這樣的冷水澡。
也從來沒有人能在父母和哥哥的保護下動她一個指甲蓋兒。
她像是毫無知覺地木頭一般忍受着這對母女的虐待,埋在冷水裏的眼睛痴痴地睜着,像是一個真正的傻子,瘋子。
蕭紹昀,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這對母女才心滿意足地把她從水裏拖出來,胡亂地拿起布巾給她擦了擦身上的水,套上件中衣就把她扔在了床上。
“明天太太就要回來了,算你走運,好好睡覺去吧!”
大概也是怕把她折騰死了不好交代,這對母女揚長而去,留下她面對着冷寂的黑夜。
沒有明亮的燈火,沒有環伺圍繞的丫鬟,只有鋪了薄薄一層褥子的床。
她摸索着下地,卻一頭從床上栽了下去。
對這件事她並沒有很驚訝,她真正驚訝的是,被折磨了這麼久,這具軀體居然沒有一點點不適的跡象,也還有力氣栽下床!
原來那對母女不是怕把她折騰死了,而是折騰累了吧?
她沒有再去摸索什麼,慢慢地爬上床,將那層薄薄的褥子掀起來,裹在了自己身上。
沒有烘乾頭髮就睡覺,對於威北候府三小姐徐成歡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是對現在這個瘋女來說,能睡在這樣硬的床上,就已經是一種奢侈。
她慢慢地把自己縮起來,閉上了眼睛。
好好睡一覺吧,雖然關於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的問題還沒想通。
這是她來到這具軀體裏面以後睡的第一個好覺。
甚至還做了個好夢。
夢見了哥哥徐成霖。
他偷偷瞞着家裏人獨自帶着她在三月三的上巳節去京郊看花,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姑娘小媳婦的眼光對着哥哥英俊的臉瞟啊瞟,甚至有膽大的女子拿一朵花別在帕子上,遞給哥哥。
哥哥,你該早些把嫂子娶回家了。她笑嘻嘻地道。
俊朗瀟洒的威北候世子悠悠一笑,不急,等妹妹你嫁了,哥哥再娶不遲。
身後傳來蕭紹昀氣喘吁吁飛奔而來的聲音。
徐成霖,你居然敢帶成歡來亂逛,朕……我要下旨將你禁足!
哎呀呀,哥哥,他要將你像個姑娘一樣禁足呢!
只見哥哥臉色突變,忙抱起她就要跑,誓要甩掉微服出宮又來拐騙自家妹妹的皇帝。
但是哥哥終究沒能攔住非要向回跑的妹妹,她歡歡喜喜地跑了過去,歡歡喜喜地背叛了自己的哥哥。
於是,她就一路被蕭紹昀牽着手,一路看盡上巳節迷人眼的春花爛漫,一路得到了封后的聖旨。
然後,她就死了。
爹娘和哥哥,會不會很傷心,哥哥還會不會戳着她的額頭罵她是個小傻子,被蕭紹昀哄得團團轉呢?
蕭紹昀,蕭紹昀。
她默念着這個名字,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從前那個受點委屈就要哭,就要人來哄,嬌嬌氣氣的徐成歡,當真死了吧?
忽然頭皮上一陣火辣辣的痛,有人揪着她的頭髮生生把她從床上拖了起來。
“賤婢,天都亮了還挺屍,等着老娘收拾你嗎?”
或許是本身為奴為婢,這個惡仆總喜歡罵這個瘋女大小姐為賤婢,一聲聲地,格外痛快。
瘋女的眼珠子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動了動,露出一個帶着同情的笑容來。